卡勒姆
“求你了,卡勒姆!”
餐桌上摆着麦片粥,海莉却抬头瞪着我,眼睛大得像茶碟,下嘴唇颤抖着。我无视她,尽可能快地把麦片糊往嘴里塞。吃完最后一勺,我把勺子啪嗒一声扔在桌上,端起碗吸溜着喝碗里剩下的牛奶。一部分牛奶从我的下巴滴下去,但大部分我都喝掉了。
“卡勒姆!”
妈妈立刻过来擦拭着滴在桌面上的白色液体,她一边擦一边发出啧啧声,然后在转身回到堆满盘子的水池旁边之前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我同样也无视了她,转身去拿吐司。我咬着舌头,在一片烤得金黄的吐司上涂了厚厚一层草莓酱。我用眼角余光瞥到海莉正看着我,她看起来好像快要哭了。
“求你了,卡勒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吞下满满一口面包。
“不行。”
她深深地抽了一下鼻子,而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妈妈!你跟他说!”
太容易预料了。
“跟他说什么?”妈妈甚至都没回头。
“我想去公园。”
“你不可以一个人去。”
“但我想去!”
妈妈叹了一口气,把一个光亮的干净盘子放在碗碟架上。
“卡勒姆——”
没门儿。
“我要踢足球。”我赶在妈妈说完她的想法之前迅速地说。
“踢一整天吗?”
“是的。而且如果我不早点过去的话,他们就选完队伍了,那我的进球数就会卡住不动了。”
这当然不是真话。我是学校最好的前锋之一,我的同伴们都知道这一点,因此我总是第一个被选中。如果我迟到了,他们会给我让出位置,把斯派奇·高登推去坐“板凳”。但我妈妈不知道这些,而且我也不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
“你就不能找个别的朋友跟你一起去吗,海莉?”
我妹妹噘起了嘴。“他们都度假去了。”
他们当然是去不了,否则海莉是不会想跟我一起玩儿的,除非她没有别的选择。
我看到妈妈转过身来,她把手指抵在嘴唇上,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就是每次她要说些我不喜欢的话时会有的那种表情。
“这又不是我的错。”我在她开始说话前就表示反对。
太晚了。
“卡勒姆,你可以晚一点踢足球。先陪海莉去公园。”
我执拗地沉着脸表示反抗。
“她就不能自己去吗?”
“你很清楚她不能自己去,小伙子。”妈妈厉声说,开始有点生气了。
“跟她一起去,否则你就彻底不许出去踢足球了。”
太不公平了。
“好吧。”我起身从餐桌旁退开,“我们现在就走。”
我怒视着我妹妹,但她只是平静地对我微笑。
“我去穿运动鞋。”
五分钟后我们步行下山朝公园走去,我很没风度地跺着我脚上的球鞋,海莉一路蹦蹦跳跳,丝毫没有被我的坏情绪影响到。
她不能自己去真是太荒唐了,我们就快要读小学的最后一年了!而且这个公园也不在那种危险的住宅区里,就在主街上。太不公平了。
她一个人也会没事的。事实上,她可能还会更高兴些。而我则可以去踢足球。
“我不会留在这儿。”我突然说。我的语气很自信,就好像我已经决定了一样,但我还是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她,判断着她的反应。她的眉毛皱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耸了耸肩。
好极了!
“我会陪你走到那儿,”我接着说,我的计划正在成形,“然后我晚点儿再来接你。你不准在没我陪着的情况下离开,知道吗?”
如果妈妈发现我丢下了她,那在剩下的假期里,我会被禁足的,虽然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妈妈从来不会逛到城里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今天是大扫除的日子,她甚至可能不会离开家。
“我是认真的,”我在离开公园大门口前又说了一遍,“你不能在没我陪着的情况下离开。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去球场找我,但不要回家去。要等我来找你以后,才能回家,知道了吗,海莉?记住了吗?”
但我显然是在对空气说话,海莉已经兴高采烈地向我挥了挥手,背朝我蹦跳着向游乐场跑去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妹妹喜欢秋千,她可以坐在秋千上荡一整天——但我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她跑到游乐场。那里有一些男孩子,但他们都无视她。我看着她安全地坐上了一个秋千之后,就转身开始往山上跑去。如果我快一些,也许能赶上队长选人。那我就不用再次面对斯派奇了,他完全没用。
海莉
我们是在公园相遇的。
我坐在秋千上,试图用粉色耐克运动鞋的鞋尖去碰触太阳,它挂在耀眼的蓝天上,高得不可思议,我的马尾辫在不断甩动。我喜欢秋千,它是目前为止公园里我最喜欢的东西,坐在上面感觉像飞一样。
我荡得更用力了些,身体向后倾斜,腿向前伸直,试图克服重力把高度再增加一英尺。然后,我飞了出去。就在秋千荡过最低点的那一瞬间,我的脚趾正掠过松软的沥青地面时,有人粗暴地在我肩胛骨之间推了一把,我实实在在地飞了出去。遍布着口香糖印、好像圆点图案似的沥青地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袭来。
我砰的一声摔在地面上,但前冲力还没有放过我,我向前滑了一段距离,擦破了手上的皮和裸露的膝盖。当我最终停下来的时候,我呆滞了一会儿,既震惊又困惑,接着擦破的手和腿上开始传来剧痛,眼泪立刻涌出来。我做好了大哭一场的准备,这时一只手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想都没想就握住了,然后那只手的主人把我拉了起来。
那是一个男孩子,跟我差不多高,很瘦,有着沙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一道污迹横过他的鼻子,可能是雀斑,也可能是尘土。他向我微笑时,应该长门牙的地方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立刻就不哭了。
“你还好吗?”他问。
我在流血,并且浑身是土,崭新的短裤上还破了一个洞。我的眼睛刺痛,喉咙也痛,我努力忍着愤怒、尴尬和疼痛的眼泪。他有着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绿眼睛,也许是因为它们跟他绿白条纹的T恤很相配。我喜欢绿色,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还好。”说完,我深深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用手背抹了抹鼻子。
他冲我点点头,然后越过我的肩头望去。
“嘿,嘿,你!”他大喊。
我转过身去看他在跟谁说话。
那里,坐在我的秋千上的就是害我飞出来的罪魁祸首——盖文·罗伯森。他是个又丑又坏的大块头,此刻他那肉乎乎的拳头正抓着秋千的链条,他一边前前后后地荡着,一边咧着嘴朝我们笑,自以为是,得意扬扬。
“什么?”他趾高气扬地说。
我噘起嘴,知道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都要失去秋千了。直到今年他升学去念中学以前,盖文·罗伯森一直和我一所学校。他比我大一岁,常在操场上游荡,寻找年纪更小、更瘦弱的孩子,殴打他们或偷他们的东西。所有的小学生——甚至一部分老师——都遭到了他的毒手。他总有源源不断的新鲜猎物可以折磨,所以我只撞见过他几次。然而也足够让我明白:不能反击,除非你想去医院走一趟。
我身旁的男孩子——这个有着漂亮绿眼睛的陌生男孩子,显然之前没有见过盖文·罗伯森,不知道这些规则。他朝盖文走去,在离他一臂之遥处停下。“从秋千上下去。”他说。
我瞪大了双眼。他在干什么?
盖文也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然后他笑了。
“不,我不这么想。我很喜欢这儿,我想我要继续待着。”
盖文得意地笑着,但眼睛却威胁性地眯了起来。这是一个警告:立刻滚开。否则他的拳头就会击中那个男孩儿的脸,或肚子,或胸口。无论哪里,他都会把他打趴。
男孩儿向前走近了一步,把自己置于盖文的手或脚能碰到的范围内。“我说让你下去。”
盖文的嘴巴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接着他站起来向后退去,好像真要从秋千上下来一样,但秋千的座板依然紧紧卡在他宽大的屁股后面,几乎看不见。突然之间,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没有时间喊出警告了。我看着他转移重心,脚离开地面开始荡动秋千,腿向前伸直,像一头犀牛似的朝前冲过来,准备猛地撞向救了我的人。
我把眼睛挤成一条缝,既不想看到男孩儿被撞飞出去的残忍场面,也无法完全闭上眼睛。
但我低估了他。他疾如闪电般地撤到一旁,接着他的拳头——虽然比盖文·罗伯森的小,但攥得很紧,指节都凸了出来——击中了盖文的下巴。他这一拳没有使出太多力量,但盖文的前冲力把他自己推向了拳头,他被打得头向后仰,失去了平衡,他抓着秋千的手松了,向后倒去。当盖文的脑袋接触到冷硬的地面时,传来了一阵令人恶心的气味。
秋千座板左右来回自由地晃着,上面空荡荡的。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它,然后我低头去看盖文·罗伯森,等着他跳起来把那个男孩儿揍扁。但他却依然捂着头趴在地上,一条细细的血流从他的手指下方流下来。他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不是嘲弄和愤怒,而是狼狈、脸红和污迹斑斑。盖文·罗伯森哭了。哭了!
哇哦。
下一秒他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向我们走了一步,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穿绿色条纹上衣的男孩儿,以及他那沾满了红色鲜血的手掌。他张开嘴,但却没有说出威胁和辱骂的话,而是发出了一串抽噎的哭声。给了我们一个更加肮脏可怕的表情后,他就慢吞吞地走了。
那个男孩儿晃悠过去,抓住依然在轻轻摇摆的秋千——他的奖品。
“哇哦。”我回过神来,粘在地上的脚终于能动了,“哇哦,刚才太棒了。你真厉害。”我微笑着对他说,“太感谢你了!”
我小跑过去,忘记了身上还带着伤口和擦痕。我从他身边掠过,跑去收回我的座位。他的手在链条上僵住了,有那么一瞬他看起来似乎是想阻止我,但接着他就退后靠在杆子上,而我开心地重重坐回到长方形的座板上。但我没有再荡起来,只是前前后后地换着脚,看着他看着我的样子。
“你是新搬来这附近的吗?”我好奇地问。
他摇摇头。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我皱着眉说,“你叫什么名字?”
“利亚姆。”
“这是个好名字。”我说。
他耸了耸肩。
“我叫海莉。”我继续说道。
我等着他对我的名字也说些赞美的话,但他没有,所以我按照我脑子里形成的问题列表接着往下问。
“你多大?”
“十一岁。”
“我也是!”我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为我们有了共同点而欣喜。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你上的是哪个学校?我上的是哈尔里斯山。”
“圣玛丽。”
哦,这就说得通了。圣玛丽是一所位于米尔休的小学,离公园很近。而我上的哈尔里斯山小学在一段距离之外的斯特拉瑟山上,但是斯特拉瑟山没有公园,没有像这个这么好的公园,所以我想玩秋千时只能一路穿过城区跑到这里来。
“那你住在这附近吗?”我问。
“不是。”他低头看着地面,用运动鞋轻轻踢着地面。
我没再说话。我意识到一直都是我在说,我想让他也说点什么,除了到现在为止他给我的那些只有一两个字的回答之外。我们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我在秋千上前后晃着,他靠在杆子上。
“内维森街,”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我住在内维森街。”
“那里离我家很近!”我惊讶道,“那你为什么要跑这么远上学?”我咬了咬嘴唇继续问道,“他们把你从哈尔里斯山开除了吗?”
“没有!”他扑哧一笑,“我一直上的都是圣玛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哦。”
我荡秋千荡得更用力了些,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次谢谢你把我的秋千抢回来。盖文·罗伯森太可恶了。”
“谁?”
“那是他的名字,就是那个抢我秋千的男孩儿。”
“好吧。”
我看着他。不会有人不认识盖文·罗伯森吧?但这的确解释了为什么他敢反抗他。
“谢谢。”
“不客气。”
我又前后荡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我有一些无礼,一直占着这唯一一个能用的秋千。
“你想荡一荡吗?”我一边问一边停住秋千,站起来,把链条递给他。
他考虑了一下。
“不用,没关系。你可以待在上面,你很擅长这个。”
我感到我因为这句夸奖而有点脸红,于是我坐了回去,盯着一块被某个人粘在地上的大块粉红色口香糖印。
“只有一个秋千能用真是太糟糕了。”我说。
我往公园其他地方看去,并不只是秋千,环岛被碎玻璃围绕,滑梯被大靴子踩得凹了下去,很难往下滑,没有足够的速度来提供乐趣。攀登架上的网绳也是松垮垮的,那些塑料绳有些部分被烧坏了,所以如果你试图往上爬的话绳子就会耷拉下去或者断掉。这是城里唯一一个好公园,但却依然很糟糕。我叹了口气。
“那个秋千可以用。”利亚姆指着我旁边的秋千说,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出来。他说的那个秋千紧紧地缠在横杆上,根本够不到。
“是啊,”我怀疑地说,“如果你能把它弄下来的话。”
“我能。”他说。听起来很自信。
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横杆至少在他脑袋上方一米多高,即使跳起来去够也太高了,而且附近没有可以踩的地方。看到我怀疑的表情,他得意地笑了一下,从靠着的杆子上直起了身。他站在那个秋千下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屈膝蹲下来,接着向上跃起。我以为他会去拍座板,把它翻过来一圈,但他瞄准的根本不是秋千。他双手抓住横杆,像只猴子一样挂在那里,脚悬在空中,跟我的眼睛一样高。
“小心!”我提醒他,想象着他掉下来落回地面摔折两只脚踝的样子。他没有回答,他正在集中注意力沿着横杆移动,调整手抓的位置,然后松开了左手。我倒吸一口气。他所有的重量现在都靠右手吊着,而他的左手伸了出去,去解座板和横杆卡在一起的地方。他解了三次,依然用一只手吊着。接着他落下来,像只猫一样轻轻着地。现在秋千只有脑袋这么高了,他抓住秋千往后拉,接着用力向前扔出去让它转出一个大弧,从上方绕横杆一圈。又扔了两次之后它就低低地挂在了那里,随时可以坐上去玩儿了。
“看。”他站在我前面,扬扬得意地把胳膊交叉在胸前说。
我翻了个白眼,但这还是很让我印象深刻。
“那你要坐上去吗?”我用挖苦的语气问。
他看起来很惊讶,仿佛从来没这么想过。我更喜欢他在秋千上坐下来,这样我们就在同一高度了,视线可以平行。他站着俯视我的样子有点吓人。
“我喜欢你的衣服,”在一阵长长的、尴尬的沉默后我说,“绿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是吗?”他注视着我,好像很惊讶。
“是的。”我缓缓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绿色是一种好看的颜色,它让我想到田野、绿宝石、苹果和树木。让我想去外面玩儿,让我想到春天。它可以是凉爽如薄荷般的,或者是新鲜而明亮的,甚至可以是黑暗而神秘的。我敢打赌很多人最喜欢的颜色都是绿色。
尽管这又让我想到我爸爸讨厌绿色,还有我的双胞胎哥哥卡勒姆,他也不喜欢,他们更喜欢蓝色。卡勒姆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蓝色的:地毯、窗帘、床罩、他的睡衣,一切都是。
就在这时,就像是知道我在想他一样,卡勒姆跑进公园,胳膊下夹着足球,白短裤和蓝T恤上粘着泥巴和草渍。他脸上也有泥巴,从太阳穴到下巴。妈妈会杀了他的!
“那是谁?”利亚姆问。卡勒姆渐渐跑近,打量着我们。
“那是我哥哥,”我说,“他叫卡勒姆。”
利亚姆在卡勒姆接近时站了起来,而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很傻,也站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他刚一跑到能听到我声音的距离内我就问道,“你脏死了!”
“踢球弄得。”卡勒姆耸了耸肩。接着他的眼睛看向我短裤上的破洞,膝盖上血糊糊的一团伤痕,还有手上和胳膊上的擦伤。“你怎么回事?”他质问道。他的眼睛向左斜睨着利亚姆,因反感而眯了起来。我注意到利亚姆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表情。
“我从秋千上摔下来了。”我解释说,“好吧,其实我是被推下来的,被盖文·罗伯森。”我说出那个名字。“但没关系,”我迅速补充道,因为我看到卡勒姆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利亚姆帮了我,他是我的新朋友。他又把盖文推下去了,还揍了他,把他揍哭了!”
卡勒姆看起来对此颇为惊讶。利亚姆什么也没说,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哥哥,盯着他的T恤。
“我们得走了,”卡勒姆突然说,“我们喝茶要迟到了。”
我噘起嘴,我还没准备走呢,我想了解更多利亚姆的事。卡勒姆做了个鬼脸,是生气的表情,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他走的话,他会告诉妈妈,那样的话妈妈就再也不会允许我一个人来公园了。
就在我转身离开时,利亚姆说话了:“你明天会再来这儿吗?”
我心中感到一阵暖意。“我会的。”我急切地说。
“不行!”卡勒姆凶巴巴地说。
我怒视着他,利亚姆又没问他。“闭嘴,卡勒姆。”
“海莉,快走!”他跺着脚走了。
他要告诉妈妈了。我犹豫了,咬着下嘴唇。
利亚姆还在看着我,等待着。
“明天在这里见你?午饭后?”我说。
他冲我点点头,眨了一下眼睛。
太棒了!
然后我去追卡勒姆,在他就要走出大门时追上了他。
“刚才太糟糕了。”我们沿着主街往回走时,我一边用胳膊肘推他的肩膀一边说,“你对利亚姆很粗鲁!”
卡勒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的指责。“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他看着就像个大麻烦。”他说。
我皱起眉,我不喜欢卡勒姆批评我的新朋友:“你不了解他……”
“你也不了解。你今天才认识他。”
我的脚步加重。我讨厌跟卡勒姆吵架,他总能把我耍得团团转。
“我够了解。”我冲卡勒姆做了个鬼脸,“他救了我!”
这让卡勒姆说不出话来,因为就算是他也不会去挑战盖文·罗伯森,而他已经很勇敢了。
“无论如何,你不该跟他混在一起。你其他的朋友呢?”
“我说了他们都去度假了,”我闷闷不乐地说,“反正我也不关心他们了,我喜欢利亚姆。”
他狡猾地咧嘴笑了:“爱上他了,是不是?”
“不是!”
“就是。”
“卡勒姆!”
“爸爸不会喜欢你跟他待在一起的。”
“你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认识利亚姆?”
“他不认识,但他还是不会喜欢的。”
“为什么不喜欢?”
卡勒姆看起来非常得意,每次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时就是这副样子。他喜欢在我面前逞威风。我不耐烦地戳着他的肋骨追问:“卡勒姆,为什么爸爸不喜欢?”
“因为他是凯尔特人队[2]的球迷。”
“你怎么知道?”
“他穿的球衣是绿色的。”
“我喜欢绿色。”我说。我已经对关于足球的对话感到厌烦。
“别让爸爸听到你这么说!”
我似笑非笑,然后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卡勒姆,你真的觉得我和他交朋友会惹爸爸生气吗?”
“是的。”他的回答迅速而坚定。
我相信他。
“你觉得他会阻止我们做朋友吗?”
“会。”
我咬住嘴唇:“卡勒姆,卡勒姆,求你别告诉他。”
他侧眼看着我,仔细思考着。
“求你了,卡勒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让我考虑考虑。”这是他全部的回答。
利亚姆
我不确定她说的午饭后是几点,所以我到得格外早,中午之后就来了,想着我可以在攀爬架那里待着等她来,如果她会来的话。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哥哥会阻止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敌视我。注意,我对他的感觉也一样,但我是因为他表现得好像海莉受伤是我的错一样。
“看看这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弟弟?”
听出这是我哥哥的声音时,我的心沉了下去。艾登比我大四岁,他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得像我爸爸,因为我真正的爸爸“不在”。他有时候很棒,很有意思,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个麻烦制造者。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欺负“蓝鼻子”。
“嗨,艾登。”我紧张地说。我朝他的伙伴们挥手,我认识他们的脸,但有点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你没和你的朋友一起吗?”他们中间的一个问。
“我在这里等她。”我解释道。
犯了个大错。
“她?”艾登看起来很兴奋,“她?你给你自己找了个小女朋友吗,利亚姆?”
当我因尴尬而局促不安时,他们都笑了。
“不是!”
但我的否认让情况变得更糟了。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不能自已。最后艾登停了下来,对我冷笑着说:“你不能在这里等,因为我在这里。所以快滚开。”
我想了一会儿。我当然不想待在这里让我哥哥继续折磨我,但海莉来公园的路有好几条,我无法全部顾及。如果我想跟她一起玩儿的话,我就得在这里等着。该死。
“你们不能去别的地方吗?”我问。
“我们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因为我们先来的嘛。”艾登大声说道。
就算我比他先来,他也不会走的。这只是一个比较方便的理由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
“我去那边等。”我指着一片草地说。那里离他们所处的攀爬架很远。
我走过去,假装听不到一直悄悄尾随着我的脚步声。当我走到离游乐场设施足够远的距离时,我转过身,看到艾登就站在我身后几英尺的地方,而他的朋友们都留在原地。
“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他威胁道,“我叫你滚开!”
“我就在这边待着而已,”我抱怨道,“我不会去你们跟前的。等海莉来了以后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找到了一个蠢到愿意跟你一起玩儿的女孩儿!是圣玛丽的骚货吗?”
现在这里没有旁人能听到他说话,他更恶毒了,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刺耳。
“她念的不是圣玛丽。”我说。这是我脑袋里想到的第一句话,而把这个说给我哥哥听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那么是哪里?”他安静地问。
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我努力回想着前一天下午的情形,依然没有感觉到危险。她告诉我了,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哈尔里斯山!”我终于说出来,还很高兴我终于从记忆里挖出了这个信息。
“新教徒学校?”
终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什么?”我问,试图赢得一点后退的空间。
“你要跟一个新教徒女孩儿见面?在我告诉你那么多事之后?你是这个意思吗,利亚姆?”
他快速向我逼近,我匆忙往后退了几步。我在想他的朋友们会不会正在看这边,他们会怎么想现在的情况,他们会不会介入……
“不是……”
快如闪电般,艾登出手了,狠狠地打我的头,打得我眼冒金星。
“小浑蛋。一分钟前你说的可不是‘不是’。别对我撒谎,利亚姆。”
“她只是个朋友。”我抗议道。
第二次攻击是一拳打在了我的嘴巴上,我的嘴唇裂开,血从牙齿间涌出,带着温热的金属味。
“艾登,住手!”我再次试图躲开他,但一团纠缠的草丛绊住了我的脚后跟,我被绊倒了,狠狠地摔在干燥的地面上。
我下意识举起了胳膊挡住脸,但艾登的运动鞋却转而猛踢我的肋骨。我捂着肚子,奋力呼吸,尽量不让自己反胃。
艾登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拎起来小声耳语道:“不准跟新教徒渣滓交朋友,听到没有,利亚姆?”我没有回答,他摇晃着我的头继续问,“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啜泣着回答道。那些拳打脚踢开始疼了。
“你最好别。”他说。然后他丢下了我,我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我待在原地,蜷缩在草地上,止不住地流泪。泪眼模糊中我看到艾登带着他的朋友们从公园大门走了出去,他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一眼,尤其是艾登。
他们快要走出我的视线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利亚姆!利亚姆!”
卡勒姆
暑假最棒的事情是每天都能踢足球。我是第一个到球场的,这意味着我可以作为队长先挑人。我非常满意,一边等着我的朋友们来,一边在脑子里筛选着名字,思考要选哪些人进我的队伍。
我最好的朋友迈克尔通常来得很早——球场就在他家街角——所以当我看到一个身影慢吞吞地朝我走来时,我以为是他。然而当那个人走近了一些之后,我意识到我错了。他的块头大太多了,走路时带着一股明显的趾高气扬劲儿。我谨慎地站起来。这个球场很偏僻,年纪大些的孩子们通常不来这里,他们更喜欢去住宅区里的碎石公园或中学里的沥青场地。我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我是不是得保护我们的地盘?
太阳升起来了,但依然低低地挂在天空上,将那个不断靠近的身影映成一个轮廓。我还没来得及认出到底是谁,他就已经走近了。
是盖文·罗伯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很确定不是为了足球的事。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盖文揍了一个让他上体育课的老师。他不爱好体育运动,不掺和任何要加入团队的事。作为代替,他用拳头和脚来完成他所有的运动。
他走完最后几米距离时,我站在原地,但我的眼睛却扫视着他身后的草地,希望能有一个——多一些的话更好——我的朋友出现。但没有人。
盖文停在离我仅仅几步的距离,交叉着胳膊瞪着我。我注意到他的半张脸又肿又青的,额头上还贴着很大一块膏药。
利亚姆·麦加菲尼的作品。海莉没有夸张。但我记得利亚姆身上连一道擦伤也没有。
“你是卡勒姆·汤姆森?”盖文慢吞吞地说。
他说话的方式很怪异,很慢,有一点含糊,就好像他没法把所有的字念出来一样。然而我不打算取笑他这个,我只是点了点头。
“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我又点了点头。
“海莉?”
我继续点头。
然后是一段暂停。我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扫了一眼我四周,他们在哪儿?
“她和她的朋友,”他说出最后一个词,我知道他指的是利亚姆,“他们害的。”
盖文邪恶地怒视着我。我想象着他在揍海莉之前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她的样子。
“我妹妹什么也没做。”我的声音像被扼住了一样尖锐,暴露了我的恐惧。
“不,就是她。”盖文反驳道,“她和那个天主教小子,他们想让我出丑。没有人敢这样。”
我沉下脸,但不是因为盖文,而是因为利亚姆。我就知道他是个麻烦。我就知道。在他冒出来之前盖文·罗伯森甚至不知道我妹妹是谁,而现在他对她虎视眈眈。
而且如果盖文在利亚姆不在海莉身边的时候抓到了她,她会遭遇什么?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要找我妹妹的麻烦。”我说。
我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但我握紧拳头,绷直双腿,准备保护海莉……和我自己。
盖文向前迈了一步,眼神放光。“你要跟我打一架?”他问。
“是的。”我说。这听起来比我真实的感觉要勇敢得多。
盖文笑了:“如果我打败你呢?这并不能替他们两个人还债。”
“我不关心利亚姆,”我迅速回答,“那是你跟他之间的事。但你不要靠近海莉。”
盖文想了一会儿。我几乎能听到他脑子里那些生锈的齿轮咔咔转动的声音。
“好吧,”他终于说,“好吧。你可以替你妹妹挨打。但那个天主教小子依然会被揍。”
“随便。”
什么?我刚才是不是同意了替海莉挨打?如果真到那个地步的话我会的,但最好还是不要。我再次扫视了一遍地平线。怎么到现在都没人来?
“听着,盖文,我妹妹在昨天之前甚至都不认识那个男孩儿。她跟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我在拖延,期待着救援。但盖文对我步步紧逼,拉近我们的距离。我的时间很快耗尽了。
“盖文——”
时间到。盖文向前冲来——以他的体形来说速度很快——接着把他的拳头挥过来。我低头,他的指节正好擦过我的头顶。我的心开始狂跳,我躲开了。我身后是开阔的球场,我也许应该转身逃跑。我怀疑盖文·罗伯森追不上我。
但我没有。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大家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毕竟我的朋友里也没人敢跟盖文拳头相向。而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消失了,这笔账就依然没还清,而海莉就会成为盖文名单上的其中一个。
所以我忽略了脚上传来的绝望的请求,紧紧地握住拳头,然后给了盖文一个坚定的表情。
他一开始看起来很惊讶,也许还让他有点印象深刻。接着他看起来挺高兴,他知道他能搞定我。我也这么觉得。
但是我速度很快,当他瞄准我的肚子挥出下一拳时,我闪到一边并挥出了自己的拳头。虽然力量不大,但非常准。我攥紧的拳头击中了他太阳穴上那条还没愈合的硕大伤口。在我的攻击下它裂开了,立刻开始流血。
盖文痛苦地号叫。他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手指变成了红色。他盯着血看了会儿,然后看向我。泪水在他眼睛里闪着,但愤怒让他的嘴唇之间爆发出了怒吼。他冲向我而我却动不了。我太害怕了,还在盯着他暴怒的脸。
我甚至都没看到他的拳头过来,但我感觉到了,正正地打中我的鼻子。我被打倒,脑袋撞在草地上发出一声钝响。我躺在那里,有些头晕目眩,甚至都没想着要爬起来。
“下次见,到时就是你妹妹挨揍!”
盖文朝我吐了一口唾沫,亮晶晶的口水落在我的T恤上,然后他转身走了。
我又躺了一会儿,等着眼前的世界停止转动。我的鼻子感觉有正常状态的三倍大,而且在抽动。我想举起手检查一下伤情,但我太害怕可能摸到的结果。然而我并没有哭,而且我觉得很骄傲。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喉咙往下流。是我自己的血。我条件反射地咽了下去,接着开始干呕。血也从我脸上流下来。
最后我慢慢地试着坐了起来。眼前的世界勉强停止了转动。我的耳朵还有点耳鸣,但在这尖锐的小小噪声之下我能听到一阵笑闹的声音。我的朋友们,终于来了。
出于一些奇怪的原因,刚一听到他们欢笑的声音,我的眼睛就开始刺痛。我尴尬地试图吸鼻子憋回眼泪,但一那样做鼻子就传来剧痛,让我的情况更糟糕。因为不想被大家看到我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样子,于是我站了起来。我就快要看到他们从街上拐进来,往草地这边来了。没有挥手也没有向他们喊出一句解释,我转身背对他们,消失在了球场边茂盛的树丛里。
我没有回家。回家要面对妈妈和爸爸,他们会发现我打了架。回家要面对海莉,还得尽量不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全都是她的错。
不,事实是回家要面对海莉,并且承认我遇到了盖文,结果被打得鼻子流血,还哭了,而利亚姆却毫发无损地抽身而去,并且收获了一个新的热情满满的仰慕者。
我绝不会那样做!
我一路绕到住宅区后面,用田野和灌木丛当掩护。快到家的时候,我抄近道去了高尔夫球场。那里的路边有一条小溪,在炎热而干燥的夏天,水很浅,显得很脏,但我没法挑三拣四的。我尽量把脸洗干净,洗掉了血和泪痕。我的T恤上有一些暗红色的斑点,但乍一看会以为是泥巴。
我必须走一条跟平时不同的路线回家,避开住宅区中间的草地,有一些大孩子在那里玩儿——那些不踢足球的孩子——以防他们从我依然红着的眼睛里发现哭过的痕迹。我最后拐到了内维森街上,海莉说利亚姆就住在这里。我愤怒地看了眼路牌,然后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破旧不堪的房子。哪一栋是麦加菲尼家的呢?我的目光停在那些最破的房子上:那种窗户被木板钉起来的或者杂草丛生的小花园里停着生锈的摩托车的。但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猜测。
就在我要拐到通往我家那条街道的一条路时,我看到俩人挤在一起从主街的那一头转过弯来。我本来没打算停下……但接着我看到了凯尔特人队的球衣,绿白相间的球衣。
利亚姆和海莉正挽着胳膊一起走,或者更像是他一边用胳膊搂着她一边走。什么?我转身走了回来,双手重新攥成拳头,准备和他们对质,但接着我犹豫了。他们走路的方式有点奇怪,利亚姆是跛的,没有环着海莉的那一只手捂着肚子。他的脸也不一样了,没有了那种坚硬而嘲讽的锐利,而是一团糟,脏兮兮的,沾满了黏稠鲜红的血。
我意识到他不是在用胳膊搂着海莉,而是她在搀扶他。
盖文·罗伯森。一定是的。他报完仇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但是海莉她看起来没事,所以他放过她了,多亏了我。
我没有等他们赶上我,我转身静静地走开了。现在我在咧着嘴笑,像只柴郡猫一样咧着嘴一路笑回家,直到我走进家门,妈妈看到了我肿起来的鼻子、撕裂的皮肤和我击中盖文的那一拳在我指节上留下的血迹。
我躺在床上盯着空空的电视机屏幕——插头被没收了,作为对我的惩罚的一部分——我意识到了什么。海莉,乖乖的小海莉小姐,违反了妈妈和爸爸定的规矩,一个人跑去了公园,就为了去见利亚姆。
那个小子会成为麻烦的。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