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残阳染红天边，这个黄昏，商洛城里的官兵们有些忙碌。因为他们刚接到了命令，明日一早便要拔营，离开这座小城。
百夫长在打点行装之际，城门守卫兵突然匆匆来禀，说在城外抓到了一个人，一个自称“白先锋”的人。
百夫长有点吃惊，要求守卫兵再说一遍，守卫兵如是又说了一遍。
不多时，押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白色装束，身材中等，脸上淡定从容，竟带着一个微笑。
百夫长命人飞报副将黑先锋。
不费半柱香，黑先锋闻讯赶到，第一眼看见眼前这穿着一身白色，与他黑白相映的年轻人，便不由得狠狠地把牙根咬紧。
“黑兄，好些时日不见，还好吧？”那年轻人笑着打招呼。
“哼，没想到你竟自投罗网。”黑先锋冷道。
“黑兄这是何话？你我本是黑白齐名，同是鬼门门下，我这是归营，不是投网。”那年轻人说道，他自是李慕泠曾安插在押粮队伍中的细作，白先锋——李泳。
“废话少说！先把他关押，待我亲自审问。”黑先锋向左右吩咐道。
左右应诺一声，把李泳推向监牢。
黑先锋离开后，有人手拿一个小布袋呈给百夫长。百夫长打开布袋，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瓶子，问这是什么玩意。部下回答是从那白先锋身上搜的。百夫长揭开瓶盖凑近鼻子闻了一下，是一股很奇怪的气味，血腥，带着腐臭，难闻，他赶紧把盖子盖上。
“先放证物房，晚些先锋大人来时，一并呈上。”
部下唱喏退下。
没人留意到，守在一旁的一个身材娇弱的士兵，目光正停留在这小布袋之上，这个士兵露出一个冷笑。
“这就是先生的计策？”渭水之滨，长臻楼内，胡老板问李慕泠。
“嗯，我断定我们要的东西，正是存放在这‘虎穴’之中，需是如此，派人潜入，设法取之。”
“恕在下冒然，先生凭什么来断定宝剑就在这‘虎穴’之中？如果真如先生所言，神将曾封印怪兽于此穴，那今日仲翼又何苦冒险打开此穴？”萧若离质疑道。
“怪兽之说，虽不尽是乌有，但多是后人杜撰，添油加醋，在所难免，但‘虎穴’确有其所，有人说乃是当年‘斩兽神将’关押及审问俺答战俘所用，是以建造十分牢固。”李慕泠喝了一口酒，看着胡老板又道：“况且，胡老板曾命人潜入商洛城，遍寻城内，也找不到宝剑所在，所以我才断定宝剑是藏在那里。”
胡老板默不答话，她确实曾派人潜入商洛城搜寻尚方宝剑，但并无斩获。
这件事只有她跟俞掌柜知晓，他李慕泠如何得知？
“那先生口中难解之事到底指的是？”
“难就难在这‘虎穴’的破解之法。”李慕泠面现难色。
“先生可有法子？”
“办法倒有，但时间仓促，恐难办成。”
“先生但说。”
“硬攻肯定不成，李某虽不才，但早年有幸得高人赐教，是以知悉这‘虎穴’的破解之法。”
“既然如此，先生何必欲言又止？”萧若离抢道。
“非是李某欲言又止，而是这‘虎穴’经高人设计，要破解，须有三样东西：其一，陆生猛兽之王，猛虎之血；其二，天上猛禽之首，苍鹰之血；其三，海洋霸主，狂鲨之血。需是这三种动物的血混为一体，泼向庙中神将之金身，可解封印。”李慕泠道。
胡老板沉吟片刻道：“没问题！”
“还有，仲翼早年号称洛水双鬼之一，颇懂其中法门，彼时，其必来阻挠，他若现身庙前，恐难成事，所以还得设法调虎离山。”
“得了！你尽管破穴取剑，这弹丸小城，区区几千人，老子便收入囊中罢了。”萧若离拍案而起。
“如此甚好，有萧头领相助，大事可成。”
“嘿，我也这么认为，我派小珑助你一臂之力。”胡老板笑道。
二更末，三更初。
黑先锋冷眼盯着眼前被绳索捆着的李泳，久久没有说话。
李泳倒被盯得不自然，他开口道：“黑兄，你这样看着小弟，叫小弟好生尴尬。”
黑先锋仍然没有说话。
“黑兄难不成习得江湖传说的‘窥心大法’？眼下势要看出我的心事来不成？”李泳笑道。
“嘿，我倒是想知道，叛徒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无须使出‘窥心大法’，我告诉你便是，是黄色的，跟外面那面大旗一样。”李泳打趣道。
“死到临头，竟还花言巧语？”黑先锋的眼神，透着彻骨的冷。
“总之不是黑色，我不喜欢黑色。”
黑先锋站起身来，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李泳的身上，影子如眼神一般冷，投在人的身上，使人打颤。
“哎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不喜欢你，我是指单纯的黑色，不是你身上的那种，我个人还是觉得，你的黑色还是挺有个性的，尤其是配合上你那把黑色的剑，简直是浑然天成，天作地设，天下无双！”李泳一顿胡扯道。
“这么说，你想见识一下我的剑？”黑先锋把手伸向了腰间的剑，左手提剑，右手缓缓地把剑抽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误会我，事实上，我是很崇拜你的，到今天我还以能和你并称‘黑白先锋’而自豪，真的，你要相信我，不要那么冲动……”李泳说到最后，那把剑身呈通黑的剑已横在了他的眼前，正诱发着阴森的寒气。
黑先锋脸上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那笑容直让李泳感到毛孔悚然。
但他的笑容突然顷刻之间收敛，李泳看见他的脸突然变得肃然起来。
“受死！”黑先锋把剑一挥！
李泳不禁把眼睛闭上。但他随即察觉，那一剑的对象却不是他自己。黑先锋把剑一挥，挥向身后，他的整条身躯同时跟着转动，一切只在一念之间，一瞬之间。
可他还是晚了。
他其实应该不至于晚的，但这回还是晚了，也许是因为对手比他更快，也许是因为他此刻眼前只有李泳一个人，也许……没有也许。
李泳看着眼前的黑先锋缓缓倒下，额上笔直地插着一支箭。
他着实被惊到了，堂堂先锋，“鬼门千户”麾下头号干将，就这样被终结了？
而更令他惊叹的，是他想不到出手的人如此狠辣。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人不该是辣手催命的人。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一个兵卒打扮，手举弓弩的人。
这个人是前来与他策应的小珑。
“你是我见过，口才最差的人。”小珑把剑收回，若无其事地说道。
李泳无言以对，他倒觉得自己口才是不错的，不是他把黑先锋拖住，她哪有偷袭的机会？但他没曾想，早前还是一个胆小伙计的小姑娘，如今在杀完一个人后，还能如此镇静。
看来，他对这个人，对这一切，看得太简单了。
“你在想什么？”小珑一边收拾黑先锋的尸体，一边问道。
“没……没什么，我在想，你何尝不是我见过的，最善变的人？”
“哦？我怎么善变了？”
“初见你时，是一个闷头睡大觉的小子，后来变成了一个女人，现在又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官兵，你说你善不善变？”
“嘿嘿，那你喜欢哪个模样的我啊？”小珑听他这么说，倒乐了，吃吃笑道。
“我当然是喜欢那个追着人说故事，一身男儿打扮，却娇声娇气的你。”
“别闹啦，萧老妖要开始攻城了，破穴之物我已在证物房拿到，我们快到那神将庙去，待那仲翼出去守城，我们好破那虎穴取剑。”小珑一边帮李泳松绑，一边说。
萧若离作为起义军荥阳十八队头领之一，其手下率领着一支精锐的亡命之师，是起义军中公认的，荥阳十八队之首。是以他夸下海口，要收商洛城入囊中，其实以他的实力，这实不为夸。
商洛城背山而建，其余三面，皆被义军围成铁通。义军来得急，攻得突然，令本来在收拾行装，志在明日天一亮就拔营离城的官兵们顿时措手不及。
战鼓响彻城外，城内锣声、喊声不绝。
通报兵飞奔中军主帐，但帐内并不见将军，不止将军，就连平日经常巡营的副将黑先锋也找不到踪影。
厮杀声仍然响彻天外，义军杀红了眼，个个奋勇登城，而官军因为主将缺阵，没人指挥，士气不振，只勉强守城。
这一场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失惨烈的攻守之战，一直从三更打到凌晨，眼看就要迎来黎明。守军终于再也无法坚持，城墙之上，败迹已现，城破在即。
官兵们有的还在顽抗，有的已四散奔逃，有的举着兵刃，茫然四顾，他们的眼睛深处，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黎明前的天空，是最黑暗的，而通常最可怕的东西便是隐藏在黑暗之中，伴着恐惧而来。
那些悄然而至的恐惧，映入了一个挥着大刀，刚登上了城墙，准备抢头功的义兵眼里。
他的喊杀声在一瞬间里戛然而止，他的杀气也在那一瞬间里灰飞烟灭，神情突然如枯木般，毫无生气。
他看见了什么？
只见城墙之上，那些倒下去的官兵，断气不久的尸体，竟然缓缓地爬了起来！
脸上沾满鲜血，神情恍惚，那一双双阴森的眸子，犹如死神那写满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人。有的身上甚至还插着箭，夺其性命的创口，犹在渗着血，看上去恐怖至极。
攻城的义军被吓呆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杀死的敌人怎么可能又复活了？但他们不相信归不相信，站在他们眼前的，确实是一具具死而复生的尸体，全身散发着阴深气息的尸体。
尸体慢慢爬起，不多时，城墙之上站满尸体，在被战火燃烧的苍穹之下，犹如一支来自地狱的亡灵大军。
义军哪里见过这等诡异的事？纷纷怯惧后退，不敢再上前。
而商洛城的城门，此刻突然缓缓打开。
令人颤栗的恐怖气息从城门之内溢出，那些冲到城门跟前的义军只感到像突然置身于冰窟，彻骨的寒冷瞬间侵蚀了全身。
那是死亡的气息，除了逃跑，他们别无选择。
城门大开，门前出现了一骑。一匹高大强壮的乌骓，马上有一将，一个从地狱而来的将军。暗盔黑甲，戴着瘆人的魔鬼面具，威风凛凛里透着一股令人骇然的气息，映入每一个义军的眼帘，那是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是魔鬼？是死神？是地狱使者？他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城门。
这种恐怖的气息笼罩了夜空，被烧焦了的苍穹，慢慢变得黯淡无光。
突然却闪过一道惊雷！
如巨龙般，带着吞噬大地的气势，俯冲而下。接着又是一道轰鸣而至！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一共是九道龙形的闪电。
懂得的人皆暗暗心惊，没错，正是九条龙——萧若离登场！
萧若离于紧急关头，出现商洛城前，全身笼罩着耀目的白光。他仍是那副冷傲的神情，双目如电，两根长须随身体发出的气流而浮动，真一个视万物如草芥的气势！
义军顿时士气大振，不再奔逃，纷纷重整旗鼓，列在其身后，蓄势待发。
一时间，两军对峙，杀气腾腾，一触即发。
另一边厢，李泳与小珑已在神将庙外潜伏多时。
看见夜空乌云密罩，而后闪过九道闪电。他们知道“鬼门千户”已出战，城外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在所难免。两人相顾点头后，飞身闯入神将庙。
庙内守军不多，不费甚周折，已被两人击倒一片。
“事不宜迟，快把瓶内之物洒在神像身上。”小珑道。
“嗯。”李泳遂从小布袋里取出瓶子，开盖往神像泼去。
两人随即屏息静待，两颗心被绷得紧紧的，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虎穴”重开之时，那天地崩塌的感觉。
混合三种动物的血液，泼在了斩兽神将的金身之上，然而金身却没甚反应，就像是一瓶普通的液体，泼在了一尊普通的神像之上，并无异样。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李先生摆乌龙了？
两人正疑虑间，神像却突然断裂，在一眨眼间爆裂！
爆裂所产生的灰尘，滚滚如同滔天巨浪。两人大吃一惊，于尘雾之中，李泳清楚地看见，一对如熔浆般，冒着火焰的巨大的眸子，正死死地瞪着他俩……
长臻楼的临水月台上，李慕泠静立在水畔，神色说不清喜愁。他的身后，胡老板正倚桌而坐，手中举着一杯酒。
他们许久不曾谈话，因为他们都在等待。
“先生不用担心，他们定不负我们所望。”胡老板终于忍不住开口。
“仲翼其人不简单，一年前我曾见识过他的能耐，这使我不得不担忧。”李慕泠眉头微蹙。
“有萧头领助阵，仲翼他再厉害，也未必能敌。”
“唉，但愿如此。”
“先生莫非信不过萧头领？”
“不知道，实不相瞒，我总觉得他这次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我所认识的‘九条龙’有所不符。”
“先生与其有交情？”
“算不上交情，我在荥阳之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我倒觉得他不敢有异心。”
“希望你是对的。”李慕泠转身看了她一眼。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
其时接近四更，夜色虽然不算清泠，但也不至燥热，直到天的另一边，传来一声闷雷。
“对了，胡老板的伤已无大碍了吧？”李慕泠忽又转身道。
“先生还记得？”胡老板有些惊喜。
“我并不是现在才想起，只是一直没机会问。”
“多蒙先生挂牵，我已好多了。”
“胡老板不必客气，呃，胡老板以后不必先生前先生后地称呼李某，李某只是一介落魄，从来就称不上什么先生。”李慕泠举起杯来，他大概有点后悔问候起她的伤势来。
“那先生又何必称小女子为‘老板’？”胡老板低头含羞。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李慕泠感到自己的脸像被火烫一般。
他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羞涩少年，他以为自己总不至于会不知所措，但此刻在胡老板的面前，他竟然有了一种醉的感觉。
胡老板又何尝不醉？只是她的脸上，除了微微泛起的酡红，此刻又多了几分惆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慕泠很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叹息，他想问，但他没问，他只默默地举着手中的酒杯。
胡老板也有所意会般，举起了酒杯。
往常在这种时候，胡老板身边都会静静的守着一个人，胡老板在接见客人的时候，那个人一定会有意无意地默默守在角落了。
没人知道这是不是胡老板刻意为之，有人甚至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一种只有主仆之间才有的默契。
今天晚上，这个人却没有守在胡老板身边。
李慕泠当然也察觉到了，在为他们引见胡老板后，就再也没看见俞掌柜其人。而这次行动，胡老板貌似也没安排俞掌柜加入。这不正常，李慕泠心想。
“我突然想起，你上次受伤，乃是为救俞掌柜之故，他想必是你很重要的亲信？”
“算是吧，俞掌柜为人谦恭，办事得力，从未让我失望，这些年凡是我没必要出面的大小事，都是由他替我处理，他算是我的左膀右臂。”胡老板也不隐瞒，从实告知。
“能让胡老板亲自出马营救，可见其地位，如此重要之人，今夜缘何却不在身边？”
“你又称我为‘老板’啦？嘿，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又不是我的影子，总不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但今夜，他总不该缺席。”李慕泠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
“因为……”在那几句对话之间，李慕泠回想起从他第一回踏入斗米镇的长臻楼，到这回他再次来到这里，回想起那些平时他没注意的地方，突然感到细思极恐！
他话未说完，便离桌掠身而去。
“先生何往？”胡老板一时惊愕，急喊道。
“恕李某失陪，改天再陪胡……胡姑娘喝酒。”话音落处，人已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