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镇四周皆是藏精聚气的好地方。一年从南方游历来了个会堪舆的商人,走了西湾、李家山、寨子山好几个村子,大门上“明进士”“经进士”“世进士”的牌匾比比皆是。此人回到碛口,站在卧虎山头一看,乖乖,不得了,此地将来出的官还得有一萝筐。那南方人想不到北地苦寒,居然藏了个这么占尽风水的宝地,转念间心生嫉恨,然后默念数声咒语,将一把糜谷和黑豆撒向空中,坏了此地风水。从此,碛口镇的官越来越少,卖糜谷面枣糕和做黑豆豆腐的人家越来越多。和碛口镇只隔着一条湫水河的寨子山陈家,许是也受了几分影响,陈家最有希望入仕的老三陈晋之,竟然弃书不读,要去经商。
谁不知陈家祖上就是诗书文风人家,县太爷赠的“望隆山斗”的匾还挂在大门上呢。虽说六世祖当年经过商,在碛口镇上也修建了上下四层四十眼窑院,可那是明朝的事了。陈晋之的祖父陈秀昌,是光绪年间鼎鼎有名的优廪生。老夫子一生秉承“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的古训,最是把读书看得胜似性命。三个孙子各有千秋,老大懂得权变,老二忠厚诚实,老三活泼机敏。若论读书,个个皆是可造之才。陈秀昌得孙如此,更是倾尽全力培养后代,一心想把三个孙子送入仕途。家境殷实的陈家,教一个也是教,教十个八个也是教,干脆在村里设立学堂,拣那些贫寒而好学的寒门子弟收了十多个,不收修金。陈秀昌的儿子陈如伦见老父如此器重孙子,且宏开教学,更是秉承老父志愿,对三个儿子修身读书的要求更加严格。
谁料到读书资质最佳的老三陈晋之忽然要弃学经商,听此消息,仿佛谁点着了干柴草,陈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最生气的当然是老夫子陈秀昌。一生心血,半世清名,都付给了儿孙。当年晋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陈老夫子劝办赈务,出力出资,又买义冢,安葬野尸,为的就是积德儿孙,将来陈家能出个一官半职。特别是陈晋之,从小过目不忘,悟性奇高,谁不夸天生是个读书的料子!可跳出来喊着要去经商的偏偏就是他!“反了,反了,学而优则仕都读到屁眼里去了!”老夫子也顾不上斯文了,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在呼呼发抖。
“爹,别生气,跟这些没调教的小畜生们不值得计较。你先歇着,俺去劝劝这个狗日的去。”
陈如伦气冲冲进了儿子的家。本来,陈晋之已经成家,按规矩只有小的问候老的去,哪有老人进小的门。但陈如伦也被老父亲的模样吓坏了,一掀门帘就闯了进去,把个儿媳陈刘氏吓得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
“把你狗日的,能耐大了管不下了,你爷爷千辛万苦教你读书,四书五经里出圣人,啥时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爹,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光知道读书。国家都乱了,四书五经能救国,还是八股文章能兴业?”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总之一句话,读书比啥都强!”
“爹,你别说了,俺心意已决。要不答应,你就把俺从这个家里另出去吧。”
另出去就是要分家独立门户,陈家高门大户多少年,只要父母在世,兄弟成家后也不能分家另过。大的不跳,小的倒出来作造。陈如伦冷笑一声:
“别做你娘的梦了,只要老子还活着,就甭想扑愣你的翅膀膀。不读书也罢,若要从家里拿一分钱做生意,那是叫半个铜子也没有!”撂下最后一句话,陈如伦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狗日的没有半文钱,做个屁去!
陈如伦以为这招拿住了儿子,谁知陈晋之自有盘算。父亲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上了路。陈晋之顶着烈日,也不歇脚,一口气走了十来里地,去西坡村找岳丈刘光升去了。
刘家乃是西坡的名门望族。刘光升是老大,老二刘光隆名声更在其兄之上。“一拔贡,二举人,不如西坡的刘光隆”,说的就是刘家的分量。见女婿大毒的日头下巴巴赶了十多里地,刘光升以为陈家出了什么变故,一骨碌从凉席上坐起,吩咐下人打一盆凉水来。
刘光升让女婿洗了脸,见陈晋之脸色平静,不像是家里出了大事的模样,把心稍稍放下,点着旱烟袋,慢悠悠问道:
“大毒的日头下做甚来了,也不怕中了暑气?”
陈晋之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光升知道女儿女婿恩爱,断不会发生口角,肯定是有别的事求自己。陈家知书识礼,也是殷实人家,一时猜不定女婿的来意。
陈晋之消退下去的脸色再次绯红起来,鼓了半天劲,才喏嚅着张口道:“俺想去经商!”
一听女婿竟是为这个而来,刘光升明白,晋之是遭到家里的反对了,心里乐滋滋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你孙子该不是跟我要钱做本吧?”
陈晋之一听此话,眼前亮起一道曙光,起码岳丈并不迂腐呀。陈晋之挠挠头,也嗤嗤地笑了:“叔叔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反正我的主意已定了。”
刘光升开阔豁达,不认死理,对这个乘龙快婿,比陈如伦认儿还认得清些。这样的奇才,他要安心由人摆布,就不是他陈晋之了。因此上,陈晋之要做生意,刘光升一点都不觉意外。
岳丈眉开眼笑地说:“好,俺没其他给你,就给你两口母猪、两石谷子、十吊钱做本,先喂猪开粉铺去吧。”
大院门外紧挨山崖边,一个匠人在挥刀垒猪圈,陈晋之则挽起袖子和泥当小工。下院厢房原是空着的,也收拾出来准备做粉铺。虽说一家人没堵住陈晋之的经商路,但在家里少有人理他。陈秀昌陈如伦父子俩一个看孙子,一个看儿子,都认为他在瞎折腾,不出几天,他自己会回头的。好好的读书材底,忽然垒猪圈喂猪,不出三天,猪粪臭死你;开粉铺,杂活累死你!那陈晋之却卸下读书人的架势,俨然一副好蛮力,一个人干起活来,也干得其乐无穷。陈家的老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这个叛逆的后代用岳丈给的十吊钱开了“裕和成”粉铺,粉渣喂了猪,猪长大卖了钱再如此滚动发展。到后来摊子越来越大,弟兄三人皆由读书人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在不到几年时间里,将酿酒、钱业、木器、棉纱等所有行业的生意遍布了碛口街镇和临县县城,向西一路撒到包头、宁夏,做成了人称陈百万的晋西首富。陈家有多少店铺生意谁也说不清,反正从碛口动身去包头、宁夏,陈家不用住别的客栈,衣食起居一路有自家的商号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