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先闻的主意。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洪习当初求人和时举起手来只是为了报复,甚或只是押注在贝乔身上,以求一条生路,那么之后他的所言所行不可以尽信。即便他决意斩杀他的赤龙门同僚,也不能保证他就真的洗心革面了。
如果分舵里不止那十二个孩子,还有其他强大战力,将来贝女侠与那读书人将来若是离去,我们又要受制于赤龙门。
而如今我们一有武器,二有马匹,可以跟踪洪习,找到那赤龙分舵到底在哪。一人在明,十人在暗,到时候可以里应外合。真要出事,在明一人也能挟持洪习作为人质。当然,主要任务还是探探虚实,看赤龙门情况是否真如洪习所说,再决定是否要与他推心置腹,共谋发展。如果他回了分舵之后又再打什么鬼主意,我们也能临机应变,有所防范。
虽然与洪习一起喝过酒的掌柜的觉得洪习必定发自真心,已经悔过,但既然是偷偷跟踪,也没有撕破脸皮,便也没有反驳。毕竟这也是为了防范那个万一,绝不能说白先闻的对策就是太过不近人情。
只不过掌柜的不禁会想,这些个乡野村夫,真的会跟踪吗?
这十一个人大多是那十二个孩子的父亲,但有的孩子父母双亡,跟着祖父祖母长大的,也有一家的兄弟几人都被掳去了赤龙门的,所以这十一个人中也有志愿来帮忙的村里青壮。他们确确实实,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怎么跟踪,不过好在洪习也没有被人跟踪过,对被跟踪这一情况,并不敏感。
一路上那名自称韦三虎的汉子一直在与洪习聊天,他觉得洪习这家伙不坏。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他杀了赤龙门的人,也许是因为他满心能见到自家三个孩子所以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骑马向西出村,一片荒原,天地辽阔,所以顿生感慨,便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洪习,也不是阴险狡诈之辈。
“洪兄弟啊,你说说看,这赤龙门干坏事你也不管管,我家小孩被抓走之后我家婆娘哭的可惨了,夜里想和她在生一个她都不愿意。”
“洪兄弟呀,我家老大不见了六年了,老二三年,老三两年。平日里忙的时候倒也还好,一到夜里,安安静静,真就会变得怪想念的,不知道他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洪兄弟呀,虽然我说是说不知道他们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当爹的难得还真能认不得自己的孩子吗?就算化成灰了我也能认得啊!要么是我变老了,他们不认得我倒还说得过去,哈哈哈哈哈哈!”
“洪兄弟啊,这些年你把我家老大老二老三都喂饱了,倒还算厚道,这些年我也想开了,若是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也不怪你。”
“洪兄弟啊,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娶妻生子了吗?嗯?还没有?那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呀,赶紧找个婆娘发泄一下就好了,天大地大还有过不去的坎儿吗?”
“洪兄弟啊,你可别骗我,你说你今年二十六?这种话说出来你问问谁信?吹牛也要照照镜子啊,你要再说这种话,我真要怀疑你说把村里娃儿都养的好好的是不是骗人的了!”
……
很多话洪习只能默默听着,他想不出该说什么话语,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天色渐暗,洪习与韦三虎来到一处山脚,临山有一处庄园一般的建筑,白墙红瓦,大门朱红。饭点已到,园内有炊烟袅袅升起。
洪习叩起了门,喊道:“我回来了。”
立刻便有一人拔掉门闩,打开大门,恭敬说道:“参见舵主。”
韦三虎看见这人,却不由地呆住了,这正是他六年不见的大儿子,韦大。只是六年时间,实在不短。当你被拐走时,韦大只有十岁,如今他身量长了许多,唇边也有些绒毛若隐若现。身材结实,看来并没有挨饿。目光炯炯有神,看来精神也不错。夏日昼长,天光虽然没有午时那么晃眼,却仍足以将韦大的形貌照得分明。
韦三虎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只见韦大看了眼韦三虎,问道:“这位是?”
韦三虎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洪习见状有些惆怅,他问道:“你还记得门规是什么吗?”
韦大正色道:“逢乱世扶危济困,斫贼救民。遇太平修桥补路,开山凿井。天赐我七尺身躯,一腔热血,必以此身报父兄,必以此身报家国,必以此身报赤龙!”韦大突然眼神一亮,道:“那想必这位也是胸怀大志,以身报国的仁人义士吧!”
韦三虎神色变幻了两下,终于开口道:“正是如此。”
这些村里来的孩子,都只待在分舵里做着杂活,要到十八岁才能跟着其他人去“扶危济困”。况且在六年前,白鹿村人还是有些相信赤龙门真的帮他们赶走了黄马贼的,只是时间久了,村里人自然而然就起了疑心。
来到分舵之后从未回家,也未外出的韦大也是发自内心相信着赤龙门是个侠义的帮派,甚至会担任给之后几年掳来的孩子洗脑的工作。
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两个弟弟。
洪习说道:“很好,从今以后,门规要变成‘必以此身报赤龙,必以此身报父兄,必以此身报家国!’”韦大应了一声。
洪习顿了一下,说道:“还有,传令下去,收拾整理一些粮食出来,最近兵荒马乱,收成不好,明天一早,我们所有人要去白鹿村给村民们分粮食。”
韦大两眼放光,开心说道:“我们终于也要做些赤龙门该做的事情了!而且去白鹿村的话,不就能见到爹娘了吗,弟弟们有时还挺想家的。其他孩子也会很高兴吧!”
韦三虎听到这话,神色十分古怪。
他拼命克制自己别让整张脸皱在一起。
随后韦大又问道:“其他人呢?李副舵主呢?柯大哥呢?”
洪舵主道:“这次出去正好接到命令,他们都被调到其他分舵了。留在我们舵的只剩小杨,小柯,和小张。他们现在也在白鹿村里,明天就可以见到了。”洪舵主顿了一下,继续道,“另外,把西厢房收拾一下,给这位侠士留宿,我先带他参观一下我们分舵。”
韦大领命离去了。
毕竟当了许多年的舵主,虽然没有什么实绩,但接待客人,摆摆架子之类的表面功夫,洪习还是相当熟稔的。
韦三虎看着韦大离去的背影,默默不语。半晌,他才说道:“洪兄弟呀,没想到之前开的玩笑竟然变成真的了。”
洪习道:“走吧,我带你散散心。”
洪习带着韦三虎穿廊过道,先去了大门口附近的演武场,再去了演武场后面的议事堂,以及再后面的各个厢房书房。又折向东,看了看那儿的厨房柴房,和在更偏僻处的菜园花圃,茅房以及马厩鸡圈。
暮色更浓,两人的影子被拖的很长。
这一路上确实没见到少年少女以外的人,而且洪习似乎因为顾及韦三虎的心情,而刻意选择了可以远远看着那些少年少女的路线。
马厩和鸡圈离得很近,走到马厩时,韦三虎见只有他们骑回来的两匹,应该是被韦大牵来了此处,便问道:“没有马了吗?你们这么多人明天怎么回去呢?”
洪习突然想起这事,脸色有些尴尬。他开始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平日里为了减少留守的少年少女逃走的意愿,他们会把全部十二匹马骑走,可当时火急火燎,只想着快去快回,忘记了这一茬。如今就骑回来了两匹马,行程看来要被耽搁了。
韦三虎突然话锋一转,看着那西斜的夕阳,问道:“孩子们是不是都觉得赤龙门真的是个侠义帮派?”
洪习答道:“刚来的时候还有些怀疑,可一两年过后,便都相信了。”
韦三虎说道:“洪兄弟啊,答应我,别让他们失望啊。”
洪习转头看着韦三虎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皮肤红黑,沟壑分明。韦三虎的眼神明显有些寂寞。
洪习转回头,也看向夕阳,说道:“嗯,不会再让他们失望了。”
沉默了一会,韦三虎拍了拍洪习的肩,眼神里似乎又有了些光彩,他说:“洪兄弟啊,我就知道你这人不靠谱,丢三落四,留了口信让一些村里兄弟把剩下的马骑来了。他们本来都想提前见见他们的孩子,但是你看看我,不待在村里韦大都没认出我。或许还是不见的为好,我先把他们打发回村子里吧。然后给你们留六匹马,你们明天自己分配吧。”
洪习有些惊愕。
韦三虎又说道:“洪兄弟啊,给我搞几支火把吧,太阳快落山了,有火把赶路方便点。我赶紧回家拾掇一下,明天见了孩子们,假装自己今天没来过,免得到时候尴尬。”
洪习点点头,应道:“好。”
于是便有六匹马,载着十一个糙老爷们,举着火把,趁着夜色往白鹿村赶。
他们平日并不骑马,马背上的颠簸已经把他们的大腿内侧和尾椎骨附近的皮肤磨破了,可他们似乎都各怀心事,并不在意这些痛楚。
夜色中的点点火光,仿佛从来微薄渺茫却不曾消失的希望,伴着马蹄声,与他们一同长夜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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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鸡鸣时分,晨光熹微,小二遵照贝乔的吩咐,打算把他背到房里过夜的书生再背出去晒晒太阳。
清晨的阳光还不毒辣,柔柔爬上书生的的脸。
仿佛被揭开眼帘一般,书生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