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阴
林眠在回来“隐居”了一段时间后,今天终于露面了。实际上,她一直在学校里,只不过她偶尔才去上课,很少有人碰见她。她露面是说她已经重振往日的雄风,又挺胸做人了。
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正好留了个寸头。还是个另类。
她开始了化妆。过去的林眠的确是天生丽质,很少化妆,自从参加了这次模特大赛后,她似乎要让自己更漂亮。
她把猫终于“处理”了。但她大谈恋爱的时期终于开始了。
谁都记得,在此以前,林眠是和艺术系的一个学音乐的小白脸好着,今天又换了个陌生者。
10月28日晴
一周之后,林眠身边的那个位子又换了角色。这一次竟然是马飞。
记得马飞曾经在宿舍里骂过林眠,说她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一丁点儿的妇人之道。然而有一天,林眠在路上第一次和马飞说了话,那时,马飞正和女朋友在一起走着。林眠和他的女友认识,先是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对马飞说:“听说你有很多好玩的照片,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马飞从没想到林眠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心底里既喜欢林眠这样漂亮的女人,又从灵魂深处厌恶林眠这种没有妇道的女人。马飞的父亲曾经有过外遇,给全家带来了无比的打击。那件事使马飞对女人的要求近乎苛刻。
马飞当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笑了笑。林眠也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可是马飞的魂儿从那时就不在他身边了。
周六的时候,马飞的女朋友去了亲戚家。马飞无事可做,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坐着看风景。林眠正好散步回来,向马飞笑了笑。马飞的脸红了,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照片。因为宿舍有规定,男生不能到女生宿舍去,女生也不准到男生宿舍去。他们去了一家茶屋。
周日,林眠约马飞去划船。林眠穿得非常漂亮,马飞也着意打扮了自己,看上去是休闲服,实际上比花在西装上的精力要大得多。林眠玩得很开心,马飞则有些拘谨。
周一,林眠仍然和男友双双散步。马飞则在远处落落寡欢。
周二,马飞终于忍不住了,约林眠在一家酒吧相见,告诉林眠,他已经爱上了她。林眠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周三,马飞又约林眠,林眠打扮得美丽无比地应约了。那天晚上,他们在酒吧里度过。我们也一夜没睡。我们在想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能做些什么呢。那天夜里,我发现,实际上每个人都爱着林眠,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成为林眠的男朋友。
周四,马飞的女友来找程一涛,想让我们宿舍的人同情她,并为她把马飞弄回来。她告诉程一涛,马飞肯定也不过一周,就会被林眠甩掉。那天晚上,马飞幸福得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做了一件他人生中最难得的事:写日记。他写下他的炽爱,写下她的美丽。他全然不顾过去女友的痛苦。
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结局。然而现在想想,也是理所应当。
11月6日晴
一周过去了。他们的爱情还完好无损。马飞女友的预言失败了。
马飞每天都和林眠一起出去,或者去喝啤酒——马飞说,林眠的酒量大得惊人——或者一起去上自习,学外语。林眠的外语一直没有过国家四级,为此大为头疼。马飞的外语学得好,这下正好用上了。
只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林眠来找马飞,只是我们从来都没为马飞高兴过。逍遥派瘦长老说:“他妈的,这世界好像是他们家开的,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程一涛也说:“唉,谁让咱们没有背景呢!”他还说中文系团委书记正在恨马飞,但又对马飞不敢怎么样。
一股仇恨在宿舍里诞生了。我的心里也升腾着。
实际上,程一涛已经有女朋友了,中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何苦呢!
11月14日晴
今天晚上,马飞终于中止了他爱的历程,中止了他短暂的写作生涯。
他被林眠无情地抛弃了。整整两周。他突然间无比消瘦,无比脆弱。中午回来后,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一个长头发的朋友来找问问他怎么了,我们才知道原因。原来是林眠嫌他没有主见,不成熟。
马飞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了。我们其他人则一阵欢呼,感到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虽然谁都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但还是流露在脸上。晚饭的时候,我们七个人终于坐在一起,要了七个菜,像庆祝谁的生日一样吃完了这顿饭。
然而,在晚上,在熄灯之后,马飞喝得醉汹汹地回来了。他爬在床上失声恸哭着。我们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他过去的大度和恩惠,都生出同情来。程一涛先起来给他拿来脸盆,逍遥派胖长老也给他端来了热水。大家都起来了。然后又一起喝酒,互相抚慰,互相倾诉心中的忧伤与痛苦。
既然谁都有痛苦,既然谁都有爱情的伤悲,还这样痛苦干什么?马飞有些高兴,直到他又把胃都快要吐出来了,程一涛便开始朗诵逍遥派的那首《无题》。
直到所有人都进入沉默,都进入各自的内心。天也亮了。
11月18日晴
虽然马飞还很痛苦,但因为他的失恋,我们出奇地团结在了一起。那几天,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听外语听力,一起去球场,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喝酒。这仿佛才是真正的大学。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能长久。我们都不愿意让马飞一直付酒钱,都不愿意再受一次处分,因此,在喝酒的时候,我们出现了分歧。我因为不喝酒,他们就没有叫我。程一涛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分不开身。其他人也渐渐都有事情要办。只剩下马飞和逍遥派三人。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痛苦来临。爱情未决。我心依旧。
11月20日阴
下午没课,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宿舍的门是从来不锁的。有人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先是一根木棍,然后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我们一愣,怎么乞丐能讨到这儿呢?大学生跟乞丐有什么区别呢?但我的心里忽然一激,因为他一直看着我笑。天哪,是父亲。
赶紧下了床,把凳子擦干净让他坐下。他则冲着每个人都笑着,仿佛很自豪。我却快要羞死。我的父亲是一个乞丐。平常这些人就有点看不起我,这下全完了。我看到了那些从心里笑我的眼睛,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是从心里看到这些的,实际上我不敢看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传给每位认识我的同学,说我的父亲是乞丐。
父亲说他到青藏高原去打工,结果被人骗了,就回来了。同去的还有几个人。路过这座城市时,他下了车,其他人先回去了。他说他找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我的心里难过死了,直觉得泪水快要出来了。他说他只是想过来看看我,再没有别的。只坐了十分钟,就要走了。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根棍子,说:“把棍子扔掉吧!”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很不情愿地把它扔到了我们门背后。他看上去那么遗憾。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说:“那根棍子是我从那里的工地上收拾的一根很结实的棍子,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木头。可以做铁锨把。如果你们不用,放学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家。我都没舍得给咱们村里的那几个带回去,生怕带回去就不给我了。”
我的心里像针刺似的,我不知道它的价值。我只知道我的面子。父亲是看出来了我的羞愧吗?但他没生我的气,是他不想让我多丢脸,才赶快要走吗?我答应了他。
他要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在那里候车的时候,我问他弟弟怎么办了。他说在姨姨家吃饭,平常不回家。这样他才能外出。他叹口气说:“实在没办法。他也要上大学,也想从那儿出来。我们去的时候的钱全被骗了,险些回不来。”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说:“你可能也很缺钱,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拿着用吧。”
我的泪水快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我也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对他说:“我不缺钱。这是我刚刚发下来的奖学金,给弟弟上学用吧。”
“他有,你把这钱拿着吧。”
我说什么也不拿,可是他不行。我说他坐车需要钱,他却说: “给司机说说也就过去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行。他便说:“你有拾块钱,或者伍块钱也行。”
我掏了半天,有六块钱。他就把那六块钱拿上,把伍拾块钱硬塞给我。他说:“其他人掏拾块钱,我掏六块就行了。”
我不行,可是车已经到了。他跳了上去,冲我看了看。他不会招手告别,只是从车窗里探出来头,冲我笑了笑,说:“回去吧。”
我第一次看见他冲我那样高兴地笑了。车走了。可是,我却突然坐在路旁的花坛边上大哭起来。我的手里晃着那张伍拾块钞票。
父亲的亲临对我的大学生活是一个大事件。从那以后,我的人生背景遗漏无余。学校在发放困难补助时,我从没有写过申请。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的家里很穷,不想让人们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想看到人们同情的目光,在那同情的背后,肯定是可怜和鄙视。我一想宿舍里同学们在我送父亲回来时的那种目光,那种终于看到我的短处、贫穷、自卑、孤独和沉默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就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恨不能杀一人才解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心里无比地难过,悲伤。我发誓在将来要挣很多钱,让父亲和弟弟过上天底下不错的日子。
我把那根木棍子藏在了床底下,等着放学的时候给父亲带回去。
余伟看到这两节日记时,想起朱自清的《父亲》,那种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哀愁下面浓浓的伤痛。而林风的这则日记则是写那种浓浓的伤痛,那浓浓的伤痛下面是难以愈合的渗血的伤口。
余伟被那种浓浓的痛刺得坐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站了起来,舒口气,一口长长的气。
已经是中午时分。余伟又困又饿。家里有方便面,他煮了两包吃了,把电话也拔了,才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