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芝禾就这么静坐在钱慕文的床边。
从提月崖回来已经一个月了,期间管家和岁氏已经来过了钱府要人,可都被钱芝禾与钱三爷以伤者至今昏睡在塌,需要静养为由一口回绝,不愿撕破脸皮的两家人只好对钱府下了禁足,钱家大大小小的产业也被迫关门。
说是准备等到钱慕文醒转过来再做定夺。
早在钱芝禾带着钱慕文秘密返回青峰城之后,钱芝禾就找人演了一出戏,对外声称是提月崖的乡民发现钱慕文重伤倒在野外,好在钱慕文的身份被乡民熟知,乡民便自作主张地将重伤的钱大公子送回了青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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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青峰城的不是管家的特使,反而是岁氏来人先到一步,那时岁彦才刚刚清剿完贼匪,与管依依一行人在回青峰城的途中。
岁乘宗是掐着日子来青峰城来的。在接到宗族下的派遣令后,岁乘宗还故意逗留了几日,算着岁彦差不多回到青峰城之后,才从指柳城走出来踩上了官道。
坐在马车上的岁乘宗原以为会有一支盛大的接风队伍候在青峰城城门外,对自己的车辇翘首以盼,可是当岁乘宗的马车停在青峰城外是,只有走上前来例行检查的卫兵和投来阵阵艳羡目光的布衣。
城主府内,岁乘宗坐在主坐上,喝着岁彦珍藏的青城魁,心里在不断抱怨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青峰城来了,就因为自己所在的指柳城紧贴着青峰城,所以每次青峰城里捅出了篓子,不能单靠岁彦解决的时候,宗族都要让自己来这偏僻小城替岁彦出面撑场子。
以往的小事就算了,大不了在这边留个两三天就可以回去了,但这次竟然是直接关系到上柱国手下的心腹。
赫连羽织在南虔自然是鼎鼎大名,他会死在提月崖的山贼手中这种莫名其妙的借口,管家是不会信的,就岁乘宗看来,多半是岁彦从中作梗。
不过岁乘宗可没有过天妒英才的想法,不止是两家政党对立的缘故。
上柱国领兵西征北伐,为南虔开疆扩土立下了赫赫战功不假,可是却管不住手底下的将士。上柱国这支铁硝骑在南虔上下可以说是臭名昭著,铁蹄所至,怨声载道。这次赫连羽织的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背地里拍手称快。
不过这岁彦的做法实在太过了些。
毕竟是旁家血脉,赶不上本家人统筹大局、深谋远虑的本事,净会添乱。一想到自己就要因为这些麻烦事留在青峰城好一段时日的岁乘宗,不禁开始怀念在指柳城安逸享福的神仙日子。
指柳城并不是南虔的五大州城之一,只是在青峰城东北方向上另一州城里的附属小城而已,不过岁乘宗会有这样的偏见却是所有南虔官场中人的共识。
在南虔,青峰城虽有州城之名,却无州城之实,被调到青峰城便意味着官场坎坷之路的起点,而且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虽说青峰城确实破败了些,但是这里好山好水,若是南虔能够好好下功夫扶持一番,青峰城哪里会在南虔人心中落得如此印象,或许是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对外征讨,国库支撑不起南虔再培养起一个州城,所以青峰城便维持了落后样貌,就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乡野稚童,步履蹒跚地追赶在一群龙腾虎步的望门子弟身后。
青峰城的落后从十年武榜无一人前二十便可见一斑,没有资源倾斜,没有优秀生源,根其原因就是其他州城里面的附属小城都要比青峰城来得繁华许多。
不过青峰城在这十年间,却是出现了钱三爷这么一号人物,硬是在小小的青峰城里,靠着自己的本事打下了一片自己的硕大功基。
好巧不巧,这次事件的中心还就是钱三爷家的儿子。
好像有点意思啊。
岁乘宗支开了下属,把自己一个人闷头锁在书房里,翻阅着从卷宗室调来关于钱三爷一家的所有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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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岁彦和管依依到了青峰城,岁乘宗已经快把岁彦留的那一点青城魁给全喝完了。
要说青峰城有什么能入得了外人的眼的,除了城外一片海天相接宛如世外的美景,便是这青城魁了。
岁彦径直朝自己的城主府驾马回去,而管依依自然是火急火燎地来到了钱府大门外,钱芝禾把管依依众人迎进了府里,将事先备好的说辞口述给大厅里的众人。
管依依听过对方编排的真相后,便说希望能见钱慕文一面。
之前在钱芝禾还是以妹妹身份去到总武塾探望钱慕文的时候,管依依便察觉到了来自她的敌意,起初只是在管依依心中塑造了一个盛气凌人的妹妹形象,可是从陈锦姚口中得知所有来龙去脉之后,管依依便主动逃离了钱芝禾的视线,所以像这样,与钱慕文姐姐面对面的交谈还是头一回。
虽然要面对钱芝禾锋芒毕露的冷漠目光,可是管依依仍旧拿出了自己的决意。
钱芝禾很少羡慕别人,管依依是其中一个。
知道拗不过管依依,钱芝禾只好陪同她一起走进了钱慕文的房间。管依依只是在钱慕文床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没有说话,也没有想要去握一握他的手,就只是如同方才所提出见一面的祈求一样。
送走管依依之后,钱芝禾走在自家庭院里。
当初第一眼见到管依依时自己便认出了她,回到家后立即吩咐下去,彻查为什么上柱国家的千金会出现在青峰城的总武塾。而查下来的结果让钱芝禾都有些啼笑皆非。
稍微安心了一点后,再一次感叹道造化弄人,不过还是在时刻注视着来自虔望城的风吹草动。
如果要将慕文这次重伤的由头扯到管依依身上,钱芝禾是做不到的,可还是将心里的怨恨下意识地发泄在了管依依身上。
其实心中除了对陈锦姚的怨恨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在自责,不仅仅是没有及时赶到慕文身边的原因。
送走管依依后,钱芝禾来到了钱府后庭的那一片大池塘前。
她不是圣人贤人,也是个有所欲的凡人。
道心正如同面前池塘的水面一样在泛起波波涟漪。
谕使最初开辟的灵识之海浩瀚所决定着谕使的大道成就,可只是对于前三境。
无论是多么天赋异禀,还是用再多天材地宝堆积,谕使的起点上限就是止步云升了。云升境对于谕使而言是一纸去往覆海境通关文牒,可是有了这纸文牒还是远远不够。
迈过悬露,踏足云升,在云升境中也有高低上下之分,而钱芝禾,她要走的路会比别人漫长很多,因为在路上站着一个无法斩掉的心魔。
“还在想慕文是事情吗?”钱三爷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庭院里,站在钱芝禾的身边。
刚才他并没有出面接待管依依一行人,而是将予夺权交给了自己的女儿。在钱芝禾架着钱慕文走进府里时候,看见一身血迹的钱慕文已经不省人事了,钱三爷着实被吓得不轻,害怕钱慕文之前留下的隐疾复发,便连忙秘密地去请来了老郎中。
老郎中没有多盘问,也没有顾及药铺里伙计的不解,只是背起了平时随身带的老家伙,只身跟着钱三爷来到了钱府。
钱慕文受过的重伤在回到青峰城前已经被这具躯体修复得七七八八,老郎中只是做了一些查缺补漏和对隐疾的压制手段,然后告知钱三爷说大公子需要静养。
钱三爷很信得过面前慈眉善目的老者,听完老郎中的话后朝对方作了个揖,老郎中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份礼,对直起腰的钱三爷说道:“这小子虽然得天独厚,可这具躯体是有耐心的,等到它再也不青睐慕文的时候,那么谁来都唤不醒了。”
钱三爷明白老郎中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说时辰未到。
老郎中见钱三爷已经表态,便不再多舌,向钱三爷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钱府,只是说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替钱慕文把把脉。刚才没有现身在大厅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陪在儿子身边接受老郎中的检查。
“在想慕文醒来的时候会想吃什么点心。”钱芝禾剪断了方才的思绪,将那身白袍从脑海中挥去。
“那肯定是莲叶羹了。”钱三爷笑道,“从小就喜欢去池塘里摘莲子玩,我还特意托人造了一个和以前一样的池子,栽满了莲花。”钱三爷看着面前的自家庭院的莲池,只不过这里没有了凉亭,也没有了巧笑嫣然的倩影。
察觉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的钱三爷轻咳一身,“不过是损失了部分记忆碎片的后遗症而已,再睡几天就能指着我蹬鼻子上脸了。”
钱芝禾发觉了父亲的小心思,莞尔一笑,“嗯,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尽管钱芝禾是这般好似轻松地说着,但钱三爷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可不是这么大条的。
钱三爷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不起啊,总是让你做这种事。”没有谁比身钱芝禾更适合来攫取钱慕文心境中的记忆碎片了,不仅仅因为钱芝禾是对灵识心境都手到擒来的谕使,她还是最熟悉钱慕文的人。
钱芝禾已经舍弃了太多,甚至将大道前程付诸流水,攀上了谕使这座断崖绝壁,只为了让钱家坐在议事桌旁时,能够手握足够大的筹码。
钱芝禾摇了摇头,“都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随后便不再言语。钱三爷也识相地离开了庭院,留下钱芝禾独自望着身前的莲池。
她又有些想念只会给她扎麻花辫的母亲了。
……
钱慕文在静养期间,只有管依依和陈锦姚以及跟在两人身后一个坐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来探望过钱慕文,而城主府岁氏倒是再也没有来过要人。
听钱三爷说岁氏那边来人似乎对钱慕文的事情不是很上心,整天就在青峰城里里外外转悠,今天去看看山,明天去听听水,玩累了就跑去一脂轩对面的烟止阁坐着,点几壶酒配上些小菜,时不时还跟着酒楼里的伶人戏子哼上几句,优哉游哉的。
比岁乘宗闲云野鹤一般架势更要反常的是,声称自己为虔望城管家特使的白衣书生。
钱芝禾起初见到他还以为是与慕文在总武塾相识的友人,不曾想过这与自己年岁相仿的俊秀少年竟会是上柱国派下的特使。若不是对方拿出了钤着如假包换的上柱国印章文书和自报赫连姓氏,钱芝禾肯定会把这个光杆司令作冒名顶替之徒,轰出钱府。
只不过比起岁氏,上柱国这边好像看起来还要不上心。
派一个无甚实权的少年来处理赫连羽织的命案?
事出反常必有妖,钱芝禾看向站在一旁的陈锦姚,直接以心声对话,要他待会儿留下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原以为这白衣书生会是与岁乘宗一般做派,只是初到青峰城,来钱府露个面走个过场,敷衍行事,可是当自己以钱慕文仍在昏睡,需要静养为由回绝后,对方便每日都会来钱府询问钱慕文的状况,锲而不舍不过如此。
虽然陈锦姚断言此人绝无恶意也绝不知晓那晚实情,钱芝禾还是留有警觉。因为对方的做法实在让钱芝禾与钱三爷烦不胜烦,心想管氏怎会派出如此不谙世事的人来处理赫连羽织一事,钱芝禾只好与赫连云鸣约定,等到钱慕文一醒来就立马去城主府知会二人,本意是借此表达不满的钱芝禾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守约,就再也没来过钱府,直到通报钱慕文苏醒了以后才再一次与岁乘宗一同现身在自己面前。
这时的钱慕文已经苏醒了一段时日,只是等到能够开口言语后才请来了这二位特使。
钱慕文坐在床榻上,虽然自己妹妹已经告诉自己要接受特使的询问,可是这二位特使可与自己的固有印象一点都不同。
首先是那位年岁稍长的特使,穿着一身花袍子,在腰间悬了一块桃枝玉雕牌,一脸无所谓地站在离众人最远的门边,只是敷衍地问了自己三两个问题便挥挥袖子扬长而去。而那做书生打扮的白衣少年郎倒是一脸认真地,带着很强的压迫感向提了许多问题,奈何自己只记得受到一记重击,之后便无了意识,问题都回不上来,白衣少年也只好作罢,低头盘算着什么。
房间里除了二位特使外,陈锦姚、管依依、钱芝禾还有岁彦以及钱三爷都在场。岁乘宗早早离场,岁彦也随同离去,钱三爷去了屋外送客,白衣书生似乎找钱芝禾有什么事情要商量,两人也一并走出了房间。此时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总武塾三人。
管依依和陈锦姚在屋子里陪着钱慕文侃了一会儿后,也相继离开了房间。
钱慕文坐在床上,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已经皱起了眉头。虽然陈锦姚和管依依都是有说有笑的,与往常在总武塾无甚区别,但就是很奇怪。钱慕文拍拍脑袋,或许是自己睡太久,产生了错觉吧。
陈锦姚走出钱府,发现管依依并没有离开。
他们是在正午之后才收到从钱府传来的通报,现在离开钱府已经是傍晚时分,管依依站在钱府门外的大街上,看着自己被余晖拉得许长许长的影子怔怔出神。纵使只能看见管依依的半边侧颜,但陈锦姚知道她是在等自己。
陈锦姚走上前去,开口打断了正在出神的女子,“一直跟着你的老嬷嬷呢?”
管依依闻声回过头来,视线聚焦在了陈锦姚身上,“我跟嬷嬷说想自己走走,就让她先回去了。”管依依说完便迈开步子,“正好是一个方向,一起走走吧。”
据城主府说用来待客的厢房已经修缮妥当了,所以管依依一行人便下榻了城主府,而陈锦姚家与城主府同在宽页街上。
陈锦姚赶上管依依的步子,一前一后地走在蘸满夕阳的青石板上。
管依依两只手挠在腰后,踏着轻快的步伐,嘴里还哼着在总武塾学来的地方小调。陈锦姚只当是她放下了心里的担子,又变回了自己认识的那个傲娇小姐。陈锦姚也跟着管依依哼起来,就像回到了在总武塾一起训练一起嬉闹的日子。
听见从自己身后传来熟悉旋律的管依依回眸一笑,然后把自己的小调哼得再大声一点。
两人走到了护城河上的石板桥上,学来的地方小调早已到了曲终。
陈锦姚看到走在前方的管依依站定,自己也停了下来。管依依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小块石子抛入脚下的河水,石子没入了平静的河面,也许会沉入护城河底,也许会随着河流一路往南拥入大海,管依依不知道,陈锦姚不知道,没人知道这颗石子的未来是什么,原本要在石板桥上度过余生的石子,它的命运就这么被人轻描淡写地改变了。
“姚哥,他会原谅我们吗……”管依依不止一次问过陈锦姚相同的问题,只是这次她没有注视着陈锦姚的眼睛,而是眺望南去的秋水。
陈锦姚的回答自然是与以前一样。
如获大赦的管依依深吸一口气,朝着陈锦姚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脸,便重新迈起轻快的步伐向东岸走去。
只不过那道她最喜欢的旋律再也没有在陈锦姚的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