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好“永泰和”店铺的最后一块门板,天一擦黑,碛口街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少人家已点着洋灯在吃晚饭了。繁华散尽的清冷街面上,青石路面泛着幽幽的光,碛口把梦沉入了另一个世界。排完门板的李三不知该往哪儿去,家对他来说好像一场梦,美不胜收的梦,梦还没做够,就成了昏暗一片的寒冷。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转换。李三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镇子上晃悠。
路过二道街口的时候,李三加快了脚步。二道街开的是妓院烟馆澡堂子。晚上东家对掌柜和伙计们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进出店铺时,不能单独行动,而且必须挑上写有字号的灯笼,以示光明磊落。那次“全盛栈”的小伙计去二道街给人送了一个物件,东家知道了,马上把小伙计给解雇了。李三虽说住在碛口,就是这条二道街,鞋上却不曾粘过它一星星土。
黑地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挡在李三面前,李三现在无心理会任何人,还是自顾自走路——走得拖泥带水,磨磨蹭蹭,一看就知道揣着满腔的心事。
“哎,李哥,怎么叫也叫不住啊。小弟今天发了点小财,怎么着也要请哥哥吃食巷吃一顿去。前不久小毛子一伙要打俺,不是你碰上撕扯开,俺可吃了现亏啦。今个碰上了,让小弟尽一下心,咱一个镇子上的,讲的就是义气二字,行不?”
马丑本是牛二们一伙的,李三平时根本不和这些地痞们来往,只是见面问个话罢了。可今晚经不住马丑连拉带劝,多少天来心里憋屈着事,就顺着去喝马丑的谢恩酒去了。
吃食巷里“庆香楼”最近请来了平遥师傅掌勺,炒得一手好菜,巨商大贾们都在这里宴请客户,一时把吃食巷的十来家饭馆给比下去了。马丑要了一条早上才从老河打捞上来的鲶鱼,嘱咐师傅红烧着,一盘青炒豆芽、一盘煎鸡蛋、一盘猪肉炒辣椒。“庆香楼”家从汾州府进过来的散白汾那是喝着够味的,两荤两素四个菜颜色鲜艳。可李三的心事,就在那二两白酒上。
自从绝了河路营生,李三再没饮过一回酒。其实酒量不差的李三也经常被酒虫馋着,可叔叔告诉他,进了人家的店,要想活个人,就得把自己的嘴巴管住。一个连嘴巴也管不住的男人,骨头肯定轻,也把持不了家。记着这个至理名言,他戒了酒,还果真娶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这女子啊,是俺自个把她买到碛口镇上,又是东家让她做了俺李三的女人。彩云呀彩云,你生得太好了,不是俺李三能养活了的人啊。你该去那高门大户里当太太,你该生在富商家让人家娇养着,俺哪有福气消受你的一千一万个好啊。李三就着烧酒洒下一脸泪蛋蛋,想了哭,哭了想,弄得一些外地客商老回头看他。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老白汾后劲大得很,饶是李三酒量好,也架不住这般狂饮烂喝。从吃食巷出来,李三脚步踉跄,醉眼矇眬,差不多得人扶着才会走路。
李三确实醉得不轻,连马丑把他扶进大烟馆也浑然不觉。大烟馆里烟雾腾腾,认不清谁是谁。鸦片在碛口被称作“料子”,吸料子的也分三六九等,有钱人都在包房里半躺在炕上,支着长长的洋烟枪等着烧一个高泡吃。能来包房里烧泡的都是二道街上的妓女们,卖笑卖身伺候人,什么活也干。时间长了,这些女人也染上了洋烟瘾,和客人一起吃。
地下围着的一圈却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鬼。马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票子,将纸票子用手卷成个圪筒筒,再蘸点唾沫,将两边糊住了。烟馆里伺候着客人的小七子拿出一块烟饼,用指甲掐了,捏着给了一小块深褐色的烟膏,马丑便将膏子放在一枚铜钱上,然后将一根铁丝放进通红的炉火里——烧得越红,点起的泡才大,吃着才好。山西阎锡山禁烟厉害,陕西却到处种罂粟,胆大的人们从老河偷运过来,再在碛口开烟馆,利大得很!碛口的地盘太邪了,阎锡山也管不了这里的烟土。
“卖洋烟的掺膏子,吃洋烟的没脑子”,掺膏子就是往洋烟里掺假,这是碛口人笑话那些烟鬼的话。李三平时瞧不起那些吸洋烟的,能由人的事嘛,干吗自寻倒塌。此刻吸了一口,却是身轻体快,飘飘欲仙,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他哪里知道,这马丑给他要了上好的那种,是牛二安顿的,吃一口再也撂不下的高纯度料子。李三酒醉加洋烟,快活极了,人一下就飘在了云端上。心里想什么,什么就来了。正想彩云,彩云就在云彩里向他招手。还是新婚时的打扮,含羞一笑,眼波生辉:一会儿,李三又和彩云坐在驴车里,驴车里的彩云披着红盖头,他看不清她的脸,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的盈盈小手……
等彩云晓得李三吸上洋烟的时候,李三已被“永泰和”的东家解雇了。不嫖不赌不抽是碛口商行多少年不成文的规矩。真正染指烟花柳巷吸洋烟豪赌的,是那些外地来碛口的客商和花花公子,还有河路上的船家与艄工们。冯彩云的心一下跌到三九天的冰窟窿里。她欲哭无泪,人人骂俺红颜祸水,是俺害了李三,也害了自个儿啊!
家底本来就薄,全仗着李三在“永泰和”一月几吊钱维持生计,断了财路,李三还要吸洋烟,日子立马就过不成了。冯彩云坏了名声,再也不用养在深闺,关在四合院里望天看麻雀打架,她在碛口街上到处抛头露面,今天去“义诚信”当铺当了自己的手镯,明天又去当衣服,今天厚着脸向陈婶借一碗米,明天去河南坪菜地里拣几片菜叶子。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就把院里堆成山一样的河炭也贱卖了。彩云的心头每天都在滴血,人活世上,她把脸皮剥尽了。原想这炭能烧三年,谁知暖不了一个冬啊!
发了烟瘾的李三,打完自己打彩云,她不嫌弃,还哭着哄他,她跪下向李三哀求,求他戒了这一口,哪怕讨吃要饭俺也跟着你去。可这时的李三哪还是个人啊,衣服横七竖八的,趿着破烂不堪的鞋,眼皮浮肿,身子却骨瘦如柴,嘴角上永远流着涎水,一脸的木然和呆滞……
不几天,憔悴不堪穷极潦倒的李三失踪了,早起的人们在老河边上看见了李三平时趿拉的那双烂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