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天又一天地写着,相信回来之前,总能写完它。我可以说,穿过目前的乌云,光明终将在我们头上闪耀。我们困在这儿,不清楚如何逃离这地方。我们忍受着折磨,我们保持着乐观,坚信那一天会到来的。依靠这种信念,我们观察到这奇异之地更多的奇事,观察到居住在此地的种种生物。
印第安人的胜利和人猿的歼灭,是我们命运的转折点。
从那以后,我们真正成了高原的主人,当地人用混和着恐惧和感恩的眼神看待我们,因为靠我们奇怪的力量支援了他们,消灭了他们的世仇。或许从他们自身安全考虑,他们希望这样强大和神秘的人离开,但他们没有暗示我们有任何下到平原的方法。从他们的手势中我们弄明白了,曾经有过一个通道,人从这个通道可以走下高原。这通道我们从下面看到过,毫无疑问,人猿和印第安人是在不同时期,从这个通道上来的,梅普欧·怀特和他的伙伴也走了这条路。不过年前有过一场强烈的地震,通道的上头塌方了。当我们表示要下到高原下面去时,印第安人只是耸肩摇头,表明他们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帮助我们离开此地。
印第安人大捷之后,剩余的人猿被驱赶着(那哀号真恐怖)横越高原,按计划他们将被圈养在印第安人山洞的旁边,在他们主人的监视下,做苦工,成为受奴役的种类。这是残暴的、痛苦的,是犹太人在巴比伦或以色列人在埃及的原始翻版。入夜,我们听到林中长长的号哭,在为猿城的浩劫作犹太长老以西结式的原始哀悼。印第安人砍倒树木,断绝水源,迫使它们离开。
那场战斗后,又过了两天,我们和盟友们横越高原往回走,在他们的悬崖下宿营。他们让我们住进山洞,但是约翰勋爵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做,要是对方怀有歹意,那就把我们置于他们的优势力量之下了。我们必须保持独立性,因此,当我们与印第安人保持着最友好的联系时,我们都时刻准备好武器,以应付突发事件。
我们还是参观了他们的一个又一个山洞,那地方真是奇妙极了,虽然山洞是人工凿的还是天然形成的,我们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们都住在同一层上,有些较软的石头被掏挖出来,放在由火山玄武岩组成的红色悬崖上方。坚硬的花岗岩构成了红崖的基座.
山洞离地面大约八十英尺,长长的石级从地面通向洞口,每一级很窄,很陡,大动物爬不上去。洞里面暖和干燥,每个洞穴长短不一,一直通向小山的里面。灰色光滑的墙壁装饰着了不起的壁画,画着高原上种种不同动物的图像。如果哪一种活物从这奇异的国度消逝掉,未来的探险家还是能从洞穴壁画发现陌生动物的丰富影像——恐龙、禽龙和鱼龙——目前它们还生活在大地上。
自从我们见识到巨大的禽龙已成为他们驯养的家畜,成了食用肉类。我们认为人仅凭原始的工具已成为高原的主宰。不久,我们认识到事情并非如此,人在这里还有他的对手。
我们在印第安人的山洞附近安营后的第三天,灾祸出现了。查伦杰和索摩里一块到湖边,在那里靠当地人的帮助,用鱼叉抓到了做标本用的大蜥蜴。约翰勋爵和我留在营地,三三两两的印第安人在洞前长满草的斜坡上忙着。忽然一阵惊叫的警告,一百条喉咙高吼着一个词:“死砣。”四面八方的男人、女人、小孩一起疯了似的跑上台阶,钻进了山洞里。
往上瞧,我们可以看见他们在岩石上挥舞着胳膊,召唤我们去他们那里躲避,我们两人抓起枪,跑出去看看到底危险来自那里。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一群有十二个或者十五个印第安人,他们飞快地逃命。几乎贴着他们的脚后跟,有两个可怕的怪物追赶过来。它们正是曾经来过我们帐篷并且在那次孤身独行之旅中追逐我的怪兽。它们像跳跃的癞蛤蟆,但体型大得难以置信,比最大的象还大。真的,他们是夜行动物,除非你捅了它的窝,在白天是看不到它们的,这帮印第安人就干了这种事。我们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它们那麻麻点点的皮肤,在太阳下闪耀着鱼鳞般的虹光。
一刹那间,可怕的屠杀开始了,怪兽跳起来落下去,把全部重量砸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把他压成肉酱,然后再跳到另一个人身上。印第安人无奈又无助,发出凄厉的尖叫,在这两只坚定又灵活的怪兽前夺命狂奔。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剩下不到一半人了。此时我们打算帮助他们,可作用不大,反而把我们也卷了进去。这对恐龙夫妇离我们只有一百码了,我们的弹匣也空了。这些怪兽比他们跑得快。我们的步枪也没多大用处。我们向两个畜生射出一颗又一颗的子弹,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大概这些弹射在它们身上的“纸球”只惹恼了它们。它们那爬虫的迟钝天性,完全不在乎这些小伤口,它们依旧龙腾虎跃,它们不是由大脑控制的,而是由脊椎上的神经控制的,任何现代武器都对它无可奈何。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借助步枪的闪光和吼叫,转移它们的注意力,使它们停下步子。好让当地人和我们有时间逃到安全地带,到达通向山洞的阶梯。
但是当二十世纪的开花弹不起作用时,当地人的毒箭却能奏效,这些毒箭对猎人保护自身安全没什么用处,因为怪物的循环系统运转慢,毒性发作也慢。怪兽在毒性发作之前,往往能赶上并杀死施毒箭的袭击者。怪物已追赶至石梯的最下一层,这时从悬崖上的各个洞口飞出一支又一支标枪,在那一刻,它们依旧行动飞快,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它们淌着涎水,徒劳地抓取那些已逃上石梯的印第安人。笨拙地跳上几级台阶,然后滑倒在地面上,现在毒性发作了。
有一只恐龙发出长长的呻吟,头垂放在地上,另一只嚎叫着转圈,然后也躺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不久两只野兽僵硬地躺在地上不动了。印第安人从洞穴中跑下来,围着怪兽的尸体,跳起疯狂的舞蹈,发出欢快的吼叫,为两个最危险的敌人被杀而狂欢。夜里,他们切割并搬走怪兽的尸体,不是去吃——那肉已有毒了——而是避免发生瘟疫。那爬虫的巨大心脏仍摆在那里,像发动机的活塞,在慢慢地、稳定地跳动着,温柔地起伏着,一个顽强得可怕的生命,到了第三天,跳动才慢下去,但仍没有停止。
这些天,我已获得一个比肉罐头盒更好的书桌,一个比铅笔头和破笔记本更好的工具。我将写出阿卡拉印第安人更全面的生活——我们就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们见到了梅普欧·怀特高地的种种奇异之处。记忆,将永远不会令我失望。只要生命一息尚存,我就忘不了这一切。这一时期的每一时刻和每一次经历都那么清晰地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犹如儿童时代初次遇到的奇异之事。以后,新的印象也不可能抹掉这些深刻的记忆。回到伦敦我会描述:在浸满月辉的夜晚,大湖之上,出现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龙——一种奇异的生物,一半像海豹,一半像鱼。在它的猪嘴两边的骨头凹陷处各掩着一只眼睛,第三只眼睛却长在头顶——它被缠进印第安人的鱼网。在我们把它拖上岸之前,它差点弄翻了我们的渔舟。
同一个夜晚,一条巨大的绿水蛇突然袭击了查伦杰小船上的舵手,把他卷去了。还有一种在夜里出现的白色动物,不知是野兽还是爬虫。它生活在湖东边的沼泽里。在夜里闪着淡淡的磷光飞掠而过,印第安人非常害怕它,不敢靠近那地方。尽管我们组织了两次探险,每次都看见了它,但始终没能穿越它生活其中的沼泽。我只能说它比母牛大多了,散发着最怪异的麝香味。
我还愿意讲讲一只巨鸟的故事,它追击查伦杰,弄得查伦杰躲到石缝里去了。一只迅猛的鸟,远比一只驼鸟高大。有一个秃鹰的脖子,一个冷酷的头,嗜好吃活物。查伦杰正在大石上攀爬时,那只巨鸟突然飞来,用凶猛弯曲的嘴啄击查伦杰支撑全身重量那条腿的脚后跟,就像用一柄凿子在凿一个树桩,使查伦杰从高高的石头上摔下去。这次,现代武器获得了胜利。这个大家伙,从头到脚有十二英尺长,鹰嘴龙——这是它的名字,我们一个个惊魂甫定,气喘嘘嘘,而我们的教授从石壁上下来,却高兴得欢呼雀跃,腊克斯顿勋爵手持冒烟的步枪站在掉下来的大鸟旁,那大鸟仍扇着羽毛的翅膀,踢蹬着爪子,两只冷酷的黄眼放着金光。我会活着看见这只鸟头装饰在一面缀满战利品的墙上,而这面墙是在奥尔巴尼街上的一间屋子里。最后我还要介绍一只猪嘴兽,像一只高达十英尺的几内亚野猪,两根獠牙挺出嘴外。它在湖边饮水时,我们借着浓密的晨雾,杀死了它。
所有这些,我会花时间作更详细的报道。在这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我更愿意描绘这仲夏夜的种种事物。我们几个伙伴躺在绿草地上,头上是深蓝的天空,远处是林木。时常有珍禽掠过我们的上空,而异兽则从洞穴里向我们探头探脑。近处,我们的头上,那一丛丛灌木的大枝子上挂满甘美的硕果,脚下,异草里隐现着奇花。在月夜里,我们置身于大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带着惊叹和敬畏,观看怪兽溅起的一圈圈巨大的涟漪。或者是远处深水中闪动的绿光,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的、从未见过的生物。这些深藏心底的美景,在未来的日子,我的笔墨将无法一一描绘它的种种精微之处。
也许你会问,你们为何还要在此耽搁以至又生出这种种经历?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你们就没有想想怎么回到外部世界的点子吗?我的回答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绞尽脑汁想要找出回到外部世界的路子,但我们的工作是徒劳的。我们很快发现一个事实,印第安人完全不想帮助我们离开这里。在其他方面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从某一方面说,甚至是我们忠顺的奴仆——但当我们暗示要他们帮忙在高原和金字塔巨石之间搭建一座桥,或者希望他们为我们提供皮绳或长藤子时,我们遇到一个亲切幽默的婉拒。他们微笑着,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再也没有其他表示了。老酋长遇见我们,则给了一个同样的断然拒绝。只有马里塔斯,我们救下的小青年,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打着手势为我们伤心。当他们获得人猿大战的胜利,就把我们视为超人,因为我们用古怪的管子武器赢得了那场艰难的胜利,他们相信只有我们带着它们,他们才会好运相随。只要我们忘掉自己的国度,永远住在高原上,他们就会给我们每一个人一个红肤、娇小的妻子和一座自己使用的山洞。这一切很温馨,但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们觉得我们下去的计划一定得保密,我们有理由担心,他们可能会用武力阻止我们离开。
尽管有被食肉恐龙袭击的危险(白天危险不大,前面我说过,它们习惯夜间活动),过去三周,我还是去了两次我们的旧营地,去看看仍然在崖下等着的黑人。我坐在悬崖上,眼光越过大平原,远望着天边,希望看到救援的人出现,但是只见到一丛丛仙人掌往远方漫延而去,显得那么空旷和赤裸,形成一条灌木的天际线。
“现在他们很快要来了,马龙先生,下周过去以前,印第安人会回来,带着绳子回来。”了不起的赞波这样快乐地喊着。
我有一段古怪的经历,在第二次去老营地回来的路上,为了避免夜行,我从赞波那里往回赶时沿着那条已很熟悉的路往前走,在一个离翼龙沼泽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向我逼近。那是一个人在藤编的钟形笼子里行走,等我走近,我吃惊地发现那是约翰·腊克斯顿勋爵。当他瞧见我的时候,他从古怪的保护圈里溜了出来,大笑着朝我走来,我想,这可是真古怪。
“你好呀,小伙子,”他说,“谁会想到在这儿遇见你呢?”
“你在干什么?”我问。
“看看我的哥们,翼龙。”他说。
“为什么?”
“你不认为它们是些有趣的动物吗?不太喜欢交际,对陌生人穷凶极恶,你也许还记得。所以我做了这个笼子,以免除过于热情奔放的‘见面礼’。”
“但你想在这沼泽里干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那充满问号的眼睛,我在他脸上读出一股犹豫的神情。
“你不会认为除了教授之外就没有人对其他一些事物表示好奇了吧?”他最后说,“我在研究一些漂亮昂贵的东西,你知道这就够了。”
“不违法吧?”我说。
他的幽默回来了,大笑起来。
“不违法,小哥们。我想给查伦杰抓一只恶鬼的小崽。这是我来这儿的任务之一。不,我不用你做伴,我在笼子里很安全,但你不是。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会回到营地。”
他转身走了,我让他一个人继续在那个古怪的笼子里走下去,穿过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