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心里纵然不舍离开，还是如往常一般登上了回家的客车。旅程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坐的还是省际间的常见的普客大巴车，票价二十五块钱。两年以来，这个票价没有发生过变化，快客车倒是涨了五块钱。普通大巴车不类那些高大上的快客车，全是一副老爷车的派头，发动起来轰轰隆隆，行在路上晃晃悠悠，沿途还会不时上客下客，往往需要五个多小时，才可以抵达相距两百公里外的省内小城。与往常不同的是，大巴车到了小城的汽车南站，突然停下不再往前走了。司机毫不客气地将客人们通通撵下车，理由是：“上面有通知”。这话由客车司机像是布告圣旨一般大声宣示出来，客人们不便再说些什么，只得悻悻地拿起行李，轰然下车出来。张振安没有觉得这趟五个小时的旅程漫长而熬人，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兴冲冲地走出车站，心里产生了一种勃发的、恍若意犹未尽的喜悦之情。产生这样的好心情当然是有原因的，不仅与跟女友和好有关，还因为他收到了石柔发来的回复消息。虽然收到的短信仅有“我很好，勿念”短短几个字，却足也以令他感到高兴，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石柔发来的信息。在旅途中更多的时间里，他长时间与女友保持短信联系，交流的内容跟过去大同小异，也有不少是关于出行的。他知道女友家所在的那个西部城市，距离这边足有一千多公里。不过在他下车之前，赵颖青已经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看电视，告诉他一会儿便要吃晚饭了。张振安想象女友家中别墅洋房内的光景，包括那些或许光鲜亮丽的人们，总觉得有些别扭，如此的构想确实不令他感到舒服。在坐上前往小城北郊的公交车后，他面朝窗外，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省北小城的街道，一腔热血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考虑自己的现实处境，忧虑与不安渐渐笼上心头，无望的未来还是次要的，恢复理性与平静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
张振安打算找个机会跟哥哥好好聊聊，到家后却发现哥哥已经结束短暂的假期，启程返回工作岗位去了。母亲从大儿子那里得到小儿子谈了个女朋友的事儿，从见到小儿子第一面起，毫不避讳对此事的关注，随时随地都能提出问题，或是发表看法。张振安从来没有觉得母亲爱唠叨的毛病如此惹人厌烦，尤其当她提醒儿子节省开销的时候。在居家的这一个多月的假期里，张振安几乎没干什么正事儿，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便是看书看电视，有时也会在下午陪同长辈们甩上两局扑克牌，或在晚上参与大人们的夏夜场边座谈会。与女友保持联系应是最令他感到开心的事情，然而时间长了，反而加剧了他的焦躁与苦闷的情绪。在闲来无事时，他总会想起石柔，给她发过几次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某一天实在忍耐不住，给她打去电话，却发现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这种情况令他感到忧惧不已，后来又拨打过几次电话，得到的都是冰冷无情的语音提示。他想要回去打探一下情况，想到女人或许已经真的离开，再者又不得不考虑生活费用的来之不易。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等待家里凑齐新学年的学杂费。听母亲说，虽然哥哥留下来一些钱，却还是差缺一些，到时实在攒周不成，还需要从亲戚朋友那里挪借。
这天是假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时间正是午后，天气不算特别热，树下凉风习习，树上知了嘶鸣，大人们围坐树下，正在玩耍“斗地主”，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好是一派安和的惬意气氛。张振安站在那里观看，听得身后石子路上响起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嘎然而止，侧身瞥看过去，看到一辆红色摩托车停在路旁，车上趴着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喝了不少酒，一张黑瘦脸儿染成了酡红色，歪着脑袋，笑吟吟地打量过来，似有所指。他大略瞥看一眼，觉得这人与己无关，继续留意牌局，心中猛然有所触动，再扭身瞅过去，见这人还在那儿发笑，心里疑惑，稍发凝想，似有一道闪电从脑海中掠过：这人不是老同学叶华强嘛！叶华强住在隔壁庄子，与张振安从小学一直同学到初中，是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只不过初中毕业以后，张振安考上了高中，叶华强去外地求学，两人竟是疏远起来，再也没见过一面。数年未见，叶华强长高且黑瘦了不少，面貌大有改变，只是笑容还有些许往日的模样。叶华强说安哥都不认得我了呢。寥寥数语过后，张振安心中的局促感快速退去，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快乐时光，拍打朋友结实的后背，说你怎么黑成这样了。叶华强说天天日光浴，想白也不行啊。张振安问你现在做什么。叶华强说包点小工程，瞎混混啵。张振安说这个真来钱呀，指了指摩托车，说你看你曾经的梦想都实现了。叶华强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发黄的牙齿，说苦钱是能苦些个，就是人受罪啊，没好好念书，就能撅着屁股干这个，还是念书好，暇意呢。张振安问朋友谈了女朋友没有。叶华强羞涩地咧嘴直笑，说小鬏都两岁多啦。两个人在路边上聊说了好一阵子，交流了一些关于老同学们的新闻。张振安还了解到这位朋友常年在外奔走，一年待在家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心想怪不得假日里也不曾撞见过他。两人聊着聊着，突然都没话可说了。叶华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挥手道别，说下午还要搭车赶回工地去，邀约下次再与老同学好好地喝上两杯。张振安问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走。叶华强表示工地上事情繁多，手下工人们离人不行，又说要不是他大舅生病去世，这趟还回不来呢。
离开学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张振安便已按捺不住，在得到母亲的准许后，匆匆收拾上路，再次回到了校园。他原本以为宿舍区尚在管制，需要跟老金混上几天，到了以后发现宿舍楼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倒也省下了一桩麻烦事儿。他没有将自己提前返校的情况告知女友，丢下行李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了石柔。在来到那扇房门之前，他曾经构想过多种可能性，最好的结果是可以看到那张亲切的俏脸，最坏的是那栋房子更换了新的主人。令他喜忧参半的是，那扇铁门锁扣寂然，还插有两张无人领取的广告单。他拍打了一阵房门，悻悻地离开这栋旧楼，站在楼下，给石柔打去了电话，得到了依然是关机的语音提示，再看向石柔卧室的窗户，阳台上没有晾晒的衣服，看起来空荡无物，留意到那面只露出了一点点的碎花窗帘，旧物犹在那里，故人却不知何往，心中难免惆怅不已。
新学年开学后不久，到了每年新生报到的时候。张振安参加了新生接待的工作，这是赵颖青安排的。张振安对此感到不解，心里也不大情愿。赵颖青说这是领导安排的任务，你敢有什么意见呀。张振安说你不是已经退位让贤了么。赵颖青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还没到换届选举呢。张振安说这是你让我干的，到时我跟漂亮学妹跑了，你别着急上火就行。赵颖青说你要是敢这样，狠着脸作了一个切割的手势。张振安没想到赵颖青作出如此不雅的动作，竟是哑口无言。赵颖青回过味来，将小脸儿憋得红通通的。按照往年惯例，单身男生们愿意参加新生接待工作，不为别的，当然是为了那些可爱美丽的学妹们。学长们所期望的最理想的情况是这样的：漂亮学妹独自前来报到，身边大包小包，学妹不堪重负。学长发扬传统美德，殷勤代劳，且忙前忙后，助学妹将入学手续打理妥当。学妹感激在心，索要学长联系电话，不时讨教疑难。学长主动出击，经常嘘寒问暖。如此一来二往，学长学妹感情升温，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当然，现实的情况总不会尽善尽美。学长们也考虑到一些节外生枝的问题，比如新生们总会有家长前来相陪。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在学长们的勾画下，或可化腐朽为神奇。学长大可表现得矜持一些，文雅一些，更显与众不同的非凡风度。家长在旁不停夸赞，学妹更易心生仰慕之情，从此心意萌动，一发不可收，也是极有可能的。学长们也明白本校是一所工科院校，女生占比历来不高，样貌出众的更是少之又少，那些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的神奇缘分恍若天赐，或是水中清月，或为梦里黄花，鲜少有幻化成真的时候，即便如此，学长们依然每年都会踊跃参加，权当碰碰运气罢了。
除了张振安，另有几个大班里的学生参加了新生的接待，主要工作是对接登记过的新生，引导办理各种手续，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张振安不敢有猎艳的心思，即便遇到接待学妹的机会，也尽量主动推让他人。在他参与接待的新生们当中，仅有一个男孩子令他印象深刻。这位学弟独自一人前来报到，个子十分瘦小，肤色甚是黝黑，张振安一眼看过去便留意到他了。这个男孩子穿着皱巴巴的T恤衫、发白且有破损的牛仔裤，靸着一双已有裂痕的坏凉鞋，背着一般中学生才会用的旧书包，一屁股坐在接待桌前，表情慌里慌张，似有所表，却一个字眼也吐露不出来。人们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新生，看过入学通知书，知道了他的名字。其名字叫人印象十分深刻，跟大诗人李白同名同姓，分毫不差。张振安自觉这李白样貌行迹类己，大约与自己前来报到时相差无多，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主动将引导工作招揽在手里。他带着这位新生出来，打算先去交学费。来到缴费的地方，李白忸忸怩怩，不愿进去。张振安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也不多问，欲带他回去找辅导员。小白一把将他拉住，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意思却大约表达清楚，解下背包，从内掏出了一卷裹在手帕里的钞票。这些钱足以交纳住宿的费用，学费却是不够的。张振安代为上缴了住宿费，并领取了卧具、饭卡等。整个接待过程中，张振安询问了不少问题，李白惜字如金，有的表述较为含糊难懂，即便如此，张振安还是大概了解了李白的家庭状况。看起来李白家庭条件很是不好，兄弟姐妹比较多，家里不大情愿供他来上学，即便住宿费也是东挪西凑以及暑假做工得来的。张振安告诉学弟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情，对于如何申请贷款，承诺替他先去问问。
这天到了傍晚时分，还没到结束工作的时候，各系新生接待的小帐篷前已是人迹疏落，人们大多都空闲下来，并没什么事儿可干了。张振安坐在帐篷外面，见文安恰好路过，强行约住，与他勾搭闲话。过了片刻，赵颖青回到接待处，坐在新生辅导员黄老师身边，叉着双手，撇着嘴巴，看起来不太高兴。黄老师瞧见了，笑眯眯地问怎么回事呀。赵颖青伸着脑袋望了望，说差不多可以撤了。黄老师看了看手机，说你着急约会去么，我也急呀。赵颖青说黄老师你有事啊。黄老师说我肚子不太舒服，你帮我顶一会儿，有事儿打电话，摆了摆手，起身匆匆而去，连材料也一并带走了。赵颖青拿冷眼打量相谈甚欢的男生们，想要道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没说。
“悲观的人才会喜欢回忆，乐观的人一般都是积极的，向前的，当然，现实的人更关注当前。至于老金这个坑货嘛，我觉得他很现实，而且一直活在自己的梦里，”张振安说道。
文安拿手肘支着大腿，笑眯眯地瞥看他的朋友，“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即便那些消极厌世的人，也是如此。梦境具有一定的趋向性，其潜移默化者正是现实，具有发散性的现实。如果人生是张白纸，那么时间就是台打印机，不可回逆。举个简单的例子，你打算去游览一座高塔。当你站在塔底的时候，有可能会觉得这座塔非常雄伟，很想上去看看。当你登上台阶，发现塔里竟然充满了破败和灰尘，塔外的景色也不如人意。这个时候，你不愿再游览了，想要回到塔底去，却发现上来的楼梯已经被脚步踩得粉碎，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到了这个时候，你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继续向上走，奢望上面的景色会好一些。”
“说来说去，感觉你还是在说‘现实是骨感的，人生是无望的’！文哥，你这个还是悲观主义的论调嘛，”张振安轻拍朋友的膝盖，“文哥，你就是活在过去，飘在天空里，你应该少想多做，应该离地面更近一些，对所有人都没有坏处。”
“梦境终究是孤独的，是凄美的，而人生迟早会到达塔顶。”
“只要不去刻意闭上眼睛，至少我们可以选择看到那些想看的风景！”
赵颖青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哼哼了两声，待男友扭身看过来，问道：“你社会实践报告交了没有？”
张振安拍了拍脑额，“我都忘了这茬了，关键不知道上哪儿盖章？”
赵颖青说：“我暑假就提醒你了！”
“我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实践的地方呀。”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文安说，“学校门口小书店你不是经常光顾嘛，老板人很不错，跟她说一声，保证立刻掏出书店公章，翻开你的小本本，应该敲在什么位置，她比你都清楚。”
“老翟这货最不要脸，早就下手先得了！”
“我就知道，”赵颖青说，“你一会回去把你小本子拿来，我帮你盖吧！”
“那报告呢？”
“羞不羞？自诩才高八斗呢，这个也要别人帮忙呀？”
“我这个不是没盖章，没有方向嘛！”
“写报告就等于吹大牛嘛，”文安说，“有人可以决策总资产数亿的大企业，有人开发了一套电子图书引索系统，说是服务全校，观其文气，我看服务全国也没问题，还有更伟大的---你知道那个人，他从学校门口的小书店悟到了现代图书管理机制必须改革。”
“应景应景，这种事也不用太认真，”张振安说，“文哥你报告写的什么，借我参考一下？”
“我暑假就在家里开的小店帮了点忙，跟本专业没什么关系，”文安摇了摇头，“我没写，也没打算交。”
正说着话，王媛走了过来，伸着脑袋，向帐篷里看了看，问道：“今晚什么安排？”
“跟昨晚一样呀，”赵颖青努了努嘴，“那个人也带着吧？”
王媛闻言有些发窘，“那你们去吧，我还有其它事呢。”
“好姐姐，又使小性子了，”赵颖青招手令女伴靠近，拉住她的手，“好啦好啦，我们谁都不带，就我们两个人！”
“好像是我不近人情了。”
“小姐姐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小心眼呢？”
“你别拉我了，我不走就是！不过，我就随便问问，你有那么多票吗？”
赵颖青翻开挎包，从中掏出一把尚未裁开的电影票，得意洋洋地抖了一抖，“呐，这下没问题了吧？”
王媛伸手欲夺，“你这天杀的，快分一半给我！”
“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呀！”赵颖青将电影票收起来，出声呼唤道：“今晚学校礼堂看电影，见者有份。”
“行呀，没问题，”文安说，“我反正不介意照亮别人。”
“你能照亮自己就行了，”赵颖青站了起来，“你们等一会黄老师，如果他不来，别人也在收了，把东西收拾一下，帐篷桌子别动，明天还用呢。先去吃饭，六点五十礼堂门口集合，”不由分说，拉着王媛的手离去了。
文安说道：“赵书记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居然屈尊请我看电影了。”
“请别自提身价，”张振安说，“我看她是想给某人当冰作媒呢。”
文安笑了一笑，又摇了摇脑袋，说道：“四海何处逢知己，天下谁人共痴癫？”不再回应朋友的调笑，将话题转往别处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