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周末我找到一个在医院工作的高中死党，托她帮我开了支气管炎的病假条，暂时只能开半个月。
我在周二的时候就交给了主任，并且保证完成这一周的节目后再休息治疗，让台里也能有缓冲安排的时间。
心里很是惴惴，几乎不敢直视主任看着假条若有所思的眼睛。
我还不是台里正式员工，况且半个月并非很短的时间，给台里造成的麻烦不一定是我能承受得起。
“如果台里实在有困难我可以早点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心虚地补充。
想想自己年轻又一向身强体健，少休息几天咬咬牙应该抗得过去，毕竟这份工作是我生活的全部保障。
主任这次并未习惯性地“啊哈哈“，语气正色得让我发毛：“小岑啊，台里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这个主任还是完全有能力调度的，把身体养好了，这个栏目还是你的，相信你会做得更好。”
我感激涕零：“谢谢主任，我一定会更努力的！”
主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岑啊，随便问问，你和淩尚的淩总，是不是有点交情？没别的意思啊，哈哈，这两年淩尚的势头很猛啊，光这个月就上了两个新楼盘，这是很好的资源嘛，还是要首先考虑在自己台里宣传啊。”
台里的员工多多少少有些人脉，像我这样孤军奋战的，当然时常会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忿忿不平。但我完全不想被扯上这一层关系：“主任您可能误会了，我和淩总的关系仅限于这次广告合约，我们并无私交。”
主任笑得愈发慈祥：“年轻人么，适当的交际也不是坏事，对你自己的工作也有好处，你说对吧，啊，哈哈。”
两天后我明白了主任这番话的来由。
台里人事部找我谈话，大意是鉴于我兢兢业业的工作得到了听众朋友与领导同事的一致认可，台里正在考虑将可贵的正式员工编制赏赐给我，但是还有几个月的考察时间，希望我以更加饱满的工作热情和出色的工作成绩，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和厚爱，使这次的转正更加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看来淩舜晖果然言而有信。
估计是那天我答应他的请求去看了他表姐，他也还我一个大礼，真正互相扯平。
我们之间，终究还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与人情全然无关。
这样的结果让我反而心安，在妇科医生见怪不怪面无表情的注意事项和风险提示中，我约好了人流手术的时间。
我决定手术之前先回一趟绿葭，几天后就是外婆的六十五岁寿辰，一来给她贺个寿，二来也让她好好看看我不用老惦记着。
母亲的事情是她这一生切骨的痛，我绝不能再重蹈覆辙令她蚀骨锥心。
周四请假前的最后一档节目，我和亲爱的听众朋友们短暂地道了个别，下了节目后去电台附近通宵营业的咖啡西点店买了个生日蛋糕。
下了公交往新村走过去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略带嘶哑的男声，语气谨慎而迟疑：
“小岑，你——有什么事吗？还是——生病了？”
“教授？”我惊异地叫道，“你怎么知道？”
那边局促地没有了声音。
“你在听我的节目？”我只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这两天晚上有点睡不着，正好……听到。”
我没有去深究，只是含糊其辞：
“是我家里有点事，外婆年纪大了，我要回去照应一下，没几天就好了。”
“哦——”他顿了一下，稍微抬高了声音：“如果有可以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谢谢，”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掐断电话：“她，去美国治疗了吗？”
教授好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她……哦，她不愿意去美国，她说，好不容易回来了，她不想再跑来跑去，想好好陪陪她的父母家人。”
“她一定也想多陪陪你。”我极自然地脱口而出。
“她已经委托律师写好了离婚协议书，而且，态度非常坚决。”教授语气疲倦而无奈。
我完全能理解那个看似温婉的女子为何如此决绝：“她是不想连累你。所以到了这个地步，于情于理，你都更不能离开她。”
“小岑，你实在太明事理，”教授声音又暗哑下去，“和你相比，我自愧不如。
“我只是看清了现实，既然错了，那么有些东西我们必须去承担，或者，去放弃。”**********闭了闭眼睛。
教授在那头沉默下来，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小岑，这么多年，你的父亲……来找过你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去找他？我是说，你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太辛苦，最好应该有个照顾你的亲人。”
“我没有父亲，我只有外婆，小时候外婆照顾我，她老了我会服侍她，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
我不假思索地说，甚至没有去思量教授为什么突然会关心这个问题。
“那么好吧，小岑，”教授立刻打住，“照顾好自己，再见。”
我把电话塞进包里，抬头时面前人影一晃。
“宁小姐，请留步。”一个低沉的男声。
“啊，你是谁，干嘛！”我吓得不轻，抖抖索索往后退。
“不用惊慌宁小姐，”那个身影定在原地，语调急促却依旧不失沉稳，“是凌总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我心跳猝然加剧，一时怔怔地不知是进是退。
本以为已经曲终人散两不相欠，凌舜晖却又出其不意深夜降临，他这次来，绝对不可能的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
“宁小姐，麻烦这边请。”那个男人始终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是一副紧逼盯人不敢丝毫懈怠的架势。
我知道躲不过，拎着蛋糕跟他绕过小区前停得横七竖八的私家车，走到一台深色的宽大商务车前，随即另有一个男人打开车门：“宁小姐，请。”
凌舜晖从前来找我都是独来独往，今天这样的做派，只让我觉得凌厉而疏远。
我坐进车里冷冷开口：“凌总不过要说几句话，不用这么大的阵势吧。”
浓重的烟草味弥散开来，车身宽大，他坐在那一侧的座位上，我们之间的距离氤氲在一蓬袅袅的烟雾中。
他没有理睬我，兀自深深吸入一口烟，还没完全呼出来就呛得猛咳起来。
想要一把掐灭烟头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我狠狠按下车窗，把头偏向窗外猛呼气。
他躬身在座位前方的烟缸里熄灭了烟，还没有直起腰来，就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开口：
“宁小岑，那个孩子，请你解释一下。”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拼命挣脱却依旧逃不出他追踪的猎物，下意识地还在挣扎：
“该死的程耀！我不是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凌总您何必还这么兴师动深夜查问！”
“程耀！”凌舜晖哼了一声，“你以为除了他我就没有办法知道！”
他低头又止不住咳了几声，猛地直起头对着我：“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的眼神急切中带着隐忍的愤怒，仿佛暗潮涌动的深黑海面。
我极力让自己显得无所谓：“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会马上处理掉。”
“处理？宁小岑，你当把孩子当成什么！”他气势汹汹地低吼，“你请假就是为了为了去杀死这个孩子！”
“我只是不想让这个愚蠢的意外发展扩大下去，我需要正常地生活！我根本没有能力承担这个孩子的一切！”我也情不自禁吼了出来。
“这是我的孩子！“他抬高了声音，瞪着我几乎咬牙切齿：”我不许你杀死他！”
我一怔，瞬即胸口像漫过冰冷的海水一样凄惶：
“淩舜晖，我说过这个孩子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任何事情因为你有钱有势就可以想当然地胡思乱想任意妄为，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从那场荒唐的戏码后我们之间就再没有半点瓜葛，我现在迫切地要回到原来平静的生活中去，您也大可以像掸掉一颗灰尘一样把我忘掉。害你深更半夜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请您以后保重身体再也不用为这件事情劳神了。”
我拎起蛋糕就去推车门，胳膊却被他从身侧一把抓住：“宁小岑！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不是我的？那么，你和那个男人还在来往对不对？你就那么少不了男人吗！”
我觉得整个人都浸在了无望的深海里，却终究还是不甘心，甩过头去直直看着他：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一直以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对不对！所以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利用我践踏我，任何恶毒的语言或者可笑的引诱用在我身上你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你从来都只把我当成一个自私虚荣又****的女人！既然我在您眼里如此不堪，你还来关心这个孩子做什么？你不怕这个孩子脏了您高贵的身份和尊严吗，您根本犯不着为这个孩子大动干戈！”
我拼命忍住眼眶里就要泛出的热意，使劲挣着胳膊：“麻烦您放手，我会立刻从你的眼前消失地干干净净！”
“宁小岑，不要再说这样的鬼话！”他的手抓得越来越紧，呼吸也越来越费力：“我要你肯定地告诉我，这个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对吗！”
我感觉到胳膊上的力量突然变弱，想都没想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手里蛋糕没有拎住，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不远处的两个身影立刻警觉地包抄上来，一个不客气地伸出胳膊地把我挡住，另一个跑到车门前发出一声惊呼。
我不自觉回头，看到那个男人利落地跳到车上，把已经趴倒在前排座椅的淩舜晖小心地扶起，又把椅背慢慢放下让他半躺着，从后挡风玻璃前的平台上取过一个小的吸氧瓶。
插了鼻管凌舜晖的前胸还在剧烈地起伏不定，抓着衣服前襟的手已近乎痉挛。
“他——怎么那么厉害？”我一下僵住，对着他的方向觉得脚底发软。
把我挡住的男人紧紧跟在我身后，声音倒是和善有礼：“大少的案子刚判，淩尚面临的压力很大，最近淩总常常失眠。”
淩尚的新闻其实不是没有关心，凌家大少一审以自首坦白从轻处理，百姓舆论自然一片哗然，这样的负面影响对淩尚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刚刚车厢里光线昏暗，他半陷在座椅里的身形也是分明的疲累倦怠。
我脚下不听使唤地一步步向他挪了过去。
他的脸被遮住，我只看见他在抖颤的呼吸里勉力地想撑起身子，却被身边那个男人轻轻放回到椅背上。他只得用劲拉住那个男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男人立刻点头，迅速跳下车向我走来。
其实我已离他近在咫尺，我清楚地看见，他艰难地喘着气向我转过头来，明明是那样无力，眼神里的决然却翻卷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的漩涡，仿佛即刻就会把我当头吞噬。
我只觉得一旦被卷进去便万死也再无逃路，惶惶地恨不得马上在他面前遁形，却又像中了魔咒一样定在那里丝毫动弹不得。
“宁小姐，凌总请你先跟他回去一趟。”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用手扶着车门。
我如梦初醒：“不，我不去！”
他向我身后的人示意了一下，他们一前一后，稍一用力便把我轻松地架到座椅上。
纸盒松散裂开，我买给外婆的蛋糕在杂乱的脚步中被踩成一摊残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