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歧神魂消散,余下一具已经被人鸠占鹊巢的傀儡。
还是那个蓑衣老翁模样,双目无神,更是少了灵光。他起头盯着岁彦,配以此时气氛煞是瘆人。
岁彦开口无声,应当是用了心神言语对傀儡老翁对话。随后老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便在二人面前消去了身形。
“那位老前辈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是相当于一位自囚此地的护道者,舍去了人性肉身不要,想靠着这尊倾尽无数神仙手段炼制而成的欺天假体,走血肉苦弱,神魂飞升的路子。是前无古人,后大概不敢有来者的的疯子行径。理论上虽可以瞒过光阴因果循环,不受天劫厌胜,能另辟蹊径独往天道。可要是一旦出了岔子,就是作茧自缚,落个身魂两消的悲惨处境。”岁彦感叹道,带着些许惋惜之情,“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都是现世孽。”
陈锦姚点点头,可还是有不懂得地方,刚准备开口就被岁彦的咪咪笑眼给堵了回去。后者摇摇头,“我就知道这些,再问就烦了。”
少年无奈只好作罢,可他仍是说道,“是岁乘宗?”
岁彦点头,“一缕没有神智的残魂罢了。这尊欺天假体是扼守此处的关键,没了老翁这颗阵眼一般的存在,殉道地不止会被虎视眈眈的老狐狸盯上,还有可能真的出现大变动,最后殃及陆上的池鱼。毕竟谁也不知道‘外界’会不会因为这里气机泄露而再次攻来。而且南虔对老翁也有手段看着,一旦没了‘内核’,这边的事情会马上败露,话说纸包不住火,可我也不想这么快就被抓个现行啊。”然后他狡黠一笑,“更何况这么一具至圣身躯,谁不眼馋?离开此地是迟早的事,就当是我抢了先机。一石多少鸟,快帮我数数!”
岁彦叉腰,嚣张又得意,偏偏还没法反驳。
一旁的人只好翻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陈锦姚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地面,那座被聂歧“改造”过的宅子也随他消散不见。
少年大呼可惜。要是把这栋宅子收入囊中,正好能填上了宽页街被毁的老宅子空缺,不期望里面还有玲珑万象的玄妙手段,单单是间普通宅子也好啊。没准走了狗屎运还能吸点聂老前辈遗留的大道气息,不提修为突飞猛进,怎么也能延年益寿,长驻青春。
大飞叔回去不得拉着自己的手可劲儿摇。而且等他们回来了,这个家也要多一位可可爱爱的小成员了。
岁彦瞥了一眼陈锦姚,不知道这小子在乐个啥,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又眉飞色舞。
“走了,去下一层。”岁彦招呼了一句,便缓缓悠悠地往下面走去。其实此行的最大目的已经是泡汤了一半,好在及时止损,还有期待。老翁本来是在第三层待着的,所以当时就以为在第二层有强大的鬼物可以收押,结果受到惊吓后接着又白高兴一场,让他心里有不小的失落。那不对啊,这么一算就不止一半了,是泡汤了大半。
岁彦边走边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唉,叫你多想,现在越想越亏,该打该打!
陈锦姚跟上岁彦的步伐,才走了几步便突然朝岁彦问道,“宝贝呢?”
怪不得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这些东西岁彦是看不上,可他一个小泥腿子连世俗铜臭都没怎么闻过,知道了有这么一处地方可比气运什么的更吸引他,结果期待了这么久,到现在等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呗?
岁彦正一肚子苦水倒不出,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要啥宝贝?你没听懂那老头刚才的言外之意吗,他肯定是把那些破破烂烂都整合到宅子里头去了,不然那个宅子能这么牛皮哄哄的,把我当鸡仔一样捉。现在宅子没了,你的宝贝也没了,要怪就怪老头去,别拿我问罪啊,我也是受害者好吧。”随后指了指边上的建筑,“实在不甘心,就把那些啥没用的房子拆了,带点木头回去。怎么说也是在这里得了几千年气运熏陶,多少沾亲带故,而且还承载得住天地异象降临,你要不凑合凑合?”
本是一句在气头上的玩笑话,谁知陈锦姚听完真的在脑中盘算起来,环视一圈目生精光,然后一脸认真地朝岁彦伸手,“储具借我。”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陈锦姚掉进去的钱眼有多深。
男子果断挥手拒绝,“没有,哪个谕使出门带储具的。”
这话说的可太岁彦了,“你那一身符箓灵器难不成都是往空气里一捏就有了?”
岁彦不屑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用脑子的,不像你们。”
再一次感受了城主大人的礼贤下士,少年只好抛出了杀手锏,“第二个人情。”
闻言,一脸鄙夷神情的岁彦突然换上了被人熟悉的笑脸,他眯起眼问对方,“当真?”
少年毫不犹豫地点下头。
“爽快啊,陈公子。”岁彦当即甩给陈锦姚一件玉扣,朱砂红,刻牡丹花蕊,“这不凑巧身上带了一件朋友送我的墨丈具,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留下心神烙印呢,就当送给陈公子了,借来借去的不显我岁彦太抠搜嘛。”
储具三类,墨丈算是最常见也是最小的一类,内里空间撑死了也就一间宽页街老宅那么大。虽然对于陈锦姚来说是够用了,可比起他的一个人情来说,实在小气了。
欠人情,就是分气运。欠人情难还,就是把自己的大道前程送了别人一部分。
所以山上的老神仙总喜欢有事没事就去山下走一走,美其名曰广结善缘,到头来还不是在做积水成渊的利己之事。对于凡夫俗子来说,仙家修士的举手之劳都会是几辈子难以还清的恩德债,被夺取了本就寥寥无几的个人运势不说,还发自肺腑地为其树碑立传,让其美名扬四海。
谁亏谁赚不必多说,经年累月,便是山上越高,山下越远,气运永远被山上人塞满得满满当当,自己塞不下就塞给后世,父传子,子传孙,孙又有子,子再有孙,祖祖辈辈皆是梧桐枝头的凤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看人只会用鼻孔看。只要爪子不打滑就永远高人一等。
而山下则是靠着某些不慎从山头跌下来的倒霉蛋,瓜分那些本就是从自己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还得看老天瞧谁顺眼,顺眼的就多得些,一鸣惊人,没眼缘的得了些碎末也没区别,一样过日子。
最苦还当属野修,马无过夜草不肥,没有奇遇,这辈子都可能铸不了金身,结不出元婴。走在山下这两个境界的修士基数最大,可只要成功跨过对应的这一道坎,基本上能混个小有名气,做个小小的武林盟主不难,也算是熬出头了,但是这样的人也是少数,而且到了下个瓶颈真就不是靠天赋能左右的,文运武运至关重要。
想继续往上走,要么找个好山头,要么入世俗王朝参军。
找山头自不用说,每个野修的毕生追求。可是一没背景,孤家寡人一个,可能上数好几辈子都拉不出来谁谁谁是有头有脸的。二没品性,野修嘛,虽然山上人里子一样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都喜欢看面子。所以进山头一样难如登天。
而参军则不同。靠军功养望可得气运,但是更重要的是可得高人传道,被传道一样能从他人处渡来气运,只不过会亏损对方自身罢了。
不像南虔命好,世俗王朝对于气运一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大多卖力巴结仙家山头,就为了积攒香火情,更有甚者情愿奉上祖宗基业,沦为提线傀儡,只求富贵虚荣。不过一般山头都是暗地里与王朝牵线,不会明着来,放不下面子也怕树敌一国民众,山下因果纠缠起来比山上更多更乱。
这就需要借野修这把混不吝的刀子了,只要听话肯卖命,应有尽有。名义上是参军,其实投靠的是背后山头扶持,就像南虔背后有重衍峰,每年贡上两成收入,换来仙家供奉化名入军,看心情收取不记名弟子,多则四五个,少就一个,反正不可过一个巴掌,不然气运盈亏可就说不准了。
南虔建国之时能得这么一块宝地,真的是祖坟一齐冒了好几年的青烟。
陈锦姚心有不满,但是谁叫他寄人篱下,有就不错了。
岁彦看了陈锦姚这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便不再捉弄对方,故作大声埋怨,“哎呀瞧我这记性,陈公子我不小心拿错了,那可是一件长辔具啊,怎么办,你看我能换回来不?”
陈锦姚眼珠子骨碌一转,自然是看出来岁彦在拿自己寻开心,直接转身就走,路上就给刻上了自己的心神烙印。
长辔具倒还差不多,再不济也能装下一条街。
陈锦姚把朱红玉扣别在腰带上,兴致勃勃地开始自己的大工程。全带走是不可能,所以得挑些上乘的放进储具里。他刚才偷偷记住了几处天地异象最为瑰秘繁复的地段,现在便是要过去挑挑拣拣一番。
岁彦一人来到了无门城门外,看着陈陈锦姚跑上跑下,对着那些木头房子敲敲打打,这边拆根房梁,那边卸条门柱。过了一会又去大街上挖了几块砖,捡几块石头,甚至连城中最远的溪涧都去装了几方清水,如果不是陡崖太高了,可能还想要再上去摸几棵树苗落袋。
放任少年寻宝可会耽误不少时间。
唉,也罢。买卖做都做了,多等等又何妨。少年也不容易啊,勤俭持家,好生务实。
陈锦姚这么一折腾,就是好几个时辰一晃而过。
等到他心满意足地走出地下城外,岁彦已经坐在一张不知哪来的椅子上,学那老翁钓鱼,不过渔竿是那颗连脖子都撑不起的沉重脑袋。
他用力摇了摇椅子背,把半睡不醒的某人唤起,“我完事了,现在直接去第三层吗?”
岁彦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便起身收起了椅子,用手背蹭了蹭惺忪的眼睛,“就等着你呢。”说完便又朝无门城门走去。
“第三层入口在里面?”陈锦姚刚才就差挖地三尺了,但是依旧没看见什么玄妙的入口,不会是自己这纹印神通再次失效了吧?
岁彦摇摇头嘿嘿一笑,“刚才老前辈临走之前可是留了礼物给我的。”
他站在城门下伸手一招,便招来了一阵滚滚沙尘覆没了这座无名城,连同周遭的山水也一并吞噬进去。待到沙尘散去,这一层空空如也。
岁彦拍拍手,“我也完事了。”这座无名城将会在他的灵识之海上重建。
他回头问少年,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快意,“羡不羡慕?”
谁知少年一脸平静,“不羡慕,我这些够用了。”
“真不羡慕?”岁彦好是奇怪地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个道理早早就有人教会了我,我只患失不患得。”陈锦姚回道,“下来之前说是各凭本事,现在还没去第三层呢。”
好个只患失不患得,哪像是一家穷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岁彦心里想着,脚下也没停着,引着陈锦姚回到了那条岁氏先祖修建的阶梯之中,然后叮嘱了对方一句,“抱元守心,不要惊慌,一下就好。”说完便从口中念出些陈锦姚听不懂的晦涩言语。
陈锦姚合上双目,下一刻便是如同身处时间逆旅之中,除去血肉之外的所有灵性都仿佛要被光阴冲刷出去,好在这只是持续了片刻,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眼前阶梯不再是向上,而是向下。
岁彦按了按陈锦姚的头顶,轻轻咦了一声,见少年并无异样就领着他往下走。“这第三层的入口就是第二层的出口,借着当时陪同而来的营造仕一脉修的楼梯来扰人试听,就那些老狐狸会想出来,记载也是正常人都看不懂的隐晦暗喻,也就聪慧如我才能洞悉老一辈的心思。你知道那种无人可倾诉的忧伤吗……”
陈锦姚只当岁彦又开始心里发慌,胡言乱语。
这次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其实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到了。”陈锦姚打断另一人的唠叨不停。
岁彦看见前方那一道光亮后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这第三层比起上面两层是大不相同。
不再是阴沉昏暗的基调,而是大放光明。这里简直就是座一望无边,人烟绝迹的世外桃源。
他们站在一处陡崖半山腰的露台上,有幸能够得以凭高远眺,目睹此景。
华光映土壤,流云藏白峰,绿水环松蒿。
万紫千红开满山坳,潺潺流水嬉戏石林。
总之这里满足人心中一切对于美好的期盼。
陈锦姚深吸一口气。溢满鼻腔的芬芳,心旷神怡。
“原来在第三层是这么个样子。”岁彦也是惊异于眼前的美不胜收,但同时也婆娑着搭理清爽的下巴小声嘀咕,“怎么聂老头不选这里炼化,要跑去上面那个鬼城,是待久后犯腻味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阶梯,稍许沉思过后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许震惊神色,转瞬即逝。
陈锦姚舒展一下自己的筋骨,然后转头问向岁彦,“我可以在这里修行吗?”
岁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可以,我们办完事马上就走。你要练也行,不过我觉得你连小半个周天都走不完我们就要离开,这么一会没什么用,死心吧。”
少年只好点点头。这里灵气浓郁,还有补足的大道遗韵,如果能在此修行一段时间,他这四境瓶颈也不是没可能在短时间内破开。不过可惜了。
“老前辈走之前允了我恳求的三次权限,其中一次是指名道姓留给你的。”岁彦满不在乎地说道,但是心在作痛,“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层的一切都带不出去,一枝一叶都没可能,别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啊你!”
岁彦大声喝止了陈锦姚的妄想,后者只好把手从腰带上别着的朱红玉扣前拿开。
“先跟我去办正事,等下再议你的好处。”岁彦捏了个指决,带着陈锦姚一切御空远游。“我怎么跟老妈子带宝宝一样……”
“什么?”
“没什么!”
陈锦姚把头转向脚下飞速后移的山河。
飞在空中更是让他震撼此处的壮美广丽,以岁彦的修为御空这么久,还是完全看不见这方天地的尽头。
他暗自盘算了一下,这里远远比青峰城大。
在越过又一个又一个山顶后,岁彦终于带着陈锦姚落到了一处山脚,在一片比起大环境显得十分贫瘠一点的土地上。说是贫瘠,不如更像是被火烧过的一片荒地。
高大葱翠的植被绕此地而生长,只光秃秃地露出了黑色的土壤。
“这里就是那位聂老前辈几千年来待的最久的修道处。”岁彦伸出食指往下,“不是地面,是在地下。”
“你过来挖开这里的土壤,我是岁氏子孙,这里有专门针对血脉的禁制。”
陈锦姚点头,就准备动手刨土,刚刚弯下腰便猛地抬头,“你阴我?!”
岁彦耸耸肩,果然被发现了。
无奈笑道,“行吧,第二个人情就算你还我了,一去一来你白赚了个长辔具外加不少仙家材料,不亏的。”
他明知道那处无名城将会被自己带出去,根本不需要陈锦姚来借去储具,可他还是出言引诱让少年生出念想,环环相扣,字字珠玑,让猎物心悦诚服地落入为其设好的陷阱。
陈锦姚也是方才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会要自己这个人情。
明明有求于人,确是不露声色,装作只会是别人有求于他。
吃了亏的陈锦姚暗自又在心里的小账本为岁彦新添上一笔账,他不是在懊恼少了一次与阔绰子弟狮子大开口的机会,他只是讨厌这样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
少年只好把心里的憋屈通过拳头发泄到无辜的土壤里。
在陈锦姚激愤的拳劲下,脚底很快便现出了一处深坑,深坑底部中心现出了一块质地坚硬的岩石,饶是以陈锦姚都没一拳破开。
“诶诶,就是这个玩意儿。很金贵的,别弄坏了。”站在一旁的岁彦立刻出言制止,“陈公子耐点心嘛,你的好处也是全指望这个的。”
陈锦姚只好慢手慢脚地将黑土从石头边拨开,在其周围又拓宽出方圆三丈的大坑,最后才将怪石的整个样貌显露出来。
原来是一尊人身琉璃像,盘腿打坐姿态,半人高。浑身光滑无镌刻其他法纹,甚至连面容都没有,跟着地面一样光秃秃的。也没有因为常年埋于地下就黏上了泥土,只是用手稍稍用力一拨就露出了洁净的表面,
人像一经现世便散发出浑元宝华,约莫半尺,浓郁非凡。
岁彦用自己宽厚的肩膀将陈锦姚挡在身后,微微侧过头去说道,“躲在我身后,别有多余动作。”少年乖乖照做。
待到岁彦确保少年无忧后,便将手中一物置于身前浮空,然后双手一同大开大合,在身边霎时起了无数重剥魂阵,阵阵相接,在方圆十几里地内隔绝出一片绝法之地。
遮天蔽日。
岁彦一手按在人像头顶位置,念起听不懂的晦涩语言,随着男子吐字出声,在他右手下的琉璃像从头顶开始,寸寸碎裂,传出令人心悸的尖啸。
每一声尖啸都伴随着数座剥魂阵的崩坏,而岁彦就要补上一记后手。一声未去一声又起,层层相叠。连在身后的陈锦姚都能感受到背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陈锦姚数了足足十八声后,背后男子才撤去手笔,筋疲力竭地跌坐在地,立即掏出一颗丹丸服下,开始打坐恢复气力。
陈锦姚探出头去,看向一脸苍白的岁彦身前。
整个过程时间不长,而面前那尊琉璃人像大部分已经消散于这方天地,只留下了一小块拇指大小的残片。
可是光洁纯粹,犹有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