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许多感动,因与缘,善与悲,简单抑或复杂,其间透着的凄美拖沓直至我旅途的终点。我想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圣托里尼,爱琴海基克拉泽斯群岛中最南边的一座岛。
蓝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枕着艺术气息的伊亚小镇,可眺望世界上最美日落的圣岛。蓝白相间的异国风情,这是来自书里对圣托里尼的映象,然而我对圣岛最初的记忆却跟这样的浪漫沾不上一点儿边。
2018年,5月5日立夏,飞机从英国伦敦飞往希腊圣岛,抵达时分天色已黑。机场入境时查阅我申根签证的是位憨厚的大叔,末了露出雪白的牙齿。“Are you traveling alone?”一个人旅行?
“Yes!”我确实是一个人。
“Are you lonely?”大叔大手一挥咔嚓一声盖了章,乐呵呵地把护照递给我。“No!”我摇头,笑着接过护照。
Alone跟Lonely没半点关系。独处并不代表寂寞。“你确定今晚留在机场?”我把护照塞回背包,抬头就看见刚坐我旁边的伦敦小伙子。
“Are you sure?(你确定?)”他一口英式发音,又重复了一遍问我今晚是否真的就在机场过夜。我看他一脸疑惑的样子,便狠狠地对他点了点头。
小伙子今年18岁,成人礼后的第一趟旅行选择了和朋友一起来到希腊这座圣岛。
“Take care!Bye,Sunny!”他挥了挥手便又跑着追上他的小伙伴。
我看着小伙子远去的身影,略有点歉疚,人都走了名字都没记住。刚在飞机上被拍醒,我蒙蒙眬眬睁开眼睛就看到他,他腼腆地问:“Hi,I am ×××,我可以去洗手间吗?”我愣了一下,立马站起,腾出位置让他出来。
他回来后跟我道了谢,便开始攀谈了起来。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压根就不想听,可又不好意思。直到他问:“Do you think I am a gentleman?”这小伙子在问我觉得他是绅士吗?!
孩子在英国满16岁就被认为“已经成年”,成人礼的形式五花八门,小伙子说他16岁那年暑假特地到伦敦成人协会报名参加了测试,开启了一段惊险旅程,地点在冰岛。通过这种特殊成人礼测试的孩子,才具有做“绅士”的资格。
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一连五天的强力训练后,他开始独自出海捕鱼,夜里被流放在荒原独自寻找出路,在蓝湖帮老人清洗浴坑累到心余力绌……“你知道,在冰岛,有一个习俗,男人向女人求婚前都要这么勇敢,这样才能证明你可以带给她幸福。”如此熟悉的话从小伙子口中说出,懒散的神经突然被触动,全无睡意。我这才认真看起小伙子的模样,他磁性的声线混着飞机航行的嘈杂,逆光中看到小伙子的脸孔,眉目成书。
我突然想起了马特,一个我曾经爱过恨过的人,他也曾跟我说过冰岛这个求婚习俗。
“那你出海捕鱼成功了?”在冰岛,男人求婚前,会只身跃进海底深处,亲自用鱼叉去捕鱼。
“我当时下潜到海里,恐惧开始泛滥,越往下心里就越慌。”小伙子耸了耸肩,“最后在我体力消耗殆尽时,冰岛的渔夫抢过我的鱼叉,快速准确地叉中一条大鱼,又把它塞回我手中。”“你犯规了……”我微笑。
“评判人却对我竖起了拇指,他不知道有渔夫帮我。”小伙子大笑了起来,“当然最后我还是跟他说了真相。”小伙子笑声爽朗,“幸好我说了实话,这原来也是考核的一部分。”一个刚成年的小伙子不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想在海底捕到鱼是不可能的。他在测试中诚实并坚持最久,所以他通过了。
“当然如果是求婚,我可早败了,虽成了绅士,可成不了美女的丈夫。哈哈。”傍晚时分的舷窗外,四周苍穹压过来的云霞,烈焰殷红,像着了火的天堂。“你来希腊是……”小伙子见我朝窗外看得出神。
“度假,给自己一个旅行!”我看向小伙子,耸了耸肩膀。
圣岛的机场小得可怜,整个机场大堂就一个高中课室大,仅有一个领取行李的转盘。行李箱稀疏散落等着被拾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消失。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就一个背包,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这才发现空荡荡的机场空无一人。我把包揣在怀里,戴上耳机,闭起了眼。耳朵里传来了Adele的Someone Like You....That for me,it isn't over....Never mind,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I wish nothing but the best,for you too....我肩膀被拍了拍,睁开眼睛见一清洁阿姨向我用力指着门口,说了几句我没听懂的希腊语,又快步走进了洗手间。
阿姨提着水桶拧着拖把出来,又见我便皱起了眉。她一手大字拖着地,一手指向门口,嘴不停地又说起了我听不懂的希腊语。
说什么?我听不懂!是让我到门口看看?可阿姨你在拖地,我怎好意思踩下去。我抬起脚,用英文问阿姨什么事,可她没有理会我了,把拖把往墙边一扔,就往门口走了出去。
我跟着跑上去,还没到门口,阿姨就领着位保安大叔过来了。“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机场要关门了。”保安大叔说着英文,夹着很重的希腊口音。我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机场会关门的吗?
五月的希腊,深夜起了风,还是很冷。我沿着门外石阶席地而坐,隔我三尺之远是一张小桌子,两位上了年纪的大叔在喝着酒聊天。“你一个人旅行吗?”一清瘦的大叔看向我,他英文还不错。“没有,我男朋友明天最早的航班到这。”我撒谎了,出门在外得万事小心,撒下谎也在情理之中,“我本打算在机场等他,可没想到机场会关门。”太不可思议了,机场会关门!
“很多人不知道,这小岛的机场,并非所有季节都24小时开放,六月开始就全天候营业。现在是五月,只能说你太‘幸运’了!”大叔大笑了起来,“你男朋友从哪过来呀?”“……”说了一个谎,还要说更多的谎,“他从西班牙过来。”我胡诌。“他是西班牙人吗?”“……他跟我一样,中国人。”大叔你咋这么好奇我“男朋友”了!“Oh!我还以为你是韩国人。中国人!你是从中国来的?”大叔把酒倒进两个子弹杯,另一略胖的大叔往其上加了点看似水的液体,子弹杯里的酒瞬间变成了乳白色。
“Long distance love?”略胖的大叔把酒杯举起,他笑着问我是不是在谈远距离恋爱。
“我从英国来的。”我笑了笑,两位大叔可真逗。“你们在喝Ouzo(乌佐酒)?”我指了指酒杯,故意岔开话题。乌佐酒是希腊特产的一种茴香酒,加入水或冰块便可变成乳白色。“哟!你知道呀!”大叔夸道。
五年前马特曾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乌佐酒在兑水混合后酒水不仅仅只呈现白色,酒里微小的悬浮颗粒会对光产生散射,运气好的时候会呈现淡淡的蓝色,就像希腊的蓝天白云,水天一色。
“你想喝吗?”清瘦大叔向我扬了扬酒瓶。
“不了,谢谢。”大叔,乌佐酒也算是一种烈酒,虽然酒精浓度不算特别高。“机场早上六点才开。”另一略胖的大叔叉起一颗橄榄,往嘴里塞进去后又喝了一口酒,“你还要在这等他好几个小时!”桌上放着一小碟腌渍的蔬菜、橄榄和干酪。大叔告诉我这是希腊的“Mezedes”(莓兹),他们在机场工作,下班了就爱吃着莓兹,喝着兑上水和冰的乌佐酒,浅斟慢酌。
希腊人对乌佐酒的热爱不亚于北京人对二锅头的喜爱,一日三餐,杯不离手。
凌晨时分,两位大叔骑着摩托车回家,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放心!这小岛很安全,但你改天去雅典就要小心了。”两辆摩托车往不同方向离我远去,所有的声响慢慢沉寂下来。岛上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我从冰凉的石阶上站起,四处转了转,整个机场就是一个迷你巴士站,小得可爱。我笑了,穷游这么多年从没想过会被赶出机场。
远处似有车驶来,伴着刺眼的车灯,竟传来我无比熟悉的粤语。一个女人从车里下来,看了看灯光熄灭的机场,透过车窗跟车里的人说:“你快下来看看,好像机场关门了。”车里的男人回应:“傻的!机场怎么可能会关门!”一对来自岭南的年轻新婚夫妇,刚到希腊度蜜月。行李在飞圣岛转机时被人错拿了,里面装着明天拍婚纱照的衣服,想尽快拿回行李。
似乎谁都没料到机场会关门。
我按响了24小时紧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我跟她说了个大概,女人带着很重的希腊口音,她说“Tomorrow!Tomorrow!”然后嘟一声就断线了。
电话是挂了,可是我仍然听到“Come Tomorrow!Come Tomorrow!Tomorrow.”。
岛上夜里很安静,这样低沉的女声显得无比诡异。我们循声望去,所见之处全不见人影。
突然耳后传来响亮的“咯吱”一声。“原来有人在值班!”新娘子舒了口气。
“太晚了,你们明天再来!”我转过头,见一高挑女子从门里出来。“怎么这么晚还在机场?”新郎问,“你一个人旅行?”“是呀!”似乎谁都爱问我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旅行,“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没订旅店,想着今晚在机场过夜,可没想着它会关门。”“你跟我们回酒店睡吧。”他俩异口同声。
“不用!很快就天亮了。”我连连摆手,“这里面还有人值班,很安全。”挥手道别后,新娘子又从车里下来,一手把我拉上了车。
“我们英文不好,希腊口音重,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明天一早还得请你帮我们拿回行李。”新郎开车向前驶去。
“你就不要跟我们客气了哈!我们公寓大得很!”新娘子春风满面。“都凌晨了,饿了吧?”新郎温柔地问,“要不去市中心吃点东西?”“不吃,吃了会胖。”新娘笑意浅浅,“明天还要拍婚纱照呢!”“盖一下,夜深别冷着!”新郎递给新娘一件披肩。“好,有没觉得希腊这边海风特别咸……”……我静静地坐在后面,听着新婚夫妇唠叨的无非是鸡毛蒜皮的日常,伴随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夜景在细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动听。我倚上车窗,已经有些想不起我是否和马特曾有这样絮叨的场景。车子是他们在Herz(赫兹)出租车公司租来的,多昂贵的车或许都可以租到,可是这样的温情却不常能随车而至。
酒店在小镇易莫洛林,他们住在一栋独立的海边公寓,客厅里有张沙发床,我接过新娘递来的小被子,睡下时已是凌晨三点。我六点被闹钟叫醒,发现日出已在半山上。我所在的易莫洛林,是离首府费拉很近的一个悬崖小镇。酒店在高处,车子一路往下,沿着海岸线前行,海风徐徐。车窗外,见日光洒满海面。
这是我第一次看爱琴海。
刚到机场,新郎已经在一堆行李中看到了自己的箱子,喜出望外。我跟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她点了点头,看向新郎说:“Please come and sign!”新郎蒙了,“她说什么?”“过去签名,她确实口音很重。”新郎又问:“签中文还是英文啊?”我们拿着行李往停车场方向走,刚出了门口,新郎停下了脚步。“我都忘了我要去洗手间。”新郎又跑进机场,“很快!等我一下!”新郎从酒店出发那会儿就说要去趟洗手间,我笑着把行李往边上靠。
机场里陆陆续续地有人出来,估计是最早的航班,游客刚下机。门外有举着牌接机的,有招揽一日游游客的。视线顺着人群踅摸过去,恍惚看到了一个我曾无比熟悉的身影,马特!
我连忙拍了拍额头,我想我肯定是睡糊涂了,还没醒。
新郎在市中心停下车,着急地帮我打开车门,“那以后电话联系咯!我撤了!去拍婚纱照!”我看着车子在面前飞奔而去,远远还可听见新郎爽朗的笑声。
希腊岛屿众多,岛屿间相隔近。
翌日徒步完火山岛,便坐上了小船前往毗邻的提拉西亚岛。刚在火山岛还阳光灿烂,上船不久,乌云就来了。
船虽小,可造型别树一帜。我走上了二层露天的甲板平台,人并不多。我四处拍了些照,发现船尾甲板上,有个女孩子。我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她在哭泣,看身影,像是亚洲人。女孩子一转头,我目光刚好碰上了她的脸。
是新娘子,竟然是她!这是在干吗?!
刚开始新娘还羞涩腼腆,后来越跟我数落起新郎越是哭得稀里哗啦。“我早就跟他说了我很想去坐命运号!他根本没上心!”“命运号?Destiny?”我诧异了,知道“命运号”的人不多,“你们要去米克诺斯?为了Destiny?”“Destiny!”新娘苦笑,倒吸了口气,认真地看向我,“你相信命运吗?”“……”“命运号”这艘船位于米岛(米克诺斯岛),离圣岛还有一段距离,并不在我的行程内。
“你相信命运吗?”新娘又问,她脸上泪花未干,“你相信吧?”“……”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乌云都朝头顶压了过来。新娘突然大笑。
“你不觉得有时候命运把两个恋人拉到一起,只是为了把他们分开。”我私下给新郎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和新娘在船上即将抵达提拉西亚岛,他连声道谢说马上赶来。挂电话前还不忘嘱咐我带新娘去吃好吃的。
上岸时我特地留意了一下船身,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希腊语。
在希腊,每艘船的主人都会给自己的船命名。新娘朝思暮想的命运号,实际上跟爱情的命运毫不相关。它是船长在1997年雅典申办2004年奥运会时命名的,寓意在于寄望奥林匹克运动在一百年之后回归到发源地,最初并没被赋予其他过多的情怀。
我带新娘子去了穷游上推荐的一家当地餐厅,窗外海景赏心悦目,只是海风太大,刚上菜,天就暗了下来。新娘真的饿坏了,张嘴就吃。吃到一半新娘子想回圣岛。我手一挥说不行,来了都还没逛逛。我不能在她老公赶来之前让她跑了,新娘显然没逛的心思,呆呆地眺望着码头。
外头风大,我拉她走进一家书店。书籍种类繁多,可我没找着《小王子》,我问老板是否有希腊文版。老板一脸乐呵呵,“你也喜欢《小王子》?刚有一个中国男孩买走了一本,现在只剩最后一本了。”我接过书付了钱,新娘子就着急地拉着我往外走。出来后,乌云满布,狂风大作,户外餐馆和特色小店一片狼藉,明信片漫天飞,各类纪念品被风刮得满地都是。不远处海浪拍打着石头,波涛汹涌。
“这是海啸前的预兆吗?”新娘子喃喃自语。我建议先到室内,很快就下暴雨了。可新娘子拉着我直往码头方向走,“快走吧,不走我们就回不去了!”我被新娘子扯着走,突然发现她力气好大,可迎面就是四处奔走的人群,往码头赶船的人越发的多。新娘子走得太快,迎面扑来了个壮汉,我没刹住直接撞了上去。一个踉跄往后倒,跌跌撞撞的,我不知被谁拉了一把,站起来后,头发直往脸上吹,我看不清扶我的人是谁。我伸手捋顺刘海儿,这才看见新娘子在前方着急地向我招手。
刚踏上了船,大雨就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我拨打了新郎的电话,却无法接通。新娘子呆呆地坐着,神情木讷呆板就像此刻希腊乌黑的天。她声音沙哑,埋怨着自己不该无理取闹电话都不带直接跑出来。我拍了拍她肩膀说没事的。新娘子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她头埋得越来越低。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我急忙地从背包里掏出纸巾给她。
我这才发现,我买的《小王子》,不知道哪去了。难道是跌倒时丢了?我叹了口气。
返程是艘大船,行驶得还算平稳,可放眼望去,海上风雨连绵,波浪翻滚。船上有人弹起了吉他,有人在看书,有人喝起了酒,有人欢笑,也有人惆怅。
船抵达圣岛时,天开始放晴,小两口顺利在港口会合。新郎执意要开车送我一程,我挥了挥手,独自沿着驿道徒步而上。天晴后的圣岛微风拂面,镇里的人儿打开了凉廊的大门,有人推开了楼上窗户探出了头。希腊人出门爱骑毛驴,沿路有驴车经过,车轮发出辚辚的微响,悠悠的铃声萦绕去了远方。
那晚是我在圣岛的最后一晚,翌日特地去了市中心,逛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小王子》。新娘子打来电话着急地说他们下一站是意大利,想要我帮他们预订意大利城际间的火车票。于是我坐上公车返回伊亚与他们会合。
伊亚,圣岛最美的一个小镇,用尽了世上的白和蓝,白色房子蓝顶教堂随处可见,这里拥有全世界最美的日落。我前天就住在这镇上的一家民宿,房东是个文艺的中年女子,她说来到伊亚,一定要看日落,“You will know what is love here!(在这里你会知道什么是爱!)”我笑了笑。她又说:“现在是夏季,游客很多,你要提前一两个小时到眺望台等。”“夕阳日落爱琴海”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可错过的景致。可我不太向往在熙攘的人群里挤着一尺之地只为共同完成一个所谓的完美落幕。可新娘子在电话里说:“你看了伊亚的日落没有?要不我们在眺望台等!”到达眺望台时已快日头西沉,人头攒动,万人空巷为看这爱琴海上最美的日落。有情侣在相拥,亲吻。
我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新郎新娘的身影。我似乎看到了马特,他戴着墨镜,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依旧透着我曾无比熟悉的气息。心弦像被什么猛地拨了一下,我以为早就平静的内心激起了最深的一阵沉响。
在离我三米之远,他举起双手和人群一起鼓掌欢呼。
我轻笑了一声,看着远处的太阳沉入地平线,霞光浮照水面,波光粼粼。美得那么不真实。
帮新郎新娘订好火车票后,我坐上了快线前往码头,准备坐凌晨的轮渡到希腊首都雅典。
上了船,已困到不行,想着一找到座位倒头就睡。可是刚踏进船舱,向我逐渐靠近的那个明晃晃的身影让我停了下来。
熟悉,而又陌生。
我有些不敢相信,可慵懒沉困的神经迅速紧绷了起来。我握了握拳头告诉自己不是他。
绝对不是他。曾经疯了般到处寻找都不见他踪影,现在怎么可能是他。我想挪动脚步,可双脚不听使唤就钉在原地。“这么巧,你也来希腊旅行?”马特走到我面前。
我看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他,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闭上了眼。
所有的困意一瞬间全部散去,我从没想过会在希腊遇见他。洪恩曾问我如果再见到马特我会怎么做。我说不可能再见他。洪恩追问,真遇到了呢?我大笑,我会给他一个耳光。
我坐的是艘慢船,行驶到雅典时将是天明。海面泛起浪涛,拍打着礁石,潺潺的击水声。我开始觉得冷,便越发没有睡意。一件衣裳披上了我肩头,我睁开眼,马特清晰的脸就在我眼前。我一手推开,看向他,“我不需要。”“我可以坐下来吗?”他拿过衣服,指了指我旁边的座位。
我闭上了双眼没有说话,旁边的椅子“哗”的一声被拉开了。“你一个人?”耳边是他该死的低沉嗓音,“前天我在机场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看见的是那位新郎。原来那天在机场看到他,不是我的错觉。“我是说你们一起,是一起旅行吗?”他语气有些刻意的轻松。
我缄默不语。曾经的我们无话不谈,如影随形地一起旅行,看同样的风景,谈论同一个话题,分享同一份独有而甜蜜的心情。
现在你问我是否和另一个男人旅行?是又怎样?你凭什么问我这些?
我抓起了背包,走到了船舱的另一头,找了个两旁都坐着人的位子坐了下来。经济舱便宜是因为不分配固定座位可任意坐,可能会面临没位可坐的风险,现在看来反倒是个好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一件灰白色的外套。我心火一下旺了起来,人没来招惹我,衣服倒先来招惹!
四周并不见马特身影,我抓起衣服往船头走去。
天还没亮,我一眼就看到那熟悉的背影,他站在甲板上。前方的海,天很近,云很厚,光影于漆黑中迷离。
我走了过去,拍了下他肩膀,把衣服塞回给他,转身就走。他回身一把拉住了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倔强?”“……”什么时候?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吗?我瞪了他一眼,甩开了他的手便往里走。可没走几步,他又把我拉住。
“这衣服不是我的。”他重新又把衣服塞进我手里,“你若不想看见我,我走便是。”他快步越过我,往船里走了进去。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轮渡航行在海上,茫茫无边,突然觉得有点慌乱不知所措。
我在甲板上站了很久,直到广播说船即将抵达雅典Pireas码头。红日不知何时已在海面升起,船只过处激起的浪涛逐渐扩散,又迅速归于平静。
我叹息,唯有大海才拥有这样的浩瀚和包容。而我怎可能不恨。
如今的雅典,哪里还能见奥运会那时电视机里看到的雅典。转眼之间,2008年金融危机后,繁荣已不复存在。作为一个首都,雅典确实很破,沿路小巷摆满了路边摊,1欧元的冰咖啡满街都是。
从山门到雅典娜胜利神庙、帕特农神庙、伊瑞克提翁神庙,再回到山门看了狄俄尼索斯剧场。一路走来,历史的沧桑与厚重铺在了这片土地上,或许我也仅仅是看到了表面,支离破碎的一摊废墟。
宪法广场虽作为雅典重要的地标,其实真的很小。卫兵换岗仪式在正点举行,一小时一次。卫兵们长得都非常帅气,他们的穿着既传统又可爱。红色的军帽两侧吊着长辫子黑色流苏,白色的紧身裤套上了卡其色的百褶连衣短裙,脚穿红黑相间的翘头皮鞋,难怪海明威曾戏称他们为“穿着芭蕾舞裙子打仗的男人”。
我用单反把整个换岗仪式录下来,当摄像机扫到人群时,马特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喜欢拍东西。”他笑。“衣服怎么还你?”我把他的衣服放在旅馆了。
马特扬起嘴角摇了摇头。旁边有人叫他,他对他们打了个手势,说了几句西班牙语。
“衣服你不要的话,我就扔了。”“我有事先走了。”他笑着扬了扬手,没走几步便转过头来,“你一个人旅行,注意安全。”他与同伴聊着西班牙语,慢慢消失在眼前。我转身径直走回旅馆,取了行李便坐上公车前往雅典城南的苏尼翁。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刚坐下,抬头就看到马特。他走了过来,直接坐在了我旁边。“又这么巧!”他似笑非笑。
“你跟踪我?”“你想太多了!”他微笑,轻拍了下我的头。
我皱眉下意识地躲闪,我已经不适应他像以前一样拍我的头。“你管我想得多不多,你只要知道我不想见到你。你不笑还好,你越笑我就越反感。”我站起来想换个位子,可车已满载。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马特把我拉住,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我为曾经的不辞而别向你道歉。我从不想伤害你。”“这几年你去哪了?”费尽心思找你却全然不见踪影,现在却出现在我面前。“……”马特沉默地看向我,许久不见的他清瘦了不少。
“……”我咬了咬嘴唇,望着那双曾经清澈得足以融化我生命的眸子,而现在似乎只有茫然,在声色之间敷衍搁浅。我别过脸看向窗外,觉得心底幽咽。
我和马特相识于2012年9月9日,那年我们作为国内学校的大四交换生赴英国交流学习,眼前的他曾带给我不少甜蜜与欢乐,让我对婚姻有了憧憬,可却在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夏天带着谜一样的故事彻底消失了……车窗外,海水湛蓝,白帆点点。
从雅典去苏尼翁,先到比雷埃夫斯港,左转沿着爱琴海,直达天涯海角苏尼翁。
过了良久,马特从包里取出两本书,递给我,是《小王子》,一本全新干净,一本封面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路灯亮起,光芒沿着海岸线一路延伸开去,宁静而美丽。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意来袭,所有声音消退。滴答滴答,记忆像跳帧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滴答下来。
我看到了无数张我熟悉的脸,李乔治、爱丽莎、洪恩、丹哥、莎拉、K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