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电子行业已经进入淡季,没什么加班,赚不到几个钱,而这个月,房东又将租金涨了二百块钱,这钱不算多,但对本就勉力支撑的高尚无异于雪上加霜,没办法,他只好辞去了这里的工作,重找了个薪水高一些的地方上班,他去的是,工地。
高尚有个叫小黑的哥们就在工地上干活,二人在高尚刚来上海的时候聚了一次,之后各自忙于生存疏于联系,这次高尚去工地,首先想到的就是小黑,毕竟就算是工地,也不是你说干就立刻有人让你干的,无论公司还是工地,有熟人终归会好一些。
小黑年纪与高尚相仿,但江湖阅历可谓十分丰富,十四岁就已经独入社会,这么多年过去,钱赚没赚到不知道,但是,小黑真的更黑了。
二人见面的时候,小黑说:“哟,韩公子可算来了。”
高尚尴尬道:“黑哥这是打我脸呐。”
光听这对话怕是有人以为这是一个社会大哥跟一个富二代在交流,谁能想到会是两只屌丝互相调侃呢。
高尚并不姓韩,不过他最喜欢的一个小说人物叫做韩家公子,他的微信QQ游戏ID通通叫韩家公子,衬衫上还特意让人绣了这四个字上去,自此江湖别称公子,不过这外号调侃嘲笑的意味更多些。
小黑先带着高尚找了间小馆子吃饭,落座之后二人随意点了两个小菜一箱啤酒,小黑先说道:“你怎么会想起来到工地上干活啊,这是你该干的事吗。”
高尚苦笑,曾经他也是这么以为的,曾经他很傻逼的以为自己是个才子,以为自己可以凭着才华安身立命,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做这些繁重的体力工作,但那只是他以为而已,没有谁是一生下来就注定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唔,好像也有,但那个人肯定不是他高尚,现在他的想法很简单,能混口饭吃就好。
脑海中思绪万千,嘴上高尚却只是自嘲道:“嗨,这不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吗,干什么都好,总得先养活自己啊。”
小黑点点头,说:“放心吧,咱哥俩这交情,肯定不能让你饿着,明天你跟我去工地看看。”
高尚说:“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二人开始喝起酒来,菜基本没动,酒一杯一杯的碰下去,一箱居然没够,醉意上涌间,小黑感慨:“你说像咱们这号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高尚说:“没钱呗,不过,有钱人也未必就容易了,他们活得也不见得就一定快乐啊。”
小黑说:“屁,他们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
高尚:“……”
小黑又说:“你听过一句话吧,大意是说有钱怎么样,有钱买不来时间,爱情健康什么的,他们懂个屁呀。”
高尚没回话,因为小黑已经继续说:“我告诉你,你要是去按摩,或者嫖娼都行,有钱可以随便加钟,钱不够就到点走人,至于爱情这玩意,我不知道有钱到底买不买的来,但你要是一毛钱没有谁跟你谈恋爱呀,说买不来健康就更扯淡了,要像我们这种穷家小户,得个癌症就只能等死,可有钱人就有希望能治好,听说实在治不了还能先冰冻住,以后再给弄醒完了再治什么的,我是听不太懂,懂也没用,我没钱呀。”
小黑说到这里情绪陡然激动起来,高尚明白缘故,小黑的父亲早年间得了白血病,这在现代已经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治疗费用却很高昂,那时国内的医保制度也不怎么健全,小黑家里负担不起这笔钱,最终结果是悲伤的,此事是小黑一块永远的伤疤,所以提起钱才如此的愤世嫉俗。
高尚想到此处黯然叹息,小黑的话未免有失偏颇,却也并非全无道理,沉默了下,他说:“你说的,也许是对的。”然后他又叹道:“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有赚钱快些多些就好了。”
小黑说道:“你以为哥们没想过呀,这么多年下来,我算是明白了,赚钱又快又多的方法,全他妈写在刑法里了。”
高尚愕然,而后摇头说:“也有正途,只是我们或许没那个本事吧。”
小黑说:“嘿,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嘛。”
高尚又是苦笑:“我要是知道怎么做,还至于在这说废话吗,咱们还是喝酒吧。”
二人遂结束了这沉重烦闷的话题,又开始你一杯我一杯的碰了起来。
二人酒量都不算浅,喝了一箱半之后虽然有些醉醺醺的,但基本清醒还能保持,小黑带着高尚先给他安排了个住处,那是小黑所在工地附近搭建的一排简易铁皮房子,工地上的工人大多住在这里,条件嘛,实在是已经简陋到没什么可说的了。
看着这样的居住环境,高尚倒是依然平静,因为已经有所预料,所以便不那么吃惊,因为已经无所期许,所以就不会产生一些猝不及防的心理落差,只是,他不禁想,人与人之间生活的差距,为什么如此天差地别呢?
高尚没什么意见,倒是小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确实差了点,不过离工地近,干起活来方便,也不要钱,先将就一段吧。”
高尚笑了下,说:“没事,有个落脚地方就成。”
小黑说:“那行,那你今个先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工地适应一下。”
平常没事总爱自嘲屌丝搬砖什么的,这下不错,总算名副其实了,高尚又自嘲了一下。
不过其实,别看工地上多数是体力活,可也不是谁都能干的,这也具备一定技术含量,如高尚这种只能过去当小工帮人打打下手递递扳手什么的,就这那些老工人们还不一定要你,好在小黑已经有多年工龄,高尚负责跟着他打个下手做些杂活,即便如此,第一天下来,高尚磨了一手的血泡,腰酸背痛也自不必说,但他好像没有知觉一样,看自己也是一脸漠然无动于衷,然后继续干活,其实那很疼,只是他知道,再怎么疼也只能忍着,大家都是来赚钱的,没人有工夫搭理你。
这当口他忽的想起一个由新闻衍生出的段子,说是小鲜肉拍戏不小心手划伤了还是坚持把戏拍完,等到去医院的时候医生一看伤口吓坏了,这要是再晚送过来一会,伤口都他妈愈合啦,高尚调侃的想,如果那也算敬业的话,那自己简直就是劳模了,不发个证书都不乐意的。
后来他身上的劳动痕迹越来越明显,身上早已被晒脱了几层皮,手粗糙了,人变黑了,也更沉默了,而在繁重的体力工作中,高尚甚至找到了一种自虐般的残忍快感。
而工地上他的同事前辈们,大多是已经有些年纪的叔叔伯伯,看着他们脸上的风霜沟壑,看着他们日日夜夜累死累活的劳动,高尚更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是生存,也不由有些心酸,在他们这些工人们的汗水下一座座高楼大厦平地而起,而这座城市却没有一所房子能让他们安身立命,遥望这个灰色城市,他终于明白何所谓残酷。
这一天,工地上实在缺人,小黑也因重感冒请了假,高尚被安排临时顶替安装幕墙,这是一次高空作业,在距地面二十多米的楼层,高尚其实是很怕高的,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随着吊篮的升高,他不可抑制的有了巨大恐慌,不自觉闭上了眼,身上系着的安全带完全带不给他一点安全感,当他睁开眼望向脚下的时候,那一刹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视线中一片天旋地转,他以为自己可以克服的,可实际上他吓得手脚发软,连工头的呵斥都听不到,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终于,高尚离开了工地,他也决定离开上海。
并不只是因为这一次的经历让他害怕,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留在一座城市的理由,无非是事业钱途,爱情或家庭,而自己在这里看不见未来,无可留恋,更何况,自己恐怕根本没有能力在这个城市立足。
不知怎么,他脑中想到了曾经热播的一部电视剧欢乐颂,那几个女孩的确各有心酸,但若只是论生存环境的话,真的,她们其实已经称得上幸运,比她们活得卑微辛苦的人在所多有,只是那些真正贫苦的阶层,主流社会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更遑论多加关注了,尽管是社会主义国家,但事实上包括上海在内的大城市都是立足于资本领域才得以高速发展,都市成为了资本主义的最大化形态,社会阶级分化严重,主流社会崇尚奢侈,人们眼中所见所向往的,尽是那些繁华奢靡的东西,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小城市或农村的人们非要来大城市了。
而高尚,他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这些来大城市逐梦的人,不同的是,他没有义无反顾的留下,或者说,他根本在这里站不住脚,因此别无选择,只能沉默离开。
决定离开之前,他写了一篇日记,讲述了自己这半年多的北漂路程。
关于异乡,作为异客,也许我们都尝过太多为人所知却不为人所问的孤独,或许是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到无法实现的梦想,或许只是单纯迫于生存压力,我们踏上了慢慢的漂泊羁旅,也许最初,我们近乎盲目的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世界,却在遍体鳞伤后选择妥协,关于恋情,你也曾经有所期待,却渐渐在等待中变得安然,因为知道这世上之人来往变幻,可唯是离合两如故。
迷失的人会迷失,该离开的谁也留不住,上海的春夏秋冬与家乡并无二致,炎炎酷暑,寒风霜雪,你孤独的蜷缩在一个一抬腿就能踢到对面墙的小房间里,每天晕头晕脑的工作,来往奔波于一些陌生的街道,而后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
窗外是万家灯火,路灯也足够明亮,这个城市慷慨不夜,却没有丝毫光芒能照亮你的未来,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天早已漆黑,我骑着一辆买来的二手电瓶车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而天气为我开了一个小玩笑,下雨了,我租的房子离上班的地方很远,尽管预备了雨衣,但还是不时有冰冷雨水打进来,冻得我手脚僵硬,脸色发青,这个时刻为了避免感冒你应该洗一个热水澡,但我租的地方没有这个条件,因为有条件的根本租不起,现实残酷,这不是一句假话,只是我们听别人讲述的时候可能没那么感同身受,当自己遭遇这一切,才明白出门在外的确有着很多无法言说的辛酸之处。
体质本就偏弱,一场大雨淋下来,不出意料的重感冒,因为工厂里最近订单增多人手不足的缘故,请假没有被批准,而旷工的成本实在太高,深思熟虑后我选择了带病上岗,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出来总感觉有些矫情,有多少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呢,拖着昏沉疲惫的病体,一连工作十二个小时的夜班,这感觉实在难以形容,令人心酸的事情有很多,而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只是,总在心底希望着有人能心疼自己一下,即使那个人素不相识。
我很累,其实我并不害怕这样的日子,我只是害怕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这无望的人生渐至绝望,我开始明白,远方是很美丽的一个幻象,当你触手可及时,也就看见了残忍真相,半年之后,我坐上了回家的列车,我自嘲的说是衣锦还乡,当然本质上不过是做了失败的逃兵,但不知何故,我的心情很轻松,因为我能回家了,只是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有时候,家乡与远方一样残酷。
这么多年,你经过了很多的事,你遇见了许多的人,你走过了遥远的路,你一边出发,一边别离。
你沉默不语的在巨大城市里孤身一人,你一个人蜷缩在狭小的房间里默默饮泣,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一直在走,走过了世情冷漠白云苍狗,可你已经走了那么久,却还是没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这世界何其辽阔,而你的人生竟无法安放,是悲剧么,并不是,你只是在经历许多人都经历过的而已,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你看到了许多美好与幸福的事情,遗憾的是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一身风尘,满面倦容的匆匆来去,最终为这城市所留下的,只有一个背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