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亭小阁,暖风拂面。舞衣冷置多时,经过许多个寒冬的封藏,它越发冷硬了。
【你说这舞衣要我穿着为心爱的人舞,我便不再舞它了,如今桃花又开,我用心去暖它,再舞一曲,我便忘了你。】
这梅园的芬芳第一次目睹人世间的惊鸿一面,水袖轻抚,折一枝心甘的桃花,裙摆掠过门槛,美人浅睡舞衣之上,手捻一枝嫩桃。花瓣新试美人目,唤醒了沉睡中的人儿。
【快要入夏了,你究竟,何时会来?】
又一个霜冷梅开的日子,踏雪尝梅,他赏她才华,邀她作诗,她从不拒绝,也仅此而已。
殿上来了两个刺史,专程来献梅种的。他们见了采萍的诗,称赞她是仙女,而采萍听了却心事沉沉,带着一丝暗中的自我讥讽,又有几分寻求,问道:“这便是仙中女子了吗?”
“再无人可与梅妃相媲美。”
【既是如此,为何你还不来?你答应过我,会在及笄之年来看我的,现在我已经是仙中女子了,难道还不配见你吗?】
雪霁初晴,梅阁临窗赏梅弈棋,他说想设宴招待诸王,让那些慕名之人一堵真容,她答应了。他说要她舞一曲,她答应了。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拒绝,答应的事,除了于自己的那一件,她都不会食言。这舞对她也早已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也不会知道这舞她决心舞给他的那一刻,有多重大的意义。
一曲惊鸿似梦中
梦里柔肠别后同
不问年年岁岁楼东盼君别
美人湮一笑风云问残年
白玉笛一曲,漫舞轻廻,如痴如醉。舞罢,他命人取出珍藏的美酒,让采萍用金盏遍斟诸王,有人醉酒,一时神魂颠倒,伸出脚来在桌下勾住采萍的纤足纠缠不放。
【再有才情的男人,也就是这样,你们这些人永远也比不得她。】
采萍不动声色使力争脱,转身隐入梅阁。
宴散,采萍以身体不适拒绝他的探望,他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见屋内烛火已熄,便回去了。
“走了?”
“是。”
采萍微微开门,左右左右看了一番,确定没有人以后,才打开大门,打发了婢女,独自走向梅林之中。在一片红梅之中,她身上粉嫩的舞衣配上她柔软的舞姿,在一片殷红中显得更加有仙气,犹如梅仙下凡。
【你看见了吗?我在为你而舞。这是最后一次了,既然与你无缘,我也不再纠缠,陛下待我极好,我也不忍负他,
舞罢,人罢。】
不见飞花携满袖,离殇无断绝
这份与日俱增的爱意好不容易消融了她那颗永远禁锢在梅芯中的寒心,她付一颗傲骨真心与他,本以为是傲雪寒梅,直到十九年后,宫里又多了一位贵妃,才知不过是因果轮回,四季岂有不变换之理?历来喜爱寒冬的又有几人?
从前她舞,不愿旁人围观。此刻,再也没人看她的舞了。
又是梅花绽放之季,还是这梅园小阁楼之中,梅香依旧袭入每一寸空气,阁中佳人还是满目等待,只是等的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人了。
【他还会记得我吗?是不是我忘了她,所以,就被人遗忘?是不是我冷落过一颗真心,就要被人冰封这颗心?】
听闻贵妃惹怒了圣上被赶回了娘家,那一刻她是喜悦的,她以为自己看见了那枝雨后红桃,她以为一切又会回到从前。惊鸿舞衣捧在手中陪她度过了无数个期待又失落,失落再期待的夜晚,她以为好歹能在见他一次。
等过春华秋实,等到荷花都要绽放,梅园里还是那么宁静,好不容易等来声响,马蹄声不断,原来他还是选择了另一个人,那个同他一起被世人称作神仙眷侣的人。他把她接回来了,为了讨好她,马不停蹄连夜从遥远的地方送来她爱吃的东西。
【那支白玉笛大概要回到月宫去了吧?就像一场柔肠百转的梦,为了这梦里的虚无她选择遗忘,如今梦醒了,她也该回到从前了。以往是无尽的等待,如今依旧是无尽的等待,与其这盼不到头的等一个心已远去的人,不如等那个遥遥无期的她。】
这一场大雪来得突然,一改从前的落地无声,惊醒了病榻上的娇儿,红梅还是那样鲜艳,像人心头的血滴。听闻华清宫那位梦游仙境习得霓裳羽衣曲很是得人喜爱,这梨园都在为她一人歌舞,还会有人记得这梅园的一曲惊鸿吗?
【雪舞惊鸿,这雪地中最后一支舞是为你跳的,哪怕活不到最后一刻,也要舞完这一曲。舞完这一曲,我就能见到你了,就能、、、、、、
病死又何妨?】
雪中最惊艳的那一抹红是艳梅树下白茫茫上的一抹红梅水袖,以身为枝绽放的那朵红梅。这一刻的雪,暖的很,软的很。
“娘娘怎么躺在雪地上?快起来,别加重了病情。”
“外面怎么这么乱?陛下呢?”
“陛下早就带贵妃逃了,娘娘,我们快逃吧!”
他逃了,带上了那位,却不曾想过她。也是,惊鸿早已不惊了,哪里比得上羽衣呢?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你走吧,我累了,不必管我。”
“娘娘!”
“若是有幸活下来,就替我找一人吧。”
“是陛下?”
采萍摇摇头,郑重脱下身上沾了雪水的舞衣,道:“是这舞衣的主人。”
“娘娘不就是这舞衣的主人吗?”
“我不过是暂时保管罢了,你走吧。”
【我累了,不愿再等了,只愿在这梅林之下,能够死得安然。我这一生,活的就像个笑话,满腹才情又有何用?付之真情又有何用?若是有来生,我愿做这惊鸿舞衣,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只求你,不要再把我送人了。】
我迷失在玄镜中,不知如何回到天宫,也不知如何找到采萍,我记得我答应过她要参加她的及笄,可如今我既没有回天宫,也没有参加她的及笄,我在哪?
“姑娘,这舞衣与你倒是般配。”
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年近五十的妇人,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舞衣,道:“这确实是我的,三十年前我送赠给了一位小姑娘。”
“可是江家的采萍小姐?”
“正是。”
“娘娘说的不错,这舞衣的主人确是道骨仙风,芳龄永继。”
“娘娘?”
“我家娘娘乃是昔日梅妃,她一直在等姑娘,等了一辈子,却落得、、、、、、”
“她,不在了?”
“那日乱兵入围,娘娘、、、、、、怎么会有生机?”
我接过舞衣,仿佛感受到了她一生的苦难,我好像知道我造了什么孽了。
“娘娘还说,若她是这衣裳,只盼能在主人身旁,不要再被遗弃了。”
“这舞衣上的梅花味倒是很香呢。”
宫女离开后,我终于回到了天宫,因为遭到玄镜反噬,我被弹出了镜中,结界也随着消失。沉月眼疾手快飞身接住我坐在地上,她能明显感觉到我的脆弱。
“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沉月,对不起,我知罪了。”
沉月没说话,右手一转,一掌拍在我的天灵盖上。我感到无比难受,体内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天灵盖上涌。
“沉月,不要管我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实在受不了如此痛苦,情愿灰飞烟灭也不要如此苟活,何况还搭上一个沉月。我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
“你早该想到如此,你不肯放过我,我为何要放过你?”
我抽搐地越来越厉害,表情也越来越痛苦,意识已经开始消逝了,眼前一片白茫茫,她伸手似乎也抓不到沉月了,已经没有知觉了吗?
沉月,你究竟、、、、、、为什么?
我化作一块白玉海螺,沉月收回功力,强忍反噬,咽下於血,缓了一会儿,轻轻拾起那块玉,细致地抚摸,小心地收起,然后离开了这里。
玉螺,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