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白雾,穿过颓圮的院墙,穿过破烂的雕花木窗,穿过随风悠悠扬扬地飘荡的条条灰白色的烂布帷幔,照在掉漆的门槛上,地上的茅草上,照在沉默无声的倒在地上的佛脚上。
几只翠鸟在窗外爬满枯藤的老树上跳来跳去,“啪”一声,掉下一节树枝。
容止斜眯着眼睛,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救命恩人打量了一遍。
这是一个消瘦的年轻人,他眉清目秀,身材消瘦,缄默平和,公子如玉莫过如此。光看外表,就如同一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儒者,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名手持长剑一招毙命的武功高手。而且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单薄的年轻人能在刚才刀光剑影中拔剑挡在他的身前,救下他的性命。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一些摇摇欲坠的树叶,有一片枯黄了叶边的树叶飘飘转转,落到了容止的肩膀上。容止目不转睛的盯着树叶,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对着早晨金色的阳光,观察树叶的纹路脉理。
他突然想起,那日下午,他和敬山五人在悦来客栈宾主尽欢,再相约酉时一刻一同进城后,容止回到自己的客房。因为酒逢知己,在回房间的路上,容止一直满心愉悦,想着等到了京城一定要多约着他们喝酒游玩。
敬山温润如玉,萧山沉静稳妥,都是一个非常有想法的人,他们是江陵新兴世家李家的公子。
江陵李家的现任家族李源独具慧眼,在地形以丘陵为主的江陵,买了一片山,种起了桑树用以养蚕。在蚕桑生意兴隆后,又开了织布坊,他们借助岷江水运,将布匹买到上游偏远的地方。李家以桑麻发家后,又借着河运向下游地区做起来布匹生意。
敬山兄弟俩的父亲本来提议让他们兄弟俩完全接手家族产业,但是他们目光深远的爷爷李源严厉否决了这个提议。李源将两兄弟送到了江陵的有名的私塾读书,以期望他们以科举光耀门楣。
李敬山和李萧山两人经历了家族的兴起,在学业之余也帮着家里做生意,是即具有想法又具有实干经验的人。
王启宇是太原一个王姓书香世家的公子,他们家出过好几个著名的学士。他的爷爷刚在朝中当官的那几年,大宋的官僚队伍庞大,导致职权分散,行政效率低,而当时又天灾不断,人民生活困苦,吐蕃和西夏在北方和西北边疆虎视眈眈,社会危机已经急需解决了。
于是王老先生响应范大人的号召,挺身而出,开始协助推行以整治吏治为中心的改革。那次改革虽不彻底,但涉及广泛,其内容不仅涉及整顿吏治,还包括科举,徭役,税制,厉行法治,富国强兵。
后来,由于遭到贵族官僚的利益阻挠,他们那批主持改革的人相继被排斥出朝廷,各项改革也被废止,改政彻底失败。
王老爷子因此也回到了太原,他心中意难平,却无计可施,最后开了一个私塾,以期望教导出更多的具有新思想的改革人才。
就目前看来,那次改革虽然失败,但却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当时是社会矛盾,改善了国家积贫积弱的现状,也为现在的新帝变法提供了可借鉴的方案。
新帝登基也曾下旨启用了一些当时改革的人,但大多数都像王老先生一样以年老体衰拒绝了重返朝堂。那一批人中,要么真正地安安心心做了不问世事的田舍翁,要么四处游走奔波,为下一次改革推波助澜……而王老先生选择了在自己老家太原教书育人。
此次会试,王老先生像容止的父亲一样,说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早早就让启宇独自在外游学历练。
启宇离开太原先到了历下,在历下游玩了半月后遇见了由真定而来的自称山野游人沈钰,两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以为知己。而后,启宇和沈钰结伴而行,去往陈留。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四处游山玩水,访察民情,后来在陈留与敬山萧山兄弟相遇。
四人一见如故,在知晓了众人都是去京城赶考后,四人便结伴而行,一路上互相照应,互相学习,相处甚欢,之后在开封城外遇见南下的容止。
那日容止没有从北门入城,而是临时起意租了农家的马车,和小厮斯业两人绕城西,往南走,之后遇见了由陈留而来的敬山四人。
容止突然想起了沈钰那从容淡定的面容,不由得邹起眉头,容止总觉得沈钰充满神秘感,他说自己是山野游人,却言行举止尽显优雅从容,反倒像个世家公子。
可是就容止所知,真定并没有沈姓世家,倒是金陵又有一个,却离真定相距千里。若出自金陵沈家,那他们就不该在历下相遇,但也说不定人家沈钰就是从金陵北上,最后到了历下……
容止垂眸,斜视庭院里凄凄荒草,新绿的小草已经冒出了脑袋。坍塌的墙东角,一棵姿态优雅的梅树,将大片的枝桠从院外伸进了院内,有一枝在浅浅一层白雪下发了嫩芽的树枝,竟在其它的残花中,又新开了一枝娇艳的梅花。
容止看着这一簇红梅,回忆着那天他回了客房之后的事……
那天似乎也和今日一般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刚刚醒来,昨日他和敬山几人闲谈甚欢,直到三更他才回到客房,所见今早快到巳时才起床。随便吃了点午食,看了会儿书,就到现在了。他坐在窗前的小塌上,看着外面院子里满院红梅,心中甚是惊奇店老板是如何让着傲雪凌霜的冬日之花开到了现在。
二月中旬的开封,在连续半月的好天气下,冰雪始融,大地开始回春,万物复苏。那日正好又是春光明媚,蓝天白天,容止看着这春意浓浓的院子,顿感岁月静好。
他出神的看着窗外的梅花,小二低着头,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悄然走到正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窗外美景的美男子。小二看着他,不远处的梅花和他交相辉映,小二不由面色一红,立马低下头低声唤到,“客官?客官?”
容止回神,慢慢的转向小二,疑惑的看着他。
“您要的沐浴汤水已经准备好了。”
容止幻视四周,见自己的小厮斯业没有立侍身边,他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窗外的红花,问道:“斯业呢?”
“斯业小哥正在为您准备衣物呢。”容止想着斯业近几年的确尽职尽责地照顾他,年龄也不小了,等这回到了京城,安定下来后,就拜托容叔为他找个温柔如意的娘子,也不枉他对他的忠心耿耿了。
“你先下去吧,我随后就去。”
小二扬起笑容,朗声道:“客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就好。”
容止微微点头,回以一笑。
小二见其的笑容比窗外的梅花还要美丽,吓得赶紧低下了脑袋,慌慌张张的跑离了房间,笨手笨脚的关上了房门。
关好门后,小二紧张的贴在门上了,面色绯红,心儿砰砰直跳。
容止才不知道他的笑容到底有多美,现在的他已经好奇的盯着窗外,观察着在梅花树间跳来蹦去的叽叽喳喳的小云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斯业在他耳边轻轻的呼唤,“少爷?”
“少爷?”
“嗯?”容止疑惑的看着斯业,目光闪烁,突然想到了他小时候,强迫比自己大四岁的斯业带着自己和管家容叔的小儿子水生去掏自己院子里古柏树上的鸟蛋了。
那时的他狐假虎威,威胁年长的斯业,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瘦瘦弱弱的斯业居然是爬树能手,像个灵活的猴子一样蹭蹭两下就爬上来高耸的古柏。
容止本来也想爬,但是没怕两下就摔在了地上,屁股着地,又见水生撇过头,憋着笑,顿时委屈的不行,憋着泪,一瘪嘴,噔噔地跑了。
“少爷去沐浴吧,疲劳了一天了,泡泡澡放松一下吧。”
容止回神,不留痕迹的打量了一番斯业,见其一表人才,沉稳厚重,即使是一身小厮贯穿的灰色服装也难掩其俊朗……容止从窗边的小榻上起身,一边跟着斯业去了沐浴间,一边又想到了有一年秋收节。
云梦的秋收节,秋季的丰收节,是鱼肥藕白的时节,人们都划着船,在大泽上采藕捕鱼。容止心中看着直痒痒,因为他的母亲邓氏极重规矩,从不允许他想其他的孩子一样在大泽玩。那年,难得母亲回了娘家,父亲又埋头在藏书楼,半个月没出门了。
他先对水生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随后又以金秋时节,鱼肥味美来怂恿水生,水生果真上当。随后他又叫来斯业,以同样的方式想把他像水生一样忽悠住,但斯业怎么也不同意,说去大泽太危险了。
之后他费了好大劲,眼泪汪汪的地望着斯业说自己身为云梦人,但从来不知道大泽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人们是怎么捕鱼采藕的。
斯业让小小的容止再三保证听从他的话,不能乱跑乱来才无可奈何地带着他们出去了。
到了大泽,斯业让小容止和小水生坐在船里,不要把自己的脑袋和身体伸出去东张西望…
想着想着,容止到了沐浴间,容止叹了口气,不在思索童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