垒好两座坟茔的陈锦姚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崖下镇。
与管依依的推测一样,陈锦姚在开早市之后,就将遇见山贼的流言传了出去,此后那个与士兵引路的乡民也是陈锦姚乔装的,一切正循着陈锦姚的安排有条不紊的进行,可是岁彦的突然现身让陈锦姚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赫连羽织前脚刚发生不测,青峰城的城主大人后脚便来到了提月崖,而且还是打着肃清贼匪,这未免太巧合了。
崖下镇已经有人猜疑是不是城主府假借山贼的名义,暗中出手策划这一场对赫连羽织的坑杀之局。
陈锦姚当然不介意城主大人来替自己背上这口黑锅,可是岁彦是否当真来清剿山贼,陈锦姚不知道,当然也不可能当面去问。
岁彦与自己的关系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就算朝中两派人彼此不对付,但提月崖毕竟还是在青峰城地界,管氏可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如果这时候现身不就正好做了岁彦最期待的替死鬼。
尽管自己的确是整起事件的主谋。
可就在外界的猜疑声中,岁彦大摇大摆地带着自己的随身人马,煞有其事地进入了提月崖的深处。
在这几天里确实有从提月崖传出来一些大动静,之后便是城主府对外宣称山贼已被肃清,大家可以继续过安居乐业的生活了。
陈锦姚并没有在岁彦来到崖下镇后就选择立即离开,当下的崖下镇风声鹤唳,盲目地逃离只会被当成是山贼的落网之鱼,更何况自己的此时出现在崖下镇可比岁彦还没有缘由,一旦暴露,不仅可能要面对岁彦的栽赃,还要面对上柱国势力的质疑,更要面对昔日友人。
这才是陈锦姚最忌惮的。
他是真心的将管依依看做自己的朋友,不然那天晚上在客栈他就不会出手相救了。
站在某种立场上来说,管依依是他的仇人,可他始终做不到把仇恨强加在她的身上,因为他认识的只有青峰城总武塾的管依依,而不是虔望城的上柱国千金。
可他背叛了自己所珍视的朋友。
如果说利用钱慕文是为了迫使背后的钱芝禾出手,那么对管依依隐瞒自己设局杀害了她的家臣,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继续守护三人之间的友谊?可是这样的虚伪之物便是自己称作朋友且珍视的东西吗?说出口不会被理解,默不作声的隐瞒便会让自己永远都想着去逃避。
或许,陈锦姚再也没办法看向她的眼睛了。
……
岁彦带着人马去清剿贼匪用了几日光景,回来却是一派轻松写意,仿佛是那山贼一听见城主大人的名号便束手就擒,让岁彦兵不血刃地擒获了一众为害一方的草寇。
自然这是岁彦说给老嬷嬷和上柱国千金听的,完全一副市井无赖的做派。
老嬷嬷只能在心里不断咒骂着岁彦,本想让青峰城城主府人马来接应大小姐,可是现在看来就是可笑至极,赫连将军的死多半是面前年轻男子一手谋划的,当下自己一行人的处境与人质有何分别,若是现在就撕破脸皮,对方可是连赫连将军都敢下手的狠角色啊。
老嬷嬷自然只有忍气吞声,可是大小姐却不一定做得到。
她看向了同样在一旁听完了岁彦荒唐言语的管依依,后者只是在感谢岁彦替赫连羽织报仇雪恨,并未表现多余的情绪,这让老嬷嬷松了一口气。
岁彦回来客栈时已经是日暮了,看完一出闹剧的管依依在大厅与众人一同用过晚膳后便回到了屋子里。合上门后就躺在了床榻上,现在的管依依终于可以不再是老嬷嬷眼中的管依依,最厚重的妆容已经卸下,脸颊上的淡妆留着也无妨。
叩门声响起,对方不等应门便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管依依还是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岁彦都这么随意地进出自己的闺房,那自己还跟他矜持些作甚。
岁彦还是如同之前那样,合上门后便对屋子施下一座芥子阵,隔绝外界的探查。
管依依头也不动地问道岁彦,“让岁氏帮姚哥擦屁股?”
“无奈之举啊,谁让他有个这么可靠的伙伴呢……”岁彦摆摆手,叹了口气,“赫连羽织的事情我已经回报给了宗族里,马上就会有人去青峰城。”
“把岁氏牵扯进来?”管依依把头转向了岁彦,“真有你的。”
“单单凭我一个青峰城的小城主肯定是担不下来的啊,总得找靠山才是。家里大人看见孩子被欺负了肯定是先向对方讨个公道,然后再关起自家门来说个是非对错。”岁彦拍拍了空荡荡的腰间,本该悬在这里的玉蟒牌不知去向,“何况这件事情,我说不定还能占点儿理。”
“有人信吗?”管依依觉得岁彦的做法太过儿戏了。
“当然没人信。”岁彦无所谓地说道,“可是越荒谬的说辞就越能将双方的矛盾激化,让人把线头都扯到两家争斗上去。”
“更何况信陈锦姚杜撰的那一套说辞也没比这好到哪里去,最后不还是要顺藤摸瓜到我的头上。”岁彦眯起了眼睛,笑着说道:“所以我只是在一旁摇摇扇子,让引子烧得更快些罢了。”
陈锦姚推演出的结果与岁彦所言无二,赫连羽织亡命提月崖下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一位金身武夫的意外身亡必定牵扯着庞大的势力根须,而在青峰城能做到这点的惟有岁彦身后的鹿源岁氏,所以这口锅岁彦是铁定要背上的,岁彦只是为自己背上的黑锅寻了一个脱身的法子而已。
不过被蒙在鼓里做了替罪羊可不好受,至少岁彦现在就有一点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陈锦姚当真是好算计!
“虔望城管家的人应该也在路上。发现赫连羽织留在本家的本命羽落下后,估计就直接朝着青峰城去了。”管依依听完岁彦的话后也将自己所掌握的告诉了对方,“提月崖不在官道上,不然我们还没到青峰城,恐怕就会遇上对方了。”
羽人御风而行,远不是马匹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看样子等我回到青峰城的时候,对方就应该在我府上喝了好几天青城魁了。”岁彦扶着额,既心疼自己的青城魁,又不想处理这些麻烦事,“岁氏那边派过来的人我多少能猜到是谁,管家那边的情况如何?”
管依依此时已经坐起身来,听到岁彦的话后摇了摇头,“羽人一支在虔望城也是属于极为隐秘的,就算在管氏内,知内情者不过一手之数。”
被俘获的羽人一支并不是与管氏捆绑在一起,而是跟随着上柱国的头衔,只是这一朝的上柱国姓管而已。
岁彦点点头,之后便离开了管依依的房间,管依依又躺回了床上,想着岁彦临走前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管氏和钱家的恩怨我了解不多,或许作为一个外人来说这些话于理不合。”岁彦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与坐在床上的少女对视,“管依依,你走的不该是这样一条路。”
“所以你千万不要后悔,因为你后悔的那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是管依依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岁彦。对于岁彦,她的印象只是停留在青峰城的城主大人这个身份上,最多是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而已,直到刚才看见了这一双述说着后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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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白衣从虔望城出发,到了提月崖地界。
暮色下的人影漫步在提月崖下,穿过了茂密崎岖的森林,站在两处近期有过翻新痕迹的泥土前。
这位不速之客将手贴在地面,一股无形的气场扑散开来。
“一、二、三……有九道气息,其中两道气息非常古怪却又十分相似……”人影嘀咕着,若有所思,从怀里拿出一支灰褐色的羽毛攥在手中,然后朝着前方扔出。
灰褐色的羽毛燃起幽绿的火焰,一座芥子阵瞬间成型,隔绝了往生彼岸与现世,可是本该显现的三魂七魄并没有出现。
“神魂两消吗……连灵识都毁去了。”
没有唤来三魂七魄的芥子阵自行散去,人影又走向了身旁一处深坑,应该是那晚打斗留下的,本想故技重施,可是在手掌刚刚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收了回来。
本来散漫的神情终于严肃起来。没有唤来三魂七魄本让他感叹道此行可能一无所获,不曾想在不经意间却有了这么大发现。那天在场的人是有哪些现在还没有头绪,但是至少能肯定一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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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锦姚今天也来到了茶铺喝茶。
在岁彦前几天带着手下去剿匪的时候,陈锦姚本想跟在队伍后面看看岁彦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冒着暴露的风险跟过去也做不了什么,所以干脆由着岁彦去好了。
陈锦姚每天都会在客栈前的小茶铺坐上一会儿,一是为了掌握上柱国一行人的行踪,二是出来打听打听对方接下来会采取的对策。
岁彦的提前出场虽然是陈锦姚意想不到的,但是就目前而言,并没有对他的造成不利的影响。
按照他的推演,管依依一行人应该是在等待从虔望城管氏派来的人马接应,然后再一起回虔望城去,而管氏派人到青峰城便是后话了。等到管依依一行人离开了崖下镇后,自己便可以择日启程回青峰城去。
钱慕文那边自然是不用担心的,因为有钱芝禾和钱三爷坐镇。
可是这一等便多等了好几日光景。等到岁彦终于从提月崖回来,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五日了。陈锦姚就这么望眼欲穿地盼着,终于把好消息盼来了。
青峰城的城主大人宣称山贼已经被尽数清剿,提月崖已无流寇作乱之忧。
山贼是陈锦姚随口胡诌的,而岁彦却在借着这个台阶下。所以他会出现在提月崖绝非偶然,而是另有所谋。
虽然城主大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可是这样一来更让人怀疑,岁彦如此做派,简直就差用毛笔在小镇告示上写下“赫连羽织是被我弄死的”几个大字了,陈锦姚自然是希望岁彦替自己背黑锅,可是这样反常的做法总是让陈锦姚的心里忐忑不安,或许岁彦已经多少察觉到了有人刻意在拿他顶罪,只是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而已,无奈之下便破罐子破摔。
当然陈锦姚并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点小心思早就被岁彦猜到了。
就当陈锦姚准备起身离开茶铺的时候,面前坐下了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作书生打扮的男子,看模样应该是一路游学,恰好来提月崖观礼的学子兼修士,学问大不大看不出来,但修为肯定不会太高。
大修士才不会来提月崖这样的小风水形胜。
而且哪有大修士背着个大竹书箱行走江湖的道理,怎么也要随身带着个储具吧,再不济也得牵头威武神气的高头大马代步而不是只呆头呆脑的小毛驴吧。
就像钱慕文说的,没有侠客气象。
丝毫不见外的书生抬起一张干净俊秀的脸朝着陈锦姚笑了笑,示意对方不用在意。
陈锦姚只是撇了对方一眼便排下两枚铜钱离开了长椅,走进了街道的人流中。
第二日,陈锦姚习惯地来到茶铺喝茶喝到一半就看见大批人马从客栈出来。
管依依一行人和城主府人马在今日一同离开了崖下镇,不过两队人马是结伴同行的,而且是与虔望城相反的方向前进。
到这时陈锦姚才发觉自己的推演出错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管依依竟然选择回到青峰城去。
从赫连羽织的羽人身份,到岁彦突然现身,再到管依依重返青峰城。陈锦姚本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的布置走,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深其原因还是自己想得太过浅薄。
管依依这一环的变动就让自己有些被动了,不知道等自己回到青峰城后会是什么局面。
满脑乱作一团乱麻的陈锦姚下意识地看着茶碗,左手肘在桌子上支着脑袋。
等到陈锦姚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对面已经坐着一个人,是昨天自己临走前撇了一眼的那个年轻书生,今天同样也是坐在了自己面前。
陈锦姚环视了一遍茶铺,发现整个茶铺包括自己在内的只有三两个客人,空椅子可不止自己这一桌有。
陈锦姚本想起身结账,却被面前的白衣书生叫住,“这位公子我们可是曾见过?”
听见对方的言语,陈锦姚停下身,特意打量了对方的长相,“小先生面相确实眼熟,有些印象。”
书生听闻,一脸惊喜,“那一定是的!我看公子与我小时的玩伴神似,便壮着胆子坐下,想不到真是缘分。”
陈锦姚装作十分讶异,“听小先生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在我小时确实因为搬家的缘故,与一挚友被迫分开,当时还寄过一段时间书信,还说要一起保留着,就算长大以后不识面容,也能凭着随身信物相认。”说完便要从怀里掏出东西。
“啊,啊,对的对的。”书生听完前半句还在随声附和,可是等到陈锦姚说完要取信物时就变了脸色,连忙阻止,“不急不急,信物我现在没有带在身边,待我回到居所取来也不迟。”
陈锦姚听闻便停下了动作,可还是满脸欣喜的模样,“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想不到真有重逢的一天!”
说完便建议两人一起去酒楼里打个牙祭,“得好好庆祝一下不是!”书生只好笑脸作陪。
两人在茶铺里好不热闹,茶水一碗接着一碗,硬是喝出了酒桌豪侠的风采。
结果就是陈锦姚捂着小腹与书生抱歉一句,便灰溜溜地去了茅厕。
当然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陈锦姚在街边的拐角处默默注视着对方,打扮成书生模样的人显然是那习惯套人近乎,借机忽悠人钱财的江湖骗子。
不过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话真能骗到人吗,连我的名字都没想过要套一套的,太看不起我了吧。回头一想,确实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报上自己名字,连随便扯一个都没。
明明生就了一副羡煞盘人的好皮囊,可惜脑子好像不太能转弯,竟然去做甚不好偏要去做这等不入流的诓骗勾当,当真是对不起生养的父母和教育的师辈。
这狗日的世道。
因为这一桌喝了太多茶水,老板来到书生面前,表示要提前收一部分账,但书生坚持要等好友回来再一并结。
可是茶铺老板却冷笑着说你那好友早早就已经离开了茅厕,现在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书生愣住,好像是骗局被识破的后有些垂头丧气,又问老板多要了两碗茶水大口咽下,反正都这么多碗了也不在乎再多两碗。不过得亏他还喝得下,海量啊。
陈锦姚当然不会被这样的雏儿骗了去,可也没去诓骗这书生的钱,不然自己岂不是与书生的行径无异。
不能因为对方是坏人,就对他做坏事。虽然陈锦姚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不过起码的原则还在。
恶人自有恶人磨。
在走之前他找到了茶铺老板,将自己茶水的钱结了,不过告诉了那老板这书生是个骗子,到时候要如何处置就交给老板了。
老板一听便立马拍着胸脯满腔爆棚的正义感,表示要给这骗子好好上一课。
两只狐狸相视而笑,各自挥别。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崖下镇毕竟算也是龙蛇混杂之地,人心险恶。要想靠着这样三脚猫的行骗本事谋生存,恐怕会成了其他豺狼虎豹的盘中餐,给吃干抹净。
不过陈锦姚没时间去同情一个骗子,现在他只是想着要挑个黄道吉日,然后偷偷回青峰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