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荣茂从包头给东家采买了一批羊皮袄回来,货物从水路运到碛口,又起高脚送往太谷。这次出来,走时老东家就有交代,让他在碛口镇上待上几天,一来回去看看娘老子,二来再访问访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鲜货物,顺便再进点货回来。
侯荣茂到碛口,商会的会长李泰祥那是必见的人物。两人虽说差了三十来岁,却是忘年交情。李泰祥为人深沉,处理商会的事经常占了个公道,因此上人人服他,这也是李泰祥多年卸不下商会会长重任的主要原因。侯荣茂经商,常常出人意料,在碛口、太谷、平遥一带,人人都知他的名号,号称“义士”。因了两人的频繁走动,两地的货物贸易、风土人情,彼此都十分了解。
侯荣茂在太谷“万益栈”店铺里,是个不会打算盘但说话能算数的主户,老东家对他另眼有加,那是一百倍的放心,来了生意朋友,就由他出面接洽。时间久了,酒肉吃喝上的事门儿一概清,很能上得了台面。别看碛口繁华,却没人懂得喝茶水,侯荣茂是个见过世面的,镇上“聚仙茗”茶楼,只有侯荣茂回来了,李泰祥才在这里招待他,顺便说点别的话题。茶楼清净,是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上次侯荣茂回来,李泰祥就曾向他问计,想除掉杜其瑞,这一向,税赋又加了两成,弄得商家们苦不堪言,直找李泰祥,要商会出面告他。李泰祥何尝不愿下手,有了以前状告无门的先例,再那敢随意出招。除了在阎督军那里告发姓杜的私吞鸦片,别的路都已试过了。除掉杜其瑞,看来非冯彩云不可。
“万益栈”家和“全福韩”家在太谷城里隔着一条青石街道,一家卖药,一家做过载生意,两位老东家素来交好。“全福韩”的公子少飞不爱经商,老父搬出来寨子山陈晋之的故事给儿子讲,就是从侯荣茂嘴里听来的。此刻,“聚仙茗”的小伙计按以往的惯例,沏了一壶龙井,摆了两碟“天元居”的各色糕点,道一声“续茶请吆喝一声”,将雪白的羊肚毛巾甩在肩上,自行下楼去了。
李泰祥眯着眼睛吸了一口长烟,缓缓开口:
“这几天,寻俺的人越来越多了,税赋又加了两成。按说,这过往船只货物值百抽五,姓杜的敢自行加成十已是胆大妄为之极,他还敢再在楼上起楼,又提了两成!”
“李会长,自古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姓杜的这几年银子捞得顺手,哪有个就此罢手的念头?他一个外地人,又不在碛口勾坟地,随时都能远走高飞的呀。”
“上次你说告发杜其瑞,非得寻冯彩云,那咱用不用现在就把她唤来?”
“李会长,告倒杜其瑞,就得走冯彩云这条线。韩少飞的母亲和阎督军扯着一层远房姑表亲,得说动冯彩云,让冯彩云再找韩少飞,把状子递在阎督军手里。可现在,也不知这冯彩云能不能用动韩家少爷了!”
“咦,此话怎讲?他俩年少情热,不是来了个司马燕,怕是谁也难把他们分开的呀。”
“李会长有所不知,韩家少爷一回去,家里就急着给他娶了亲。当时俺就估摸着,韩家一来是怕太谷人知道了公子在碛口的所为,坏了名声;二来娶过媳妇,也断了他的这份念想。少年人心性不确定,身边有个软玉温香的女人,野心就渐渐收回来了。”
李泰祥吃了一惊,没想到韩家做事这么决断,完全是一副大户人家的做派。冯彩云是个不凡的女子,但再怎么不凡,也走不进人家的家门。放在谁身上,都会照着韩家这么做的。
唏嘘一番,李泰祥问候荣茂:
“那告杜其瑞的门路眼看又不成了?”
“也不尽然。李会长这几年也瞧出来了,冯彩云是个做事的,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若韩公子再无书信来往,她断不会修书求救于人。若韩公子难忘此番情意,还肯给她捎带消息,此事尚有生机。”
“这么说,韩公子娶亲的事冯彩云还不知情了?”
“咱这碛口镇上除了你俺谁都不知,让冯彩云知道了,送个小命也不值啥。”侯荣茂一口茶水喝下去,嘴里回上来一丝淡淡的苦味。
“嗨,俺记起来了,‘十义镖局’家前几天太谷走镖去了,王太荣他们感念韩公子和冯彩云的恩情,走时还托人问过冯彩云,可有什么捎带的话和东西。应该说,过两天就该回来了。”李泰祥捋了一下胡子。
“那冯彩云可曾捎带了什么?”侯荣茂问道。
“好像什么都没有。”
“这像她的做派,那边不来信,她不会先有举动的。”
“那咱就等两天看。‘十义镖局’家走太谷,肯定要去拜见韩公子的,要是回来时捎了书信,再找冯姑娘不迟。要是那边也没回话,咱就得另寻门路了。”
可不是,另寻门路比登天都难。李泰祥早几年就想放下这个会长位子了,但杜其瑞除不掉,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李三因他而死,冯彩云因他而沦落风尘,说起来,堂堂“永泰和”的东家、碛口商会的会长,竟连自己身边的人都让人暗算了,那是莫大的耻辱。再加上如今不停地加收税赋,此害不除,碛口永无宁日呀。
扯到杜其瑞的鸦片上,不免又说起陈晋之。李泰祥说:
“碛口风云际会多少年,经商富贾、风流才俊、奇才谋士出了不知多少人,但若论真正会造势的英雄,数来数去还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
见侯荣茂睁大眼睛想询问,李泰祥摆了摆手,继续说道:
“聪明人造时,智慧人造势,那里面的区分就大了。聪明人立足一隅,活在当下,往往把周边形势看得很清,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自己吃亏,若来经营生意,自然有挣无赔。”
“那智慧人又作何讲?”
“大智若愚这句话是用来说智慧人的。智慧之人不在一时一事的得失上计较,他的胸怀更大,看得更远。这种人初时不显山露水,只经营自己身边和身外更大的环境。有时潜心数年,有的终其一生才会成就,但智慧人一旦出山,那是千山难挡、万水难阻的角色。”
“听李会长高论,是说咱镇上也有这般角色?”
李泰祥“呼”地喷出一口烟,伸出三个指头:
“现如今,咱碛口地面上就有三个。”
“依李老看来,谁能当此殊荣?”
“陈晋之、冯彩云,还有一个就是你侯荣茂。”
见侯荣茂涨红了脸,李泰祥连连摆手,不让他争辩,自顾自地往下说:
“陈晋之从来不算计自己生意的得失,那年碛口遭了旱灾,街上卖断了粮,全镇商家就他一个挑起大梁去晋中购粮,买回来的粮食按本分给穷人,平抑了当时的粮价。看看现在陈晋之的商业做得有多大,那是人家赢得了人心呀。”
“再说冯彩云,一个风尘女子,气魄也是了不得。卖身本就是为了个银子,她却跳出了这个圈圈,现今的碛口人有多少人能说下人家的个不好?俺冷眼瞧了几年,这女子心性高强得很,是个爱见做事的材底,心烈着呢。那年陈晋之在晋中购粮赈灾,其实冯彩云掏过一百两银子,是晋之后来偷偷告我的,冯彩云当时嘱咐不愿在此事上留名。她抛舍银钱是要活出个样子给人看的,说穿了,就是为自己死后的名声作打算,给头上的婊子二字翻案。”
侯荣茂完全被吸引住了,李泰祥平时说话不多,胸中丘壑和看人的眼力竟如此之深!
“最后说你侯荣茂,那年去宁夏替东家贩皮袄,那么贵重的东西你竟敢接济了路上的穷人!可你东家比你还厉害,这个人眼太毒,从拾银不昧,到贩衣济穷,看的不是你的经商之道,而是看到了你的胸怀气度。老东家知道,你这样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是必然的。两次宁夏买木材,就把你老东家的眼力给验证了。”
侯荣茂听得头上热汗直冒,自己的做法当时可没想那么多,但经李泰祥一一指点,回想其余二人的所作所为,和李老条分缕析的分毫不差。怪不得面前的老者稳坐会长之位二十余年,原来无人能出其右啊。
见侯荣茂一脸的折服,李泰祥在鞋底磕净了烟斗,起身说道:
“陈晋之可是咱看好的会长人选,俺老了,做不动了,了完这桩心愿,就是天上说下个猴来,俺也不干了。晋之呢,那是半根毫毛都不能伤着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