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生产,如过一道鬼门关。
而腹中婴孩,却要比她多过一道生死关。
那日黄昏时,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背着比她人还高的背篓,走在回村的路上,背篓里放的是猪草,家中的猪能不能养好,关系到过年时能不能吃上一口肥肉。
她将猪草放在屋旁的草棚中时,听到了屋内的窃窃私语:“又是个赔钱的丫头片子,埋了吧。”
“娘,可,可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闺女,听娘一句劝,你已经生了一个丫头了,养了这么些年总算能抗个人用,怀里这个没用处不说,还要白吃几年的饭。不如埋了她,养好身子,争取来年养个大胖小子出来,面上也有光啊。”
女人这一辈子,就要看肚皮争不争气,嫁入夫家,勤俭持家手脚麻利都是次要的,最好就是能一举得男,三年抱俩,娘家夫家面上都有光彩。
可若是那块肚皮不争气……
“不仅要埋,还要狠狠地磋磨死再埋,只有对她狠,下回才不敢来找你。”
“你下不了手,娘帮你,当年有了你后,下面的两个妹妹也是这么办的,我亲手掐死了后面的女娃才有了你弟弟。”
“这么些年,从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女娃都是磋磨死后埋在村头槐树下的,有树灵镇着,不敢作妖。”
是妹妹么?小姑娘缩在窗下偷偷听着,娘又给家里添了个女娃,她有妹妹了。可为什么要埋了妹妹?就因为她们都是女娃吗?
等到伺候一家人吃了晚饭,刷了碗筷锅灶,码完柴又剁好了猪草,小姑娘没有回柴房睡觉,而是打开院门偷偷溜了出去。
穿着一双快磨破的草鞋,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妹妹被埋在土里一定很冷,可以用这个包着她,趁着夜里没人偷偷带到山上去,她每天都要往山上跑几趟的,村长家的黄狗刚下了崽,正是有奶的时候,那狗平时很喜欢围着人转,可以将它哄到山上去给妹妹喂奶。
是妹妹啊,她有妹妹了,以后再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她长大了一定很漂亮,很聪明,会认识很多的字,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出门读书,会跟在身后喊她姐姐。
姐姐,姐姐,真是一个想到就会觉得幸福的称呼。
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不是很亮,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跑着,终于来到了村头的槐树下,月光被遮住了,一片黑暗中只能靠双手在树下的土上摸索着,靠指尖的触感来判断哪里的土是松软的。
这槐树可真大啊,为什么要这么大?妹妹,妹妹已经被埋下去很久了,要是再找不到她,要是再找不到……
似是灵体有感,指下泥土没有整日被暴晒的那般坚硬,她不敢用树枝去挖土,怕伤到里面的妹妹。
做了这么多年的活,掌心早生了茧,抠挖泥土也不觉得有多疼痛。
先是一截手臂,再然后是肩颈,风吹开遮住月光的一片云,清辉落下,刚好照在那婴儿的脸上,小心地擦去婴儿脸上的泥土,她小声地唤着:“妹妹,妹妹。”
满心的希望却在清理到颈间时瞬间破灭,月色清辉下,那里有清晰的几枚手指印,死而化淤,这个孩子早就在被埋前,就已经被人掐死了……
那具小小的尸体旁,还有几根小小的白色骨头,她似是麻木般向下挖着,于是翻出了更多的骨头,那一根根骨殖,一个个小小的头骨,都在无声诉说着,这里究竟埋下了多少早夭的女婴。
乌云闭月,惊雷乍现,一道电光自天际闪耀而出,随后惊声震雷,又急又密的大雨倾盆而下。
滚滚雷声中,那个年仅七岁的小姑娘,对着满地尸骸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从前,她曾躲在这棵槐树后听村里最年长的张阿婆讲过一个故事,阿婆说,大山的深处有猛虎食人,人们知道山有猛虎自然畏惧,必不敢进山,于是猛虎身边就多了一种伥鬼,披着一张人皮,看似和善,却骗了人进山喂给猛虎吃。
那时她还不懂,山里安静得很,黄鼠狼都没有一只,又哪里来的猛虎?
此刻却忽然懂了,这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是猛虎,都是伥鬼,男人们要女人为他们生下男婴传宗接代,不论母亲,妻子,还是姐妹,女儿,都是他们眼中的工具,此为猛虎。
而那些没能生下男婴的女人们,便一代一代的杀死对自己无用的女婴,埋于树下,不保护自己的孩子,却做了猛虎的帮凶,此为伥鬼。
这便是,为虎作伥。
..
【而姜槐,便是于此树下诞生的。】
姜槐,降生于槐树之下。那是数之不尽,早夭女婴的怨气,还未能睁开眼睛看这人世一眼便被所谓的血脉至亲残忍杀害,埋尸于树下。
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那股怨恨之气丝丝缕缕聚沙成塔,在某日得遇透骨香时便轰然爆发。
想要活着,想要长大,那是所有早夭女婴的未了心愿,想要再多看一眼早别的人世,想要尽享这世间的繁华。
“我叫姜槐。”自槐树下降生的女子锦绣红衣,金钗耀目,她启唇再言:“我们的名字,是姜槐。”
许多年后,姜槐终于等到了那个曾在槐树下绝望悲嚎的七岁女童,也是她制出的透骨香才让众多怨灵化形女体,从此可行走世间,可以活着,可以长大,可以享尽世间繁华。
那个女童,就是尚为人身,还未在几年后坠于深潭的云渺。
【生而为女,能平安的活着,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