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知道，这将是悲伤的一天。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这事总是由桑迪来做，和往常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在丁那里，情况可能也差不多——帕齐从她母亲那儿学会了收拾行李。“彩虹六号”要更新换代了，许多老队员已经离开，美国人又回到了国内，在布雷格堡[13]和三角洲学校，在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那些海军训练海豹突击队的地方，他们在纪律允许的范围内，边喝啤酒，边和少数几个信得过的教官聊着他们的经历。他们偶尔也会到英国威尔士的赫里福德来，在舒适的绿龙酒吧里，喝着大杯的啤酒，自由自在地跟一些前“彩虹”的同僚们交流着自己当年那些战斗轶事。当地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过他们和那些国家安全局的特工们（为了表示对前军情五处的尊重，他们被称为“五号”）一样，对敏感问题都闭口不谈。
不管在哪个国家，没有人可以在一个位置永远待下去。不断有新的人进来，带来新的想法，这对一个机构或组织来说是健康的。而且对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来说，这也提供了许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欣喜重逢的机会，多数是在世界各地的机场候机楼里，在飞机起飞前，他们可以畅饮啤酒，热情地握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世事无常，寂寞空虚折磨着你。当你的一个老朋友或同事被召唤走，消失在世界上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你会经常想起他，但再也无法见面。克拉克见过许多朋友死在所谓“训练任务”当中，这常常意味着他在某个禁区挨了枪子儿。不过这就是加入这个特殊的兄弟会所要付出的代价，而且这也不会改变什么。正如海豹突击队喜欢说的那句话，“你不必喜欢它；你只要去做就行了。”
以埃迪·普赖斯为例，他以第二十二皇家特种空勤团军士长的身份退役，目前是“女王陛下的皇宫与城堡——伦敦塔监狱官[14]”。约翰和丁都很想知道，英国女王是否了解，如果普赖斯那把礼仪性的斧子（伦敦塔监狱官曾经是那里正式的刽子手）够锋利的话，她的“皇宫与城堡”现在将会安全得多。他现在肯定还在坚持晨跑和体育锻炼，对于那些他手下的来自正规武装部队的成员，无论是谁，如果他的靴子擦得不够亮，制服穿得不够整齐，枪收拾得没有刚出厂时干净的话，那可要倒大霉了。
约翰·克拉克心想，不得不变老可真是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他都快六十岁了，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特别是他还能记起年轻时发生的事，甚至那些最好应该忘掉的事，这是最糟糕的。记忆是把双刃剑。
“嗨，克拉克先生，”从前门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种天出门可真是见鬼，对吗？”
“丁，我们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约翰头也没回，说道。
“对不起……约翰。”
约翰·克拉克花了好几年才让丁·查韦斯——他的同事兼女婿——学会用他的名字来称呼他，可丁到现在还不大习惯这么叫。
“如果有人试图劫持飞机，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带着贝瑞塔呢，”丁回答。他们是少数几个在英国必须随身携带枪械的人，这种特权目前仍然有效。
“约翰尼和帕齐怎么样？”
“小家伙对能回家感到很兴奋。我们到了那儿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没什么特别的计划。明天早上我们将礼节性拜访兰利。我可能会在一两天内开车去看看杰克。”
“他对现在的生活一定感到闷死了。”丁轻声笑着说。
“以我对杰克的了解，他可能都要疯了。”
“我想，退休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查韦斯没有进一步往下说。这个话题对他的岳父来说很敏感。不管你多么不情愿，时光总在流逝。
“普赖斯现在干得怎么样？”
“埃迪？他在生活中总是随遇而安，你们当水手的通常爱这么说，对吗？”
“你可真会鹦鹉学舌。”
“嗨，我管你叫‘水手’，可没叫你‘乌贼’。”
“多谢提醒，多明戈。你能再说一遍吗？上校。”
查韦斯笑得很开心。“是的，这还差不多。”
“帕齐还好吗？”
“比上次怀孕时好多了。看上去很好。感觉也很好，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帕齐不大爱抱怨，她是个好女孩，约翰——话说回来，我说的这些你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
“是的，不过我听到这个总是很高兴。”
“那我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如果他想继续说下去，那就不得不非常小心委婉地触及这个话题，不过他没有往下说。“直升机正等着呢，头儿。”他加了一句。
“该死。”克拉克愁眉苦脸地低声说道。
艾弗·罗杰斯拎起行李，把它放在一辆要开往停机坪的绿色英军卡车上，然后站在外面等候他的准将——这是约翰正式的军衔。英国人很在乎等级和仪式，当他一来到外面，就马上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原本希望举行一个低调一点的告别仪式，但英国人可不这么想。当他们来到直升机停机坪时，整个“彩虹部队”都到齐了，狙击手、情报人员，甚至还有军械师——“彩虹”拥有全英国最棒的三名枪械专家，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军服，列队等候。还有来自皇家特种空勤团的一个班的仪仗队，他们表情严肃，用英军沿用了几百年的仪仗动作向他举枪致敬。传统可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该死。”克拉克嘴里嘟囔着从卡车上下来。他现在干的事和他原先海军水手长的工作相去甚远，不过他的经历很复杂，富有传奇色彩。他不大清楚应该怎么做，似乎应该先检阅一下部队，并在走向MH-60K直升机的同时和每个人握手致意。
整个过程花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几乎同每个人握手时都要说上几句话，当然他们对此受之无愧。他的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他在第三特种作战团服役的那段时光。现在这支部队和当时那支一样优秀，虽然难以置信，但可能确实如此。当时他年轻、骄傲，而且神勇。让人惊叹的是，他并没有像许多优秀的士兵那样因神勇而丧命。为什么？可能是幸运，除此以外找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在越南，他学会了谨慎。许多人没那么幸运，他亲眼看到他们仅仅因为一不留神，犯了些愚蠢的错误而付出惨痛的代价。有时你必须冒险，但应该先在脑子里想一想，不要冒不必要的风险。反面的例子可太多了。
艾丽斯·富盖特和海伦·蒙哥马利都和他拥抱了一下。她们俩是非常出色的秘书，这样的人现在很难找。克拉克曾想过替她们在美国找份工作，不过英国人很可能对她们同样很欣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们走的。
最后是即将就任的新指挥官阿利斯泰尔·斯坦利，站在队伍的尽头。
“我会照顾好他们的，约翰。”他向克拉克保证。他们俩握了握手。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们下一步让你做什么？仍然没什么消息吗？”
“希望下次他们能事先通知我。”政府部门通常把文牍工作做得很好。他们别的事未必干得好，但对文牍工作无疑很在行。
没什么要说的了，克拉克走向直升机。丁、帕齐、约翰尼和桑迪已经系好了安全带。约翰尼特别喜欢坐飞机，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他一定会很享受这趟旅行。直升机起飞后转向东南方，飞往希思罗机场四号航站楼。在专用停机坪降落后，一辆面包车载着他们前往客机，他们不用过安检。这是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机，和他们四年前来这里所乘坐的是一个型号，当时几名巴斯克恐怖分子跟他们上了同一架飞机。那几个家伙目前在西班牙，至于关在哪所监狱，监狱条件如何，他们从没打听过。不过肯定不如华尔道夫酒店的条件好。
“我们被解雇了吗？约翰。”当飞机从希思罗机场的跑道上起飞时，丁问道。
“可能没有。即便真的解雇了，他们也不会那么说。他们可能会让你在‘农场’当个教官。至于我嘛……，他们会继续给我发一到两年的薪水，也许在行动中心给我留个位置，直到把我的停车证收走为止。我们的资历很深，不会被轻易解雇的，那还不够他们费事的呢。他们担心我们会向记者乱说一通。”
“是啊，你还欠鲍勃·霍尔茨曼一顿午餐，对吧？”
听到这话，约翰几乎把起飞前准备的香槟酒给弄洒了。“哦，我确实答应过。”
他们坐在那儿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丁说道，“我们要去拜访杰克？”
“我们也许应该去，多明戈。”
“知道了。哦，小杰克现在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吧？”
“是的，但不清楚他现在在干什么。”
“一定是干些赚钱的买卖。股票、债券，金融投机之类的，我敢打赌。”
“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在‘农场’学习怎么帮你传递情报，晚上去乔治·梅森大学学习。上课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梦游。”
“但据我所知，你获得了硕士学位。比我强多了。”
“是啊。我得到了一张文凭，证明我还算聪明。而你在世界各地留下了一具具尸体。”幸亏在飞机的客舱里没有人窃听。
“这叫做‘外交政策实验’，”克拉克边查看头等舱的菜单，边纠正他的说法。至少英国航空公司假装在提供像样的食物，但为什么这些航空公司不准备些麦当劳的巨无霸汉堡和薯条，或者达美乐比萨呢，这令他颇感困惑。这样可以省下很多钱。不过在英国，麦当劳的牛肉可能有点问题。在意大利，那就更糟了。但意大利的国菜是米兰小牛排，那可比巨无霸汉堡好吃多了。“你担心吗？”
“担心找工作？不怎么担心。我总是可以通过从事咨询工作赚钱。我们两个可以开个公司，就是那种安全顾问公司，可以大捞一笔。我负责制订计划，而你负责具体的安保工作。你只需要站在那儿，眼睛瞪着别人，摆出你那副‘别惹我’的样子。”
“我太老了，干不了那个，多明戈。”
“没人会傻到去踢一头老狮子的屁股，约翰。我个子太矮了，吓唬不了那些坏蛋们。”
“胡扯。我可不敢为了寻开心，去招惹你。”
查韦斯很少得到这样的恭维。他对自己矮小的身材非常敏感——他妻子要比他高一英寸——不过这倒是有它的好处。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因为这个小瞧了他，从而吃了苦头。专业人士不会这样，当他怒目而视的时候，他们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危险。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不过有一次，一个伦敦东区的街头小混混在酒吧外得到了教训。那家伙醒过来之后，发现身边有一品脱啤酒，兜里还塞了一张扑克牌。这是一张梅花皇后，不过扑克牌的背面是黑色的。这种事并不多。英国总体来说毕竟还是个文明国家，而且查韦斯从来不想找麻烦，这些年他学会了这一点。黑色的扑克牌是“彩虹”成员非正式的纪念品。当地报纸注意到了这件事，而克拉克把带扑克牌的人狠狠训了一顿，不过算不上太严厉。他们的工作是保密的，同时也是值得骄傲的，他留在威尔士的那些小伙子们对这二者都很了解，这没什么，只要他们知道底线在哪儿就行。
“你觉得我们干什么工作最好？”
“最好是在游乐场里找个活干。马洛伊擅长隐藏，他把你的队员藏起来，你再把他们找出来，对于搜捕你最在行了，特别是在我们无法预演的情况下。”
“这是支非常出色的部队。”多明戈微笑着同意，“我旧时的忍者们都比不上他们，我认为他们是士兵中出类拔萃的。”
“他们的确很棒，不过经验非常重要。”“彩虹六号”的每位成员起码都是E-6等级的士官，要在军中服役好几年才能升到这一级别。“许多经验和智慧需要长时间的积累，这不是那种你能从书本上学来的东西，而我们要通过严格的训练让他们尽快掌握。”
“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我想再跑起来的话，得需要两条新腿。”
克拉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很年轻。不过我告诉你：我从没见过比他们更棒的射手，个个能力超群。老天，他们的本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你怎么看，丁，你觉得谁最棒？”
“很难分出高低。在我看来，埃迪·普赖斯点子很多。韦伯或者约翰斯顿精通步枪，他们俩真的不分高下。至于短枪，那个法国人路易塞利……他简直可以把多克·霍利迪[15]从坟墓里吓出来。你知道，你能做的就是把子弹放到枪膛里，剩下的就不用管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无论远近，无论白天或黑夜，无论醒着还是熟睡，无论醉酒还是清醒，我们全都能做到。”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方面花这么多钱。”
“可他们现在要收紧缰绳了。”
“真他妈的遗憾。”
“该死，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
“因为欧洲本土的恐怖分子已经转入地下了。我们把他们击毙了，丁，而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倾注了全部心血。至少他们没把它完全解散。考虑到政治上的因素，这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我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们只是拍拍你的肩膀，说几句漂亮话。”
“你还指望民主政治下的政府对你表示衷心感谢吗？”约翰做了个鬼脸，反问道，“你这个幼稚可怜的家伙。”
欧盟的官僚们从中作梗是最主要的原因。现在没有哪个欧洲国家容忍死刑，至于民间是否有人支持死刑则没人关注，而某些所谓民意代表不断大声指责“彩虹”过于残忍。可是，对于他抓捕恐怖分子时是否坚持了人道原则，对那些凶残的家伙是否提供了必要的医疗救助，这些细节从没有人问及。在任何一个国家，人们都不反对他们的行动，但那些仁慈、温柔的官僚主义者喜欢吹毛求疵，而他们这种不露面的人才是真正掌握政治权力的人，在文明世界里到处都是这种家伙。
“你知道吗？在瑞典，圈养小牛犊是非法的，你必须给它们和其他小动物社交的机会。其次，至少在它们初次发生性行为之前，你不能把它们阉割掉。”查韦斯没好气地说。
“我觉得这倒挺合情合理的，这样它们就会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缺了什么。”克拉克咯咯地笑道，“对于牛仔们来说，少了件麻烦事。一个男人要下手做那种事，心里总是很别扭的。”
“耶稣说，‘温柔的人将会继承大地’，我认为这很好，但有警察在身边同样很好。”
“我可没想和你争论。多明戈，把你的座位转过去，喝杯酒，然后睡一觉。”
如果有混蛋想劫机，我们会对付他们的，克拉克心中暗想。
人总是可以期待，比如期待在退休前再大干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