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炎热的夏天午后，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一年中最热的8月份，农历三伏天，车间热得如同一个热浪滚滚的大蒸笼。
徐竞奋在机台上忙碌着，挥汗如雨地干活。他头发湿漉漉的，方正而消瘦的脸上汗水像小溪一样纵横流淌，眼镜片上有几点汗渍，蓝色工作服后背处的汗湿紧紧地贴着皮肤。偌大的车间机器轰鸣，行车在上空穿梭，工人忙碌而有序。
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这是一家生产电线电缆的企业——太湖市和灵控股集团。
突然手机铃响起。一看号码是老家的，他心里一惊——家里没事通常不会主动打电话。
“什么事情？”机器轰鸣且环境嘈杂，徐竞奋扯着嗓子大声问，一边问一边跑出闷热的车间。
“你赶紧回家，我脑袋坏了。”张燕颤抖的声音中透着恐惧。
“啊，什么？脑袋坏了，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开什么玩笑？我这不是刚从家里回来一周吗？”徐竞奋吃惊地问老婆。
“你赶快回来，我就是脑袋坏了！——我跟你说不清楚，我怕……”电话另一头，张燕仿佛要哭了。
“孩子，燕子生病了。啥也别问了，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越快越好。她天天睡不着觉，恐怕要出事呢。”电话那头，岳母接过电话无奈地说。
徐竞奋慌了神：岳母在自己家里，说明老婆确实出了问题。他跟机台师傅老董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急忙跑到车间办公室请假。
他急急忙忙回到宿舍脱下工装换上干净衣服，匆匆去车站，坐晚上的火车回家。此时他心情可谓七上八下，想回去看看老婆看看出生不久的女儿星星，但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呢？他想不通，“脑袋坏了”到底是啥情况呢？
一夜的车程，一夜的问号。火车到市里，汽车到镇子，徒步到庄子。老家刚刚下过一场雨，小径两边野草没膝，沟渠里满是雨水。徐竞奋脚下踩着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这路太熟悉了。路边长着茂盛的茅草，田地里长着绿油油的玉米、开着花蕾的棉花。雨后的天空瓦蓝瓦蓝的，田野是那样的翠绿，空气是那样的清新，而徐竞奋心情却是异常不安。
徐竞奋忐忑不安地往家赶，烂泥直在脚下飞舞。他额头冒汗，喉咙里干渴冒烟，只想赶快到家。
他到家看到老婆张燕静静地躺在里屋床上睡着，没有表情，喊她没有反应。酷热的夏天，闷热的房子，徐竞奋的内心却拔凉拔凉的。
家里有来串门的邻居荷花，正同徐母聊着家长里短。荷花瘦高个，大眼睛，扎个马尾辫。说话口音有些外地腔，她是跟着大牛从山西来的女人。
母亲正拿着奶瓶喂着婴儿，孩子才刚出生半个月：细嫩的小嘴贪婪地吮吸着奶嘴。徐母一脸愁容，唉声叹气。
“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走时她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呢？”徐竞奋现在满脑袋都是困惑。
“在大营医院剖宫产时，张燕就说睡不好。你是知道的，那房间你来他走，一会儿孩子哭一会儿大人说话，根本睡不好。”徐母描述着。
“这我知道，那几天在产科病房，我也没睡好觉。”
“都是剖宫产惹的祸！要是顺产什么问题也没有，不听我的话。你们年纪轻都不懂！”徐母突然生气地说。
“那事先不说了。要不是来回折腾，啥事情都没有。”徐竞奋“唉”了一声，如同哑巴吃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来。生活没有假设，没有“月光宝盒”让时间倒退回去重来。
“吃喜面那天，我就感觉张燕有些不正常。我过来看小孩子，她都不知道吭声。我用手碰了下孩子，就看见她眼神怪怪的，很紧张。”荷花在一旁说。
“她说着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晚上又睡不着觉。她妈过来看情况，让她哥从市里捎点药来，她吃过就躺在床上不动了。”徐母讲述着。
这到底是啥情况，怎么办呢？有病赶紧治，尽快送到医院治疗——这是徐竞奋在脑袋里冒出的第一想法，常人都如此。
徐竞奋拨通岳父电话，商量第二天送张燕到市里大医院治疗。岳父张良顺说要送到专门的医院，好像心里有底。竞奋，这个25岁的年轻人却一头雾水，在他心里以为张燕这病与生孩子身体虚弱有关，又能有多大问题呢？
晚上，徐母专门做了一碗鸡蛋汤给张燕。徐竞奋把张燕扶起来，让她背靠着床头，自己坐在旁边用小汤勺给张燕喂饭。张燕眼睛半睁半眯，面部毫无表情地张嘴吃了几口，手颤巍巍地指着，“星星，你看地上的星星……”她轻声地说。
“燕子，我回来了，你一打电话我就……往回赶了。”竞奋声音沙哑，泪已悄无声息地淌下来。
“星星，星星在闪……”张燕喃喃地说着，手虚弱地指着。
“燕子，我是竞奋……我是徐竞奋呀。我回来晚了。”
他哭出声来。张燕根本不认识他——她身体虚弱目光呆滞，对竞奋说话没有一丁点反应。
“星星，这一颗……那一颗……两颗三颗。”星星，张燕给女儿起的乳名！他们的小婴儿，此刻还未满月，正在隔壁房间由徐母照顾着睡觉。
徐竞奋眼泪涌出来，噙在眼眶里，一大颗一大颗滴到眼镜片上，眼镜模糊一片。在淡黄的灯光照射下，他眼睛噙着泪，居然物理反射般地看到地上果真有许多星星在闪动呢！此刻的徐竞奋，却分不清楚是真还是假，满眼都是闪耀的星星——那是泪花效应！
徐竞奋扶着张燕慢慢躺下，轻轻地把毛毯盖在张燕的身子上。他独自坐在床旁，呆呆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老婆平日那么熟悉，此刻却顿感陌生：她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汗臭味，平日秀丽的长发如今蓬乱失去光泽，嘴唇成兔唇状，面无表情，呼吸声缓缓传遍屋内。
徐竞奋走出房间，站在院内，呆呆地看着浩瀚的夜空中那些闪闪的星星。晚上，他简单扒拉了几口饭，根本吃不下去。
星星一颗一颗永恒地挂满夜空只是晴朗时闪耀，阴雨时隐藏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斗转星移多少时光多少悲欢离合苍天呀大地呀，我的生活为什么那么不顺？这个疑问在他的心里汹涌翻滚着，像江水一样不停地冲刷着堤岸。结婚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突然遇到这样变故，对竞奋这个年轻人来说可谓当头一棒，他如何能接受呢？不解，如同田间蛙声在心底此起彼伏；伤痛，好似夏天笼罩的闷热躲避不了挥之不去！
02
第二天一早，岳父找邻居张大伟开着面包车带上张燕去市里医院看病。颠簸的车上，徐竞奋扶着张燕，她依然神志不清半睁着眼睛不作声。张良顺好像心里有底，说去汴河二院。
看到汴河医院门口的牌子，徐竞奋才明白汴河二院还有另一个称呼——某市精神病专科医院。看见牌子，他心里感到忐忑不安，因为“精神病”这三个字太刺眼。
挂号、办理住院手续、缴费，找个病床安顿下来。这是到医院看病的流程。
医生问询。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医生走过来，说道：“病人家属先到办公室一趟，我了解下病人情况。”徐竞奋与岳父便跟着这位医生来到了办公室。
这医生中等个子、三七分头，脸色黝黑面部棱角分明。他自我介绍道：“我姓陈，是张燕的主治医生，有什么情况及时与我沟通。这次生病是什么原因呢？有啥症状呢？”徐竞奋抢着说：“我是张燕老公。她之前好好的，生过孩子睡不着觉。快生孩子时，肚子疼了好几天，后来我们才决定做剖宫产手术，大人孩子双平安。”他停顿一下，“就是生过孩子十多天后睡不着觉，可能这段时间里受了刺激和影响。我猜可能是产后抑郁。”他还想多说，看岳父给他使了一个眼色，赶忙闭口。
陈医生边听边在病历本上记录着，“之前有过这方面的生病经历吗？还是第一次犯病呢？”张良顺皱起眉头回忆道，“六年前有一次很轻，就是这丫头考上咱们市汴河学院时，上大学开学一个月，一天老师打电话让我去学校接她，说她生病了。那次也是在咱们医院治疗的，主治医生刘建国如今都调走了。后来在家吃药休学一年，才回到学校把学业修完顺利拿到了毕业证。”陈医生语气变得客气起来，“噢，刘建国老主任是我的恩师，调到市中医院当副院长，走几年了。家里其他人有这方面的病史吗？有遗传吗？”
“没有，我和她妈都好好的，我们上一辈也没有这毛病。俺祖宗八代都与这病没关联，这孩子摊上这病，谁都想不通。”张良顺神情激动起来，说话嗓门也大。
听岳父这么一说，徐竞奋心头一震，原来之前的事情他也不清楚，被蒙在鼓里。这感觉如同黑夜里走路只听到脚步声却看不到对方的面貌，那心里甚是恐慌；又如同开个会议，自己中途到场根本不了解情况却被要求上来做表态，后面是好是坏呢？
“那先做下基本检查，再决定治疗方案。”陈医生了解情况后，敲击电脑键盘打印出一沓纸，提笔在上面签下名字。
拿着一沓检查单，三人去门诊楼办理，什么抽血、心电图、B超等项目。徐竞奋与岳父扶着张燕逐项做检查，一套下来就已近中午。检查就是“花钱”，医院就是“烧钱”的地方。如同柴草轰隆隆地进入灶台，霎时间就变成青烟飘走了——到医院的人多有此看法。
因为田地里西瓜熟了需要采摘，再不及时采摘就会烂掉。傍晚岳父回去了，留下徐竞奋一人陪护。
住院就是上午输液，早中晚按时服药。家属陪护是指半封闭病区，封闭病区不允许家属陪护。精神病患者是送进半封闭病房还是封闭病房呢？人们看法不一，有的认为家属陪护有利于患者沟通交流，有的认为封闭病房没有干扰有利于患者治疗，当然封闭病房开销大是不争的事实。
对竞奋来说，陪护具体来说就是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输液时提醒护士换药换吊瓶，照顾张燕按时吃药吃饭睡觉等日常琐事，注意异常反应。
每天早上8:00到8:30是医院例行查房，几个大夫一组逐个问询患者病情动态，以便安排新的治疗方案。入院两天，张燕状态有所好转，神志上能认识竞奋，并能说上几句话。
徐竞奋告诉张燕说：“你有什么感受多给医生说说，大胆地说不要怕，这样医生才能心里有数。”
“我不知道说什么，那……那……不是有你吗？”张燕小声说。“当然要你说，医生要听你自己讲。你再想想，我出去看看医生到哪个房间啦。”片刻，徐竞奋又跑回来，“医生在隔壁，马上就到了。”张燕和另一张床铺上的小姑娘立刻紧张起来。她们就像是被学校里的老师突然检查作业的小学生一样。
“叫什么名字？今天感觉如何？”一个女医生注视着张燕问道。“我是张燕，今天比前天刚来感觉好些。”张燕说了一句后不吭声了。
“我老婆剖宫产才半个多月，所以她看起来比较虚弱。”徐竞奋赶紧补上一句。
女医生笑着问张燕，“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女孩。”张燕微笑着说，虽然笑得有些僵硬。
那女医生靠近看了看张燕剖宫产留下的伤疤，并用手指按了下，“伤口恢复得还可以，天热容易感染。”回过头对做记录的医生说，“输液注意补充些消炎、营养类药物。”这位女医生看起来很年轻，看样子不到30岁，可谓美女一枚。瓜子脸蛋，白皙的皮肤，穿上白大褂更显得漂亮。她长得高挑，长发扎个辫子，说话声音如银铃般清脆。看胸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时诗。
医生们的注意力从张燕身上转到同病房另一张床铺上。“凌云，来这多长时间了？你想家了吗？”
“多长时间我不记得。有些想家了。”女孩低着头说，两手手指在摆弄着。
“时大夫，我这丫头住院半个多月了。我看着就是最近几天变化快，刚来时像个木头疙瘩。”女孩父亲老华在一旁说。
“再观察几天，从心理层面多鼓励她。平时多带她到院子里走走，逛街也可以考虑下，让她多说话多与别人接触。”时医生亲切地说。
这女孩叫华凌云，初中生，状态恢复不错，每天上午只输一小瓶液。小姑娘长得清秀，齐耳短发，留下几缕碎碎的刘海斜在额前，圆圆的脸蛋略带稚气。她文文静静的挺可爱，但目光不敢直视人，平时不怎么吭声。
陪护是单调乏味的，陪护是压抑的。徐竞奋看着老婆心急却帮不上忙——只能看着输液瓶慢慢流淌，开始喊护士换输液瓶，后来干脆自己直接换，甚是无聊。徐竞奋到处找报纸杂志，把报纸每个角落内容都看完——报纸杂志多是其他陪护家属留下的。徐竞奋与老华共享报纸资源，没事时聊聊天吹吹牛。
老华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民，头发卷曲贴着脑门，眼睛深陷颧骨突出，是那种干瘦干瘦的类型。通过接触，徐竞奋发现老华读过书，对一些历史故事尤其是野史十分精通。
“太监李莲英跟随醇亲王检阅北洋水师，李鸿章认为太监是阉人，上军舰，不吉利。找个理由，让李莲英留在旅顺港里，没参加阅兵仪式……”老华讲着电视剧《走向共和》里的情节，津津有味。“甲午战争战败，说什么清朝腐败说什么李鸿章避战自保策略错误，实际上就是清朝海军实力弱。如同两人掰手腕，强就是强，就是那么简单。”徐竞奋喜欢历史，课堂上讨论甲午战争失败的原因——老华说得那么直白，理解得有深度。上学时徐竞奋学文科喜欢历史，天天背历史常识，什么儒家道家墨家、“大一统”、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等等。但当他真正走进生活，徐竞奋发现学的知识不能当饭吃。
“中日之间从甲午战争到九一八事变，再到1937年全面抗战，打了几十年。”徐竞奋对老华说，“中日两国人民都付出惨痛代价，都是日本军国主义惹的祸。”吹吹牛为了释放压力打发无聊，但也回避了眼前的困惑。天天关注新闻里的大事，实际真正影响我们生活的都是身边的人与事。
世界首富是谁，与自己没啥关系，倒是身边某某同学发财当老板对自己有些触动和刺激。
“你老婆是什么病，医生下结论了吗？”老华问。“没有。我老婆生孩子前好好的，怀孕前还和我在外地打工。那是家电缆厂，体力活需倒班。我想可能与生孩受刺激有关，没休息好影响睡眠。”
“你有空到医生办公室找医生聊聊，看病历上写的是什么病症。”老华建议。
“我猜可能是产后抑郁吧……”竞奋这“吧”字音拉得很长，心里没底。这几天，他看医院宣传栏里的精神疾病常识，抑郁、焦虑、狂躁症等介绍，以及睡眠障碍、幻听幻觉等精神病症。他初步明白精神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唉，说来话长。我和老婆在太湖市打工，公司给上医保。怀孕时打算在外地生孩子，我母亲提前一个月过去照顾。但是靠近预产期我老婆肚子一阵阵地疼，医院建议剖宫产。我母亲说外边医院就知道赚钱，剖宫产对身体也不好。
我也没经验，母亲不停地唠叨，说在外地生如何吃喜面呢？第一个孩子你们就不招待亲戚吗？把我在外地生孩子的主意说动摇了。几百里路，我们就坐车回来，路上顺利没啥事，回到咱老家岳父岳母也高兴。
但回到家我老婆肚子还是断断续续的疼，不剧烈。这又是两三天，马上过预产期，最终决定剖宫产。大人孩子平安，我回公司上班。结果半个月，就出事了。要是上来剖宫产也许就不会出事啦。”说完徐竞奋一阵沉默，他感觉心里疼痛——他在深深地自责。这到底要怪谁呢？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奈，一种撕心裂肺的懊悔！
傍晚，徐竞奋看到医生办公室亮着灯，陈医生在值班。他敲门进去咨询心中的困惑。“陈主任，我老婆经过这两天的治疗状态好多了。谢谢您！”
“不客气，这是我们医生应该做的。这病不能急，精神疾病的病因很复杂，目前医学上还没有权威的科学解释。我们根据情况调试药物疗效，找出最佳的药物搭配效果。”陈主任解释说。
徐竞奋心里一怔：精神病治疗就是药物效果尝试，早点找出药物最佳搭配，那患者就早见效，否则就效果差住院时间长。
“陈主任，你看我老婆是产后抑郁吗？”
“现在还不好说。虽然是产后生病，但之前有过这方面的病史，我看比抑郁要严重，没那么简单。”陈主任缓缓地说。
徐竞奋从陈主任那里出来，下楼到院子里转转。老婆生孩子前后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脑海，如同放电影似的清晰。电影如下：母亲的唠叨——提前一个月徐母到了太湖市。外边医院太黑，一个剖宫产七八千元，老家三千元到顶。剖宫产对身体不好，你看看农村有几个剖宫产？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呢？过去生孩子快生时还在地里干活呢！
一边是老婆，一边是母亲。那天回到租房处，正是长江流域大日食，日食那会正赶上刮风下雨。打算收拾东西回老家，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宿舍拿物品——老婆和母亲劝他不要去了，天黑危险。
回到老家，那几天的快乐时光。岳父岳母的快乐笑容，张燕拍着大肚子，吃葡萄吃西瓜，何等的幸福。
医院待产。为了顺产要多走路，竞奋陪着张燕在老家大营镇街上走路的情景。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说没有一点异样，那是瞎说，否则自己就是傻子或太粗心。岳父说：“这燕子肚子疼了几天，迟迟不见动静，不能等了。农村生孩子出事的不少。”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商定明天剖宫产。”徐竞奋坚定地说，因为假期快过去了，他等待得心焦。
那天下午，徐竞奋陪着张燕做各项手术前检查，傍晚抽血。抽血后，张燕说头晕，扶她休息。半夜张燕说：“肚子不动了，小孩子不动了。”徐竞奋也紧张了，一起找值班医生，医生抬了下眼皮：“明早再说。”那晚竞奋根本不敢睡。
第二天一早陶医生检查胎心，竞奋竟神经兮兮地问了一句：“胎儿现在情况正常吗？”剖宫产，母子平安，冲淡了徐竞奋心里的一切忧虑。剖宫产后张燕躺在床上输液，亲戚们过来看孩子，张燕也感到欢喜。
如果直接在外地剖宫产，会出事吗？自己是否太优柔寡断了？母亲生气会一直陪护吗？老家剖宫产后母子平安，如果自己早知道张燕会生病，老家陪护一个月如何？车间赵主任会允许自己请假吗？那天日食自己去宿舍拿东西，路上漆黑一片，好吓人——是否冥冥之中注定有此一劫呢？
……他脑袋想得快要爆炸啦！“如果”“为什么”之类的字眼不停地在他的脑袋里蹦来跳去，如同苍蝇般嗡嗡地响。人生没有如果，命运不相信假设，生活是一条单行线，没有“月光宝盒”能够穿越回去。
03
一天吃过午饭，老华在院子里转一圈回到病房后发现女儿凌云不见了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很担心，急忙问周围人。有人告诉他：凌云跟着一个患者家属去市里逛街了。老华匆忙跑到医院大门口坐公交车去追，半路看到凌云和那个患者家属，她们一起在市里逛了半天街。
傍晚回到病房，老华还不忘唠叨这事情。“凌云，你怎么能瞎跑呢？吓死我啦！”老华生气地吼着。
凌云坐在床沿上低头不吭声，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时不时抠着指甲。“你要去市里逛街喊上我，”老华语气缓了缓，“要记得喊上你爸，一起逛逛。”
“别人喊我一起去逛街，那会儿你不在。”华凌云低头“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自然，就像田野里盛开的一朵蒲公英被风淡淡地一吹。
“那你就不能等等我，有那么着急吗？”老华的气顿时没有了。华凌云把逛街买的煮花生拿出来给大家吃，张燕也跟着吃了一把，夸赞这花生新鲜。
晚上睡觉，隔壁房间老太婆嚷着腿疼，“哎哟……哎哟”的声音一阵阵传来。
“我这腿麻了，老头子快帮我揉揉。”老太婆说。她老伴急忙帮助按摩，敲敲腿。
“这腿疼，疼死我了，快去叫医生来。哎哟哎哟……”老太婆声声入耳。她老伴没办法，只能找值班医生。
“哪疼呢？我看看，这腿好好的呀。”晚上值班的是时诗医生。“医生，疼死我了，疼得我不敢伸这条腿。快给我吊水。”
“上午都吊过了，你不记得吗？”时诗说，“我给您打一针止疼，这样起效快，不影响睡觉。”时诗医生回去配一支药水回来，给老太婆打一针，实际就是一支葡萄糖。老太婆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嚷起来。
“屋里闷，我喘不上气。老头子把窗户打开。”老太太嚷着。老头子走到窗边，大声说：“打开了，你看。”闷热的夏天，实际上窗户一直打开着，让夜风吹着。“还是闷，我要睡在靠近窗户的那张床。”老太婆又提出要求。老头子把老太婆扶到靠近窗户的那张床铺上躺下。慢慢地，老太婆不作声，睡着了。
老头子在门口抽着旱烟，叹了口气，然后跟别人说道：“老伴在家吃饭硌坏一颗牙，找牙医拔掉后就得了这怪病。都这把岁数还出了这怪病，真是作孽呀。”徐竞奋睡不着觉，这几天他对精神病有了具体、感性的认识。精神病人有很强的心理作用，幻视幻听甚是玄奥。精神病人生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正常人一时很难理解——目前医学也解释不了精神病的发病机理。
芸芸众生，有多少人走进精神病医院参观过呢？又有多少人理解精神病人的伤痛呢？
华凌云恢复得不错，老华打算带她回家过几天，给医生陈主任打招呼留床铺请假回去。留床铺请假回去——回家过几天状态稳定就回来直接办理出院手续；如果病情不稳定再回来接着治疗就不用再做系列检查。这说到底是为了省钱考虑，医院例行检查一遍就要花掉好多票子呢！这是一种医疗套路，一遍例行检查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对患者负责，站在经济角度也可以说是为医院创收。
张燕住院转眼快一周，神志恢复得不错，能与竞奋说说话，也知道想孩子星星。但是她的身体依然虚弱，才生完孩子二十多天，按农村习俗还是在坐月子期间。
徐竞奋不停地与车间赵主任延迟假期——他已经把返程公司的车票买好了。上午，徐竞奋接到公司的电话，以为又是催他赶紧回去上班。
“是低压电缆车间徐竞奋吗？我们是集团品牌部‘和灵视线’，想找你拍下有关车间生产题材的视频。因为你对公司文化比较熟悉和了解，是文学爱好者。”电话那头说了一通赞美之词。
“可以，但这几天我请假在老家，不在车间。”徐竞奋感到受宠若惊，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工人，集团品牌部竟要采访自己。
“哦，不急。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要到车间拍个视频，还要问几个问题。”对方客气地说。
“行、行，我回到公司再与你们联系。”徐竞奋解释道。
徐竞奋与岳父约定回公司日期。岳父从家带来几个绿皮大西瓜，给医生办公室送去两个，其余放在床下。炎炎夏日，口渴直接吃西瓜，瓤红水多甘甜爽口。
“燕子，我这中午就坐火车回公司。这夏天活儿多，机台董师傅他们忙不过来，车间主任那边一直请假也不好办呢！”竞奋拉着张燕那略微肿胀的手说。
张燕睁着大眼睛看着，有些不舍，手攥着不松。“孩子，你放心回去，这儿有爸照顾着。论照顾人，谁也比不上我。这住院看病到处都要钱，每天几百。咱需要上班赚钱，没工作了，吃啥喝啥呢？还怎么给燕子看病呢？”岳父张良顺说话时道理一套一套的。
中午，岳父把徐竞奋送到医院门口。“放心吧，有啥情况打电话，燕子的恢复情况我及时告诉你。”岳父操着大嗓门说着。
徐竞奋回头看到“市精神病医院”的牌子，心情复杂不是滋味。炎热夏日，茂盛的梧桐树，鸣叫的蝉，奔驰不息的火车，定格在他的记忆里——他感觉肩上压力很大！
04
徐竞奋回到美丽的太湖市，回到和灵集团。夏季正是订单高峰期，他一头扎进车间机台干活，需要把本月出勤天数凑够。这是台电缆1600成缆机，机台高度5米，整体长度30余米，需三人配合操作：机长老董，副手两人——徐竞奋与一个贵州籍小伙子詹洪亮。
机台工作两班制，徐竞奋下班后到办公大楼品牌部咨询拍视频事宜。戴着眼镜的张老师热情地接待他。
“徐工，请坐。你稍微等下，我先发个传真。”张老师说。
“不客气。”徐竞奋心想自己就是车间一个工人，哪敢称什么“徐工”，再说徐工集团是个大公司呀！
“徐工是这样的。咱们的和灵视线自开通以来反响热烈，老板说多拍些车间生产场景与工人精神面貌的题材。因为你是企业报兼职通信员，我们首先想到你了。”
“谢谢，我尽力配合你们就是。”竞奋说，“低压电缆车间五一期间才投产，是集团的标杆；车间赵主任更是公司的明星主任。是不是要先给他说一声呢？”徐竞奋心里清楚一个车间关键在于主任。
“你放心，这事我们会先给赵主任协调，低压电缆车间拍摄也是他的荣耀呢。”张老师接着说，“你那篇《活力无限的低压电缆车间》写得好，把车间那种抓订单保质量的热火朝天场面写出来啦，这就是我们要拍摄的主题。你写的稿子有底稿吗？”
“有的，我回去找找。”
“到时拿来，我们要拍摄下。我们要到车间拍下，为了突出你的生活效果，你那住处最好也拍下。”
“我的宿舍很乱，怕效果不好。”徐竞奋赶紧说，因为自老婆张燕生孩子回去，他就没整理过，乱糟糟的一片。
“哦，那到时就办公楼三楼文体活动室。初步定于明天下午到车间拍摄，接着回到办公楼访谈几句。这是几个问题，你先回去琢磨琢磨。”徐竞奋从办公楼里回到低压电缆车间，向赵主任汇报下拍摄采访的事。赵主任正在办公室办事，笔挺的公司白衬衫，那油光发亮的三七分头型被工人戏称“苍蝇爬上去都站不住”。赵主任是公司的明星车间主任，有个绰号“飞机”——形容他穿着每时每刻都如同坐飞机似的正式与干净。
“赵主任，明天下午品牌部和灵视线组要给我拍个视频，要到机台取景。”徐竞奋轻声地说。
“啊？有这事？”赵主任吃惊地抬起头，脸上荡漾着笑容，“这是好事情呀！把咱们车间宣传了，到时我让班长把车间卫生做到位，机台老董全面配合拍摄。”赵主任重视车间管理如同他的形象一样，他有句口头禅“要把‘拉稀’给我搞干净，机台上用手摸没一丝灰”。徐竞奋一听到“拉稀”就想笑，太湖话‘拉稀’指垃圾，而有的地方是‘拉屎’的意思。工人上班每天先搞一个小时卫生脑袋都大了——搞卫生没有工分，但都高兴跟着赵主任——他精通生产管理，车间活儿多、材料废品率低，大家每月奖金多工资高。
第二天赵主任刻意强调注意车间卫生，并逐个机台检查。当品牌部张老师一行3人过来，徐竞奋的心里很激动——炎炎夏日，心里像喝了冰镇啤酒一样振奋。
因为知道要拍视频，成缆机台特意留了一个好计划：线芯粗长度适中，其他程序都搞利索。机台董师傅把机器开动，因为徐竞奋是主角，他站在操作台，先摸摸线芯圆整度，然后拿游标卡尺测量线芯直径——平时熟练的操作，此刻感觉既别扭又僵硬。
张老师与赵主任在一旁参谋与指挥，“眼神要直视，动作再慢点，好就这样，再来一遍”，一个肩上扛着大长筒的人在一旁一丝不苟地拍摄。当然也有赵主任指导生产满脸认真亲切的镜头。
赵主任有事去办公室，车间同事立刻围过来。正值拍摄从车间通道走过的场景，竞奋来回几趟，张老师提醒：“昂首挺胸，稍微看一眼车间标语。”同事们在一旁围观开玩笑，场景甚是欢快。“竞奋，你这家伙都要上电视啦，我干了十多年还没这待遇。他奶奶的！”
“你走路还不会吗？我教你，就学鬼子进村准上镜，就那效果。”一阵阵欢笑声，大家苦中作乐——室外的气温35摄氏度，车间因机器发热超过40摄氏度，大伙戏称：“做活时内裤都是湿的。”接着转移场地，到办公楼文体活动室访谈。那里环境优美，有杂志看，有空调吹着。其中一个问题：“你在企业报上发表过多少篇文章，你是如何喜欢上文学，成为一位爱好者呢？”
“我在学校里学的并不是文学专业。到和灵集团工作，下班以后空闲时我就到公司阅览室看看报纸和杂志，看得多了有感想了就写出来，发表以后动力更大啦。当然这离不开和灵集团企业文化，给普通员工提供学习休闲场地，如宿舍电视、阅览室、乒乓球室。”……这一天，徐竞奋沉浸在欢笑和掌声中，那种青春进取的激情，如同在炎炎夏日里畅饮冰镇啤酒一样的爽快。曾经一个大专生一头扎进车间做需要体力的工作，顶着车间老工人“眼高手低”的教训。
今天当同事投来羡慕的眼光，“这小子没看出来，还有点真本领呀！”
05
工作之外，徐竞奋担心张燕的病情，下班打电话了解情况。张燕给他讲身体情况。
“你还记得华凌云那个小姑娘吗？回家几天，病情不稳定，又回来住院啦。”张燕在电话里问。
“我记得呀。”
“这次回来，感觉他爸老华明显态度不好，很生气。老华没耐心，动不动就训她骂她。”张燕在电话里说。
……“家里钱都花完了，能借的亲戚都借了。你要还不好，爱疯疯爱死死，我可管不了你啦。”看凌云状态不好，心烦的老华生气地吼道：“一家人都要吃饭，还要过日子，哪有钱给你看病？”
“老弟，对孩子别发火，难道她想生这病吗？这病需要耐心。”张良顺在一旁劝着。
华凌云，这个小姑娘在一旁呆愣愣地坐着。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各自的不幸——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文豪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张燕生病，徐母一直在家照顾着婴儿星星，晚上也睡不了安稳觉。照顾婴儿是一项细致活，比田地里干活还累人。小孩子哭闹，是冷是热是饿是尿，都要及时看看，尤其是喂奶粉的婴儿。
一天，徐母带着香蕉和鸡蛋，去市里看望张燕。小徐庄在三县交界“鸡鸣听三县”，需先到十里外镇上坐汽车。颠簸的汽车上，徐母想不明白：女人生孩子如同母鸡下蛋，自家儿媳妇剖宫产，结果莫名其妙生了怪病。本来是喜庆的好事，如今却很闹心。
回去时，徐母对张良顺说：“这二三十个鸡蛋放在这儿，你们早上去门口喝辣汤用。”
“我有钱，俺不在乎那，我做不了那小气事情。你拿回去。”张良顺说话很大气。他当过兵，干了好多年的村干部，说话做事都是大而光鲜，把面子看得很重。比如说他的兄长闲着没事去哪家盖房子处“拎泥兜子”一天赚个几十元，他感觉丢人——宁愿在家看电视。
这句话把徐母呛得难受，过去做过村干部如今老农民一个，有什么架子和傲气呢？小店喝汤自带鸡蛋，有什么小气呢？
又不是只住一天，要住好多天。
坐汽车来回颠簸几十里路，鸡蛋碎了不少。徐母心情糟透啦，就如同这破碎的鸡蛋黏糊糊的一团。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农村里常碰到这类情况。
外号“刘撇子”的包村干部刘传忠来小徐庄验收妇检证。在家的妇女直接到村部妇检，外地打工的按要求邮寄一张计生部门盖章的妇检证——每季度一次。
“张燕刚生小孩，如今生病在汴河市住院，怎么妇检呢？”徐父反问道。
“那就在市里找个妇产医院检查一下，把妇检证明邮寄给我。我也是照章办事，否则罚款500元。”刘传忠不温不火地说。
“生病了，还要妇检，这是哪地方的道理？别的县，就那汴河县张楼村一年到头没搞什么妇检，就咱们这个破地方三天两头搞妇检抓计划生育。”徐父生气地说。
“这是国家的政策，不是我个人想这样干。不行，你交罚款，没钱我就把这摩托车推走。”刘传忠生硬地说。“你推走试试！现在不是过去，20世纪80年代超生，你们扒房子拉粮食。现在拉东西是违法的。张燕生病住院邻居都知道，刚生小孩，要什么妇检呢？”徐父生气地嚷着。
“那我回去写个说明给上级，看看能否行得通。我这事也难办。”刘传忠说着，眼睛不停地转。
徐父赶紧把桌上一条烟塞给“刘撇子”。他抽着香烟，晃悠悠地走了。
时间如河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着，徐竞奋的生活可谓“三心二意”：车间里上班干活含糊不得，老婆张燕的病情需牵挂，老家小孩子的情况也要询问。
徐竞奋这个普通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大学毕业时对生活期望不高：找个彼此恩爱的对象，最好老家人过节时看望父母方便；找个稳妥的工作，夫妻俩上班之余可以消遣下。如今结婚后他感觉生活“压力山大”，明明自己对生活要求不高——老婆孩子热炕头，而现实却给他开了个玩笑，也许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徐竞奋车间岗位是两班制：一周一倒班，夜班是晚上7:30到早上7:30的12小时。车间工作有个特点：多劳多得灵活把握，能赚工分大伙就猛干一气，零散小活出力赚不到工分就简单应付下或直接休息，一月下来既要上够天数又要多挣工分这样工资才高。一切为了红红的票子，谁都不嫌自己钱多。
那晚机长老董到机台看到订单计划很高兴，全是赚工分的硬活，需大干猛干。老董五十多岁，由于长期体力劳动，看上去显得苍老，他在和灵电缆待了十多年，可谓老师傅。他宽宽的额头上是条条皱纹，稀疏的头发贴着头皮，眼睛深陷却炯炯有神，干活前常猛抽一支烟。
老董把烟屁股一掐，立刻安排贵州小伙子詹洪亮去仓库领料，让竞奋和他在机台“上线盘”。上线盘是个技术活，即把线盘通过行车起吊上到成缆机支架上，线盘与成缆机支架顶针须夹紧到位，否则设备在高速运转中有飞出来的危险。
徐竞奋感觉有些不舒服，头重胸闷，当他站在离地面两米高的成缆机支架上，感觉有点眩晕——平时无此状况。他想跟老董说下自己的情况，但心里清楚“好活”面前不能打退堂鼓，说了也没用，反倒会让老董不高兴。
行车吊着满满的线盘从上空吃力滑动而来，所谓好活就是线缆线芯粗和米数长，不好盘。竞奋凭着他熟练的工作经验操作着，笨重的线盘贴近成缆机支架，压得支架“吱吱”作响，他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慢点——慢点，小心——小心——再小心，每步做到位。满脸的汗水，有的滑进眼睛里涩涩的，他凭着支架顶针的力度感觉夹紧程度。他深深知道机台的安全离不开娴熟的技能和个人的仔细，心里装着家人的牵挂。
当他上好线盘跳到地面时，他额头上满是汗水，不是平时的热汗好像是虚汗。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杯水，不一会儿就呕吐。詹洪亮领来物料，老董已把机器开动了，设备正常运转时已是晚上10点钟了。
“老董，我不知道怎么的，有些不舒服，不停地想吐。估计吃坏肚子了。”徐竞奋还是说了自己的情况。
“你多在风扇那吹吹风。这机器开正常了没什么大活，你就注意下收线处排整齐。其他事情我和詹洪亮做就行了。”老董关心说，他看到竞奋在一旁不停呕吐，脸色苍白。
徐竞奋感觉胸口闷，想喝水但喝进肚里又呕吐，后来吐的都是黄水——感觉要把胃酸都吐出来了。他感觉脑袋很重有些发晕，上下眼皮不听使唤直打架，走路脚下发飘，身体软绵绵的。这是农历三伏，晚上车间里的室温也有35摄氏度左右，他坐在风扇处吹吹风才舒服些。
新厂区食堂未建好，凌晨1点多大伙出去找大排档吃饭。老董和詹洪亮吃炒饭，徐竞奋吃不下饭买了一瓶营养快线喝。
喝点牛奶，夏夜凉风吹来，徐竞奋才感觉状态慢慢恢复，舒服一些。
早上7:30才下班，徐竞奋疲惫不堪，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竞奋一直牢记在车间倒班的日子，那份辛苦那份坚韧——青春的磨炼！后来当他从事医药岗位后才明白那晚他是中暑症状，如果在支架上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老婆恢复得很好。岳父打电话告诉竞奋，“我和燕子昨天到市里转了半天。我给她买了一双凉鞋，一百多块，品牌的。我跟燕子说，‘爸来买单’。住院二十多天，看样子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啦。噢，让燕子给你说几句……”
“这凉鞋很漂亮，穿了医生都夸赞。是爸付钱，他说冲冲晦气……哦，车间里忙不忙，要按时吃饭……”张燕在电话里叮嘱着。徐竞奋打老家电话询问小孩子情况，徐母接的电话。“小孩子事情你放心。上班注意安全，吃好睡好，家里容不得再出意外啦。”徐母以那悲伤的语气一直叮嘱着。
……生活是道菜，酸甜苦辣皆是调料，品尝过才知道真实的滋味。生活是一首歌，高低悲喜皆是旋律，唯有触动旋律才深知其韵味！生活不容易，漫漫人生路唯有用心才能走下去！
06
9月初，张燕出院住在娘家张楼休养。张燕一出院，就打电话告诉徐竞奋，让他兴奋不已。但在家不到一个星期，张燕的病又莫名其妙地复发了，状态倒退回去。
第一次恢复得那么好，为什么又复发呢？让人困惑不解，让人压抑。
“咱们太心急啦，感觉她状态恢复不错就急着回去，实际上还要待一段时间，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这次人家医生让我们什么时候出院，我们再出院。”张良顺下决心说。
徐竞奋听到复发的消息，心里像针刺似的疼，被重重一击。精神疾病不同于肌体受伤，好了就一天天康复，而这精神病是波折反复的，不能只看表面现象。精神病的严重性与复杂性，超出徐竞奋之前的心理认知。
住院就要花钱开销，生孩子花去几千元，这次住院竞奋交了6000元住院费。普通人就是为钱折腾着，生病时的开销相对病好的期望来说，又是微不足道的！
空闲时，徐竞奋与詹洪亮坐在机台上聊天，也许心情压抑时迫切需要吹牛皮释放压力。生活中，你发现了吗？爱唠叨爱八卦爱哭闹的人，很少得精神病类疾病，因为及时释放压力的缘故。
詹洪亮是个贵州小伙子，瘦高个子，高中生，比竞奋小两岁。他说话有云贵口音，喝水爱说“吃水”。
“在机台干活，除了赚钱看不到什么希望。现在都知道几年后的状况。”詹洪亮叹口气说。
“是呀。电缆厂打工，将来开个电缆厂不现实，哪台机器都几十万，买得起吗？许多人在服装厂打工，回老家开店做衣服；有的在葡萄园打工，回家自己建个葡萄园，收入还不错。”徐竞奋说。
“前几天我看中央六套农村节目养鸡致富的报道，用蝇蛆养殖。等我手上有一笔钱，哪天回去搞养殖，我们老家贵州那山地多，种树养鸡是个发财门路。你有学历怎么不找个机会进办公室呢？”徐竞奋苦笑道：“进办公室很难呀！我只是大专生，在这电缆厂专业不对口，你看看车间管理者都是郑州线缆学校来的那拨人。内部招聘我去竞聘几次都没戏，毕业几年，我快把自己的知识都忘光啦。”沉默片刻，詹洪亮突然问道：“咱车间许多人在和灵置业买房子，听说员工有优惠，付个首付后能慢慢还。你怎么没考虑呢？”
“我考虑过并有实际行动，还去付了五千元订金呢！那会，老婆也在和灵电缆上班，我想俩人一月结余五千多现金，父母再帮助下，付个首付不成问题。但后来结婚、老婆生孩子等开销，外地人也不知道能在这儿干几年，就把订金要回来了。如今老婆生病，更别想那念头啦。”徐竞奋忧伤地说着。
两人抬头，见机长老董从车间办公室拿着计划单走来，停止聊天忙迎上去看看有什么活需要干。
07
9月底，徐竞奋在车间上够出勤天数保证基本工资，趁着转夜班提前请假，回汴河市看望张燕。这次张燕复发，对徐竞奋来说深受打击。他心底有打算：等病好了直接把她接到打工地方，也许有自己陪护和照顾会好得快些。心病还须心药医，生孩子前好好的，怎么生了这病就走不出来呢？
下火车，徐竞奋到汴河二院已是早上7点多，因为秋收农忙，这次是岳母陪护。吃过早点，岳母正与一个农村中年妇女在病区门口说话。
“孩子病了，真想把病转到自己身上，替她遭罪。”岳母说，“我在医院根本睡不了觉。”
“俺也是，睡不着。孩子的病啥时候才能好呢？看看儿子黄迪二十来岁，毕业工作就生病，以后怎么办呢？”那妇女忧虑地说，似乎要流泪。
“得这病的怎么那么多呢，到处都是。在庄子上也没看到几个。”岳母说，“我和她爸都好好的，想不通这丫头哪来这怪病。”
“不到医院不知道这类病号那么多，只是医院把同类病人集中啦。”徐竞奋忙于与岳母打招呼，一起到病房看张燕。
张燕坐在床沿边，等待上午吊水。她中等身材，扎着一个马尾辫子，圆脸上有些雀斑。
“燕子，我回来了。”竞奋笑着大声喊着。
她脸上荡漾着笑容，眼睛闪耀着：“你回来啦。”
“这周夜班月底没什么活，我请假回来。董师傅他们也理解。”徐竞奋握着张燕的手，一股温暖在传递。
偌大的病区弥漫着浓浓的84消毒液味道。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消息像风儿一样传递着。
“张燕老公来了，你看她多高兴。”患者家属跟着夸赞，个别患者甚至站在门口偷偷看着。
因为秋收家里农忙，岳母见到竞奋简单说上几句话：“燕子每天上午就吊两瓶水，你在这陪护下就行。家里收玉米正忙，我这就回去帮你爸干活。”岳母收拾好小包裹匆匆离去。
徐竞奋在病房区域闻到浓浓的84消毒液味道，初来者感觉呛人。病区有个小病号甚是扎眼——一个小胖墩，叫虎子。虎子，十岁，四年级的小学生，个头不高长得虎头虎脑，胖嘟嘟。他嘴巴“嘟嘟”地自言自语，别人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喊他一声“小虎子”，他就“嗯嗯”一声应和，过一会儿又恢复到喃喃自语的状态。
不知小虎子从哪搞到的小木板，不输液时他拿在手里如同渔夫划桨似的舞动着。输液时，他还要握着木板，生怕被别人抢走。
虎子爸从外地回来专程照顾，希望孩子能恢复到从前的正常状态。“早知道小虎子会得这个怪病，外边有座金山也不出去打工。”虎子爸唉声叹气道，“虎子长得胖，别的孩子不喜欢和他玩闹，就自卑孤独。考试没考好，老师说了两句，就出现自言自语的毛病，生病啦。”
“我看小虎子胖嘟嘟的挺可爱，并不是太胖呀”。徐竞奋说。“我们倒霉透顶，喝口凉水都塞牙！上次治好出院，打出租车回家，路上碰到交警查车。警察那身制服一下子把小虎子吓着了，我们直接掉头又回来，家门都没进。”虎子爸不停地叹气。
……徐竞奋让张燕早晨跑跑步，然后再去医院外吃早点。跑步，这是徐竞奋让张燕做的事情：多活动，锻炼身体，多吃点早点，提升精神面貌。
医院有个篮球场，张燕不自愿地去跑步。刚跑了两圈，有两个美丽少女走过来，一个红衣一个绿衣。其中红衣少女跟着跑起来，“一二三，一二三……”竞奋喊着号子，领跑。
跑了几圈，大家都有些气喘，身体发热，微微冒汗，便停下来了。“姐姐，我教你跳舞。”那红衣少女嗓音如银铃般清脆，如黄鹂鸣叫一样好听。
她双手叉腰，有节奏地舞动着细腰，身体有节奏地摇摆着，如一棵春光里随风舞动的翠柳，婀娜多姿。张燕跟着红衣少女舞动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应该这样，对对，姐姐，就这样。”红衣少女指点着，一副认真的样子。
这跳舞的红衣少女，十七八岁样子，鸭蛋脸，柳叶眉，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她穿着红色外套，鲜艳而耀眼。
看着红衣女孩一板一眼地教张燕跳舞，一旁的绿衣少女说：“真够臭美！真够现世的！”第二天早晨，徐竞奋与张燕在同一地方又碰到红衣少女和绿衣少女。
“姐姐，你吃猪蹄吗？很好吃呀。”她正啃着五香猪蹄，热情地递过一块。
“我不吃。”张燕不好意思地说，大清早吃猪蹄感觉很特别。
张燕沿着篮球场跑几圈，停下来。红衣少女正好啃完猪蹄，吃得有滋有味。
“我们接着跳舞，我教你，昨天只是基本动作，还有好多要学，要认真学啊！”红衣少女热情地说，那双眼眸像一片清澈湖水。
红衣少女接着示范动作，有连贯跳跃的肢体动作，她跳得轻盈自如。张燕跟着学，连贯动作学不到位，她只是淡淡地傻笑着。
徐竞奋站在旁边看她们跳舞，与绿衣少女聊天。绿衣少女，圆脸柳叶眉，扎着马尾辫，看样子身高167cm，皮肤白净，眼睛大而有神。“这猪蹄是妈妈买的，让我从家里带来给妹妹吃。她特爱吃猪蹄，吃猪蹄能美容。”绿衣少女轻声说。
徐竞奋看对方先开口，应和着：“你妹妹跳舞不错，看起来状态很好。”
“我和妹妹都在苏州刺绣厂打工。因为倒班，她晚上睡不着觉，后来情况越来越糟，就回老家到这治疗。”绿衣少女说。
“只是睡觉不好，那很轻，估计是焦虑症。”徐竞奋看医院墙板介绍，懂些基本精神病常识。
“实际上另有原因，我是后来才知道。厂子里来了几个大学生当主管，她暗暗喜欢上一个男大学生。但她不敢表白，藏在心里，吃饭睡觉心里全是那个男生的身影，像刻在她脑海里一样。不久那男生的女朋友来了，她就感觉上班精神不集中，常常出错。接着那男大学生与他女朋友，办喜酒结婚。她就崩溃了，睡不着觉，喃喃自语说‘怎么不是我？’这秘密她从来都不跟我这个姐姐讲，硬生生憋出病来。”徐竞奋张张嘴唇没作声，心想：天下还有这种相思病，况且红衣少女貌美如花。为什么受伤害的偏偏是她呢？
“妹妹真傻，为什么要暗恋呢？她压在心底干什么，直接表白，即使当面被拒绝那也甘心啦。天底下那么多男孩，帅哥更是多得是，为什么偏偏盯着那一个，况且也没说上几句话。”绿衣少女不解地说，“那男生根本没注意过她，她在心底自己把自己压抑成病，何苦呢？”徐竞奋也无法解答。他感觉精神病患者多是善良弱小者，因为弱小胆怯而生病。红衣少女为情所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08
徐竞奋带着张燕去吃早点，正巧碰到黄迪与他母亲在吃早餐。
他母亲就是徐竞奋刚到那天早上与岳母聊天的中年妇女。黄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小伙子，瘦高个，高颧骨，戴着眼镜，中分头有些凌乱。
“你这一回来，看看张燕这几天状态多好。”黄迪母亲夸道。
张燕笑笑，没作声。
竞奋说：“黄迪恢复得也不错。”
黄迪忙抬头打招呼：“大哥大姐好。”
“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妈呢？回家去了？”黄迪母亲问。
“我妈回家收玉米，过几天来。”张燕说。
“正是秋收大忙，收到家就是钱。他爸在家忙，没有帮手，干着急呀！”黄迪母亲自言自语，有些心焦。
吃好早餐，大家一道回医院病房。路上，黄迪母亲唠叨起黄迪的情况，徐竞奋听着。“黄迪小时候，我记得八岁时有次发烧吃错药，就到这二院解毒治疗。病治好，也没什么异样；他学习一直很优秀，还考上北京一所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看上一个女孩，被人家拒绝。受了刺激，他状态不好就生病了，立马回来治疗。”回到病房，有一个患者家属拿着手机到处找人帮忙解决，手机出现故障，内容显示是英语——看不懂。
“找张燕老公给看看。”有人建议说。
徐竞奋看下手机，在设置栏找到语言项目翻看一下，“不好意思，搞不定。我对手机玩得不在行，搞不了。”徐竞奋无奈地说。他是个大专生，对电脑手机等电子产品基本不了解，自己的手机还是慢慢摸索出来的。
工作后，竞奋感觉自己过去就是个书呆子，只会死记硬背那些文科知识。许多潮流东西，他能操作使用，但有一种跟不上潮流的感觉。
“应该在设置里，怎么找不到输入法呢？”虎子爸试试也不行，“找黄迪，听说他是个本科生。”
“‘皇帝’在哪？”虎子爸带着那人边走边喊，去找黄迪。
混熟之后，大家都很随意。虎子爸给黄迪起了个外号：谐音“皇帝”——大富大贵，有福气之人。
黄迪拿到手机后折腾片刻搞定，不愧是大学生，智商杠杠的——一般来说精神病患者智商正常，有的人在某些方面还有优势。那人很高兴，不停地道谢。
下午病区患者大多数不吊水，相对安静。睡过午觉，虎子爸就喊几个人一起打牌，“‘皇帝’来打牌，‘皇帝’来打牌。”
“能陪‘皇帝’打牌，是我们的荣耀。”虎子爸打牌喜欢赌点小钱娱乐下。
黄迪有时输钱，就说：“这是‘皇帝’赏赐的。”他一般多是赢钱，本科生智商响当当。
“黄迪，听说你在北京追女朋友被甩才生病。有这事吗？”虎子爸问。
黄迪哈哈地笑着，“专心打牌，我赢了可不许耍赖。”
“别转移话题，什么样的女朋友会让‘皇帝’都动心，有照片吗？”
“没有。”黄迪嬉笑着，赶紧回答。“‘皇帝’还怕没女朋友吗？”
“手机拿给我看看，估计有照片。”有人要抢黄迪手机，他死活不让看。
“你看看心虚了，手机里一定有照片。留给他晚上被窝里亲吻用。哈哈……”虎子爸说。
大伙哈哈笑，黄迪的嘴巴笑得很大，如同大水缸在“呼啦啦”响地倒水。打牌一般两个小时，护士看到了也不说，因为打牌多是恢复较好的患者和几个家属。小玩怡情，有利于恢复融入人群。
医院是个神秘地方，有老人过世去另一个世界的悲伤，有新生儿降生啼哭的欢笑。医院是个流动的地方，有人住院有人出院，不停地转变着新面孔。对精神病患者来说，出院只表示病发状态暂时控制，还需要服药巩固，慢慢休养定时复查——精神病，三分治七分养。
那个红衣少女，张燕跟她学习跳舞四个早晨就不见踪影了，如同绚丽的晚霞在夜色中匆匆褪去。有人说出院回家休养；有人说出院去苏州，心病还须心药医，找那个大学生点拨去了；也有人说被家人带出去旅游散心。
下午，病区的安静被一个壮汉号叫声打破。这名壮汉，三十来岁，扁头粗脖子，双肩宽阔，身材高大而壮实，如同一座黑塔。他被两个中年人拽着胳膊：时而暴躁地大喊大叫，试图挣脱束缚；时而站不起来瘫在地上，如同醉汉一般需要人抬着。
他嗷嗷地吼叫着，“我没有病，我要报警。”双腿乱踢乱蹦。他的吼声在病区里反复回荡，震得大伙不能安生。许多人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又不敢靠近——怕壮汉挣脱束缚打人。
病房太吵，徐竞奋带着张燕去医院门口转转。马路边，忙碌的农民沿街晒着黄澄澄的玉米，远处的玉米秸秆成排倒地，可谓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沿着马路走到一个小区门口，就是吃早点那地方。这里聚集着做小吃的露天摊贩，早晚开张：你卖汤，我卖烧饼，他卖卤味小菜，麻辣烫、饺子、卤菜样样齐全，每人擅长一种大家配合密切。家乡的小吃很丰富很解馋，一年四季皆可品尝的面筋汤，汤里有爽口的面筋，细碎的金针菇，加之海带豆皮相搭配，清爽可口；那巴掌大的烧饼，在地道炉子的烘烤下外焦内酥。
傍晚时分，徐竞奋要两碗辣汤、两个烧饼、两个鸡蛋菜合子。他和张燕坐在小桌子旁吃着，这时节辣汤未加胡椒，汤的爽滑和烧饼的酥脆，直击味蕾回味悠长。让味蕾回味无穷的要数“菜合子”：细嫩的南瓜丝、新鲜的苋菜、翠绿的韭菜，几种菜切碎搅拌在一起，浇上鸡蛋加上调料；把这些原料放在两片大面皮中间，在小炉子上煎。
当冒着热气的菜合子端到桌上，徐竞奋品尝着，面皮裹着新鲜菜汁刺激着味蕾，真是人间美食。他上大学到工作这六年，很少像这样仔细地品尝家乡小吃。徐竞奋记得菜合子在他上高中时才一块钱一份，如今三元一份，整体来说还是大众美食。
当竞奋慢慢品尝菜合子时，耳边飘来悠悠歌声。这小区小道上，一个拄拐杖的妇女，她一条小腿截肢，肩上系绳，拉着一辆小平板车，平板车上趴着一个无下肢的中年男子。他们都四十多岁，看样子是一对夫妻。
小平板车缓缓前行，歌声悠悠飘来，女的声音婉转清脆，男的声音高亢激昂。他们唱的歌都是奋进向上，如《好人一生平安》《咱老百姓》等经典老歌，没有一丝悲哀。
这时正是下班时刻，行人驻足，纷纷往板车上的那个小铁筒子里投钱，有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把父母给的硬币投进去，“嘣嘣——”钢镚声伴随着歌声飘荡着。
这是感人的一幕，为这对坚强的夫妻点赞。这片淮北大地上一座普通的城市，曾因偷盗横行而臭名，如今为自强者叫好。普通人帮助真正需要扶一把的普通人，不是施舍的那种，才是真正的大爱无疆，慈善的本质。
徐竞奋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钢镚儿，交给张燕，“你送过去”。
张燕紧张地跑过去，脸上露着红晕，“嘣嘣”两声清脆的响声，接着一声“谢谢”飘来。张燕脸上洋溢着笑，笑得那么开心，如同一朵田野里盛开的蒲公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09
病区里有两类病号常见，即大家常说的“文疯子”和“武疯子”。文疯子，生病时呆愣不吭声；武疯子，则狂躁不安乱摔东西乱打骂他人——新闻中常报道的那种。
一个农村老妇被家人送到医院。她五十多岁，眼睛深陷，脸干瘦暗黑，一副脏兮兮的样子。
陈医生问：“啥情况？生病多久了？”她老伴说：“她这病几十年一直没治疗，就是脾气暴躁，睡不着觉，爱摔东西。最近感觉加重了，到处乱骂人，摔别人家东西。”
“你这死老头子才有病，嫌钱多呀？把我送到医院，烧钱呀。放我回家，放我回家。呆子，你是呆子。”老妇狂躁地骂着。
在她旁边的儿子说：“医生，看看能不能给治疗减轻下。我娘整天乱摔东西打我爹，也不是个事呢！好让我爹也能消停消停睡会儿觉，让一家人消停些。”陈医生安排护士给老妇吊水。护士靠近，她的手乱抓脚乱蹬，喊道：“我没病，我没病。”
“到这有病没病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不老实，就绑起来。”一个老护士厉声说。
“你敢绑我，你们违法，我要告你！”老妇也不怕。“哈哈，告我们？谁来了，我们都敢绑。”两个护士把老妇绑在床铺上，吊水输液。“你们没王法，绑人。”
“死老头子，我的话都不听啦。”
“死老头子，死老头子……”叫骂声阵阵传来，一个小时以后才慢慢减弱。
傍晚，病区门口好多人聚在一起听一个四十五六岁的老汉说话。“治病首先要查原因，身体尤其脑部要检查。昨天我儿子来时如烂泥拖地一样，需要两个劳力架着。如果他发力，我一人还拉不住。好多人都看到了，我儿子那身体多壮实。我说要做个全身系统检查。这医院常规检查后，我说再做个核磁共振，这医院没有这技术，我们到了市立医院补做。核磁共振出结果表示没问题，我就放心了。这吊水一天，状态就好了。你看看我儿子今天和昨天比就是两个状态，截然不同。”
大伙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旁边那黑塔似的壮汉平静地站着，正是昨天吼叫的那位。
“他在上海打工，莫名其妙地爬墙上屋揭瓦，乱揍人，小孩子都怕。儿媳妇电话一说，我立马去上海把他带到家。这系统检查看身体健康，脑子没问题。我就放心了。治病要科学，不要信鬼神，有些人总说鬼神缠身，那是屁话。”
“老哥说的有道理。”旁边有人赞许道。“精神病人不是智力问题，而是脑子暂时短路，就是哪处接触不良，就像家里电灯一闪一灭，线路接触不良。找出问题，效果才能明显。”大伙被他精彩的论述吸引了。
精神病不是智力问题，有些患者甚至是天才。如果说肢体疾病相当于电脑硬件坏了，那么精神疾病则是电脑软件出了故障。电脑软件出了问题可以重装；而对人来说，神经系统出了故障，又该如何重装呢？
转眼就到国庆节了，这年国庆节与中秋节靠得近。
这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国庆大阅兵，从上到下甚是隆重。国庆节来临，汴河二院领导也重视，保证大家能通过电视收看到阅兵直播。
陪护病区被安排在会议室看电视。护士在会议室临时置了几个支架，方便患者输液，这样陪护家属既可以看护患者吊水又可以看阅兵式。
精彩的电视画面，雄壮的三军将士一排排走过天安门，先进的武器展示，看得人心振奋。
看到激动处，虎子爸更是情不自禁地拍桌子，“你看看中国军人多威武。”
“周院长好。”有人赶紧让座。生活中习惯把别人职务说高，实际上“周院长”只是陪护病区主任，但大家都习惯称他为周院长，他也不解释。他宽宽的肩膀，四方大脸佩戴着一副几乎盖住面部一半的大号眼镜，给人有容乃大的感觉。
他经常早上查房，有些患者就是他直接治疗，因此大家对他很熟悉。
“周院长”这时过来检查情况，美女医生时诗也过来了。现场气氛很热烈很活跃，都在为我们国家的强大而自豪。
虎子爸开口道：“女兵英姿飒爽，真美！时大夫去踢准行。”
“哎呀，我哪能当女兵，曾经的梦想呀。如今在医院看看病还行。”时诗转过头笑着对周院长说，“咱们同事李爽一家国庆去北京玩了，一会儿电话问问他们是在现场看阅兵式吗？”
“呵呵，现场看估计不如电视看效果好。这期间安检查得严，人山人海，她能看到远景就不错了。”周院长讲。
阅兵式逐渐到达高潮，激情冲淡大家心头的压抑。“看电视的家属，也要注意患者状况。有的患者感觉累了，就回病房休息，有什么情况及时给当班护士讲。大家国庆快乐，我还要去下门诊。”周院长给大家打过招呼后离去。
这年的国庆节过后第二天便是中秋节，可谓“节节相连”。中秋节对农村人来说重要性仅次于春节，需走亲戚送礼热闹一番。因为老婆生病，徐竞奋在医院陪护她，哪家亲戚也没走。他记忆里中秋节的快乐情景因为老婆生病而越想越伤感。
中秋节前，岳父打电话询问张燕状况。徐竞奋把张燕的情况描述一番，另告诉岳父已买好两张6号中午的火车票——出院后直接回打工处，也可以说把出院时间定好了。岳父听后，连连说好。
中午，医院食堂伙食也大大改善，有红烧肉、大肉丸子、鸡腿等荤菜，打一份菜就赠送两块月饼。食堂主要供应封闭病区病号伙食，对于精神专科医院，封闭病区众多患者才是日常管理重点。封闭病房一栋楼，有时能听到吼叫声和唱歌声，个别人通过窗户向路过的人要烟抽。
单间病房里只剩下竞奋和张燕，另一张病床已空出来。凳子上摆着食堂打的菜，吃菜吃馒头，喝买来的果汁和牛奶。没有太多的话，但他们都感到温馨和喜悦，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吃好饭，徐竞奋让张燕扔垃圾洗盆子——让她多活动一下。张燕午睡，竞奋到病房门口转悠。天气晴朗，院内的梧桐树叶随风哗哗响着，时不时飘落几片。
虎子爸从大门口晃晃悠悠走来，脸上红扑扑的，虎子跟在他身后。“你们出去吃了？”一位外出的病友打招呼。
“这大过节要隆重一下，到门口炒几个菜意思一下，刚……刚吃好，回来。”虎子爸，因喝点酒说话卷舌头不顺溜。
“小虎子，进来十多天好像没什么起色呢。”那病友说道，“请陈主任吃顿饭，他上心治疗可能效果就来了。”虎子爸笑笑不作声，摇摇摆摆往病房走来，因为晃动大脑袋在小虎子前面一摇一摆。“爸”，小虎子突然喊一声，睁着漆黑的眼珠子，小手指着他的头发。虎子爸一愣，伸手摸下头发，什么也没有，瞪大眼看着虎子。虎子手还是指着，“爸，爸低头……低头……”他爸弓着腰把头弯下。虎子踮着脚，小手拨开一片头发，一使劲拔下一根白头发，“爸你看，爸你看。”阳光下，小虎子手里的那根白头发若隐若现，一松手随风飘去。醉意朦胧中的虎子爸如同触电似的伫立在那里，眼角湿润，一把搂住小虎子。
徐竞奋找到陈医生商量出院的事情，希望先提前一天办理出院结算手续，第二天吊水的费用先付掉。陈医生说可以，顺手把出院证明写好，并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药要保管好，监督按时服药。
办出院手续，关键把账目清掉，这次住院花掉8000多元。老家住院就是药费、诊疗费等，床位费便宜——换作在外地开销更大。
第二天一早，岳父岳母从乡下匆匆赶来。盆子、毛巾等生活用品岳父收拾好带回家，徐竞奋把要带走的物品整理好，那边张燕躺在床上继续在吊一瓶水。
医院门口分别。岳母虽嘴上说“有竞奋这孩子，我放心”，但眼睛湿润，说话哽咽，“燕子，记得到了给家里打电话。”
张良顺白了她一眼：“你看看你，到太湖市是好事，他们在那几年了，公司里有同事说话，住宿条件好。”到火车站见到黑压压的人，徐竞奋感觉又回到真实生活中！这是国庆假期后期，返程客流大。“检票时你在前面，跑快点，东西我提着。”
“哦，好的。”张燕应和一声。挤上火车一身汗，徐竞奋坐在座位上喘粗气。
火车开动，阳光照进车窗。离开这熟悉的汴河市，离开那让他压抑的汴河二院，徐竞奋心里期待着生活翻开新的一页。
从七月下旬他们一同坐火车回家生孩子，到这次一同回去，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生活像过山车，心脏时刻都在承受着巨大压力！
徐竞奋感觉这是一场压抑心头的噩梦，期待着梦醒回归现实。这是一趟慢车，听着铁轨“咣当咣当”的撞击声，徐竞奋看着窗外，思绪飘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