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容沨与裴老太爷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了一桌棋,容沨棋艺不佳,偏偏裴老太爷也是个臭皮匠,一盘棋个把时辰下来,愣是没有分出胜负。
容沨捏着一枚触手温凉的黑棋,眉眼淡淡,只要有人细细看去便能发现她在发呆出神,装模作样,唬得裴老太爷以为自己棋艺渐长,逼得容沨无可奈何。
此时裴策突然来了,容沨眼眸一抬:“庭表哥。”站起身子时,宽袖一挥拂过棋盘。
裴老太爷一怒:“我好好的棋都要赢了,你一来什么都完了。”
裴策一愣,看着容沨也是遗憾的模样,嘴角抽了抽,别以为我没有看见你刚才的小动作。
先是告罪,而后又神色一敛,沉声道:“散出去的人传来消息说,找着人了。”
容沨心下一紧,眼中神色复杂:“找到了?!”
就连裴老太爷也是稍稍怔愣一瞬,丢了手中的棋子。
裴策道:“他也是命大,被拐了没多久,那贼窝就叫人报官给剿了,孩子也被好人家收养,说来你们也知道,在盛京官学授课的印夫子就是当年救下他的人,被印夫子视作亲子唤印澧。”
裴老太爷开口:“那要想法子如何相认。”
容沨眼眶有几分酸涩,微微舒出一口浊气,眉眼一凛冷声道:“为何要相认。”
裴老太爷和裴策闻言皆是一怔,不是为了相认,又为何要花大力气去找他。
容沨眼眸陡然升起一丝倔强:“在印家他过得很好,知晓他还活着,便能安慰母亲的心。让他回来干嘛?做侯府的世子?这个地方水太深,责任也太沉,担起这些有我一个已经够了!”
说着掩在宽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有些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有责任便意味着有决择,有抉择就会有放弃和牺牲,这些东西太沉了。
“印夫子桃李满天下,只要印家门徒有一人还在,他便一世无忧。回了侯府,这些回成为容侯府逼他往上爬的捷径,可也是忌惮,更是一道催命符。”
裴策始终不忍心,偌大的侯府却要将狗屁不通的责任都放在容沨一人身上,便道:“可姨母?”
容沨身形娇小,可一身气骨挺拔仿若已经能替人挡住风雨:“母亲也定是这样想的。活着就好,她一辈子都蹉跎在了侯府深宅,什么认祖归宗都是虚妄。”
良久,裴老太爷半眯着眼睛道:“不认便不认,可见总是要见一见的。”
容沨淡淡道:“去了盛京,怎么也有机会见到。”
濮州近一月自在,终于容沨也要将回盛京之事提上日程,临别前几日裴净天天腻歪在容沨身边,连裴彦没没下学回来,也是跟着她身边不走,弄得容沨生生觉得自己没几日活一样,哭笑不得。
裴策为着科举还得在濮州留上几日,不能与容沨同行,好在濮州里盛京不远,安排好自己心腹乔装打扮片刻不离容沨回京的车队身边。
却说途中稍作歇息之时,与另一车队遇上,只见有丫鬟扶着一三十出头妇人下了马车在树荫下歇息着,不及片刻,便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如绿竹修直,眉眼如画却不失男儿气度,一双眼眸熠熠生辉带着几分寒星的清冷。
他上前递上竹筒:“阿娘先喝些水,等进了城,便能叫大夫为你好好瞧瞧。”
妇人神色怏怏地,还是温和地笑笑:“我这个样子怕是要耽搁你八月科举,你先回盛京,阿娘后面慢慢跟来,怕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科举不急,儿子年纪小,父亲原就是让我去试试水的,有什么耽搁不耽搁的,倒是阿娘身子不适才是耽搁不起。”
容沨坐在马车里也听得动静,微微推开的车窗透进一股凉风吹得她一阵舒心,叫了云宵在药匣子翻出了药又取出一些盐渍酸梅子让她送去。
却听那妇人又道:“你阿爹就是个老古板,在宫学里教书的伎俩回家来对付你,哪有这样管自己儿子的,就是个老糊涂,别人都怕她印夫子我可不怕。”
容沨霍地抬起头看向车窗在的母子,一双眼睛惊得几欲瞪出眼眶,一手扶在窗沿上,一点点收紧,边缘冷硬的木头梗在她手心印出大块红印。
心脏剧烈跳动,恨不得从胸腔迸裂而出,好久好久,容沨都没有这样情绪失控过了,本是燥热七月,可她却出了一身汗水。
原来世上还有这种巧合……
少年见着云宵,存着几分戒备,云宵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头正要解释也是一瞬愣在了当场,手中的东西也几欲端不住要摔在地上。
别的都不像,唯独这一双眼睛如出一辙,墨玉似的眼眸,淡然骄傲的冷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倔强冷硬,太像了!
云宵敛了敛神色:“我们家姑娘是容侯府四姑娘,才从濮州探望外祖正要回盛京去,若公子不信,婢子这就去拿腰牌去。”
印夫人笑笑,印家算不上高门大户,可该见得世面也是见了不少,如何看不出云宵这个丫鬟的气度不似寻常人家有的。
“怎么不信,多谢你家姑娘好心,到该是我们去谢谢。”她吃了一口盐渍酸梅子,晕眩恶心的症状压下去不少,整个人也舒坦了许多。
云宵眉眼微动:“我家姑娘说了,萍水相逢便是缘分因八月有大事在身,不宜见客还请夫人谅解。”
说着就要离去,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印澧一眼,抑制住心中激荡。
“姑娘真不愿意去见见?”云宵压低声音道,“公子的眼睛和姑娘像极了,瞧着比姑娘高出一个头呢,一身气度连那些世家精心教导的公子都比不上呢。”
碧花亦是好奇,悄悄趴在车窗探出一双眼睛悄悄看着。
容沨此刻已经归于平静,闭了闭眼:“现在不是见的时候。”
这边印澧一双明净如寒星的眸子不由打量着容沨的马车,不知在想些什么。
印夫人问道:“你这是怎么呢?”
印澧收回目光,淡声道:“先前听说过一些镇守青州的容侯爷举家入京的消息,沈家覆灭,容侯爷要送女儿入宫,也不担心惹陛下猜忌,果真是权势富贵迷人眼。”
印夫人缓缓起身,将手里的盐渍酸梅子递到了印澧手中,见他有些怔愣不解:“吃人嘴短便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人,总归是容侯府自己的事情,你若有心想要提醒,去就是。”
印澧敛了敛神色,拱手对印夫人道:“是儿子妄言。”他话语顿了顿,语气微沉又接着说,“只是盛京局势看似平和实则汹涌,阿爹素日也与我说上一些这才感慨了几句。”
七月十八这日,天朗气清,裴氏早就喝下那虎狼之药,不像往日一般病弱贪睡,由着林妈妈扶着走出房门,在院子稍稍转悠了小会儿。
林妈妈不知那药的事情,见着容沨便乐呵笑道:“夫人今日精神好,在院子走了许久都没见喘气流汗的,可见是身子大好。”
容沨眉眼微凝,双手微微蜷在一起,良久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那母亲也能好好逛逛相国寺,说不定这一去一回病就好了。”
这一大早收拾行装,备下三辆马车,容老夫人又额外点了二十名护院一同跟着。
裴氏先上了马车,推开车窗看着还在外面的容沨忧心道:“沨儿。”
容沨安抚似的看了她一眼:“母亲放心,今日能见到的。”
到了相国寺裴氏坐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只见一少年箭袖轻袍,眉眼似画,一身浩然正气打远处走了来。
裴氏只觉心跳猛地一停,那天生母子血脉仿佛在这一刻有了感应,她整个身子僵硬,眼眶酸涩的发红,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原要径直穿过庭院的印澧,也是忽地脚步一停,缓缓回过头,对上裴氏奇怪的目光。
相国寺在山腰间,林木葱郁,一片绿意深深,徐徐山风也带着几分温和,吹散夏日的燥意,空余淡淡凉爽。
庭院之中,裴氏坐在八角亭台里,坐着的石凳上垫了软软的垫子,连着身上也披着一件宝蓝色的披风,她眉眼一皱,喉咙像是有千百只虫子在缓慢爬行引来一阵克制不住的痒意,猛地掩住嘴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印澧心下一动,印夫子夫妇对他的教导刻于骨子里,由心而发的正气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走在亭台外面,拱手道:“夫人可需要帮忙?小子可帮夫人去寻奴仆过来。”
裴氏咳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哀戚,到底是她不行了,连那药都支撑不了她的身体。
她缓缓抬起头,迎着光微微眯起眼睛,她听沨儿说了,他的孩子不算命差,被印夫子夫妇收养膝下,悉心教导,长成谦谦有礼的如玉公子,即便没有世子尊贵之位,也不会承袭爵位,可他这一生注定平安仕途光明。
裴氏一阵恍惚,想要伸手去碰碰印澧,又顿顿放下手,轻声道:“你是印夫子家的公子?”
印澧抬起头,目似寒星冷冷清清:“夫人严重了,印澧一介白衣,谈不上什么公子。夫人身子不适,该留一个奴仆在身边陪同才是。”
裴氏摇头,虚弱地笑笑:“谢印小公子关心,我身子不好,只能派身边的奴仆去为我的孩子捐功德,她们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过来让我瞧瞧你,都说印夫子桃李满天下,印小公子自小受其教导,也是人中龙凤。”
印澧神情平淡,他从小听多了这些夸赞的话语,但却从来都不当真,他走进亭台:“夫人秒赞。”
裴氏一瞬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意,和满心的激荡,垂下的手微微发颤,又紧紧握住,极力地压抑住自己。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可她时隔十多年,却如同陌路人,不能相认。
裴氏自顾自道:“印夫子将你教得很好。我从未见过你,可你这一双眼睛和我的女儿像极了,好似就看到亲人一样。可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从前我待她极差,后来我幡然悔悟,她却还愿意认我这个亲娘。”
庭院一阵安静,印澧看向裴氏,见她目光悠远地不知望向何处,一丝怪异的感觉稍纵即逝,自小的教养让他并没有打断裴氏的说话,他从这个与他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夫人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浓郁的悲伤,像是冬日万籁俱寂,看不见任何活物。
裴氏低声道:“我是个罪人,护不住自己的儿女。我那个被人害死的孩子若还活着该和你一般大,个头应该要还比你高一些,成日喜欢疯玩跟着他父亲舞刀弄剑,没有你这样白净。”
说着,裴氏忽地停了下来,扶着石桌缓缓站了起来:“让你听我一个将死之人胡言乱语许久,真是难为你了。快去吧,印夫人应还在等着你。”
印澧心下莫名有些难受,他眉眼微动,眼眸漆黑如同通透的墨玉,定定地看向裴氏:“生死只有天命,可夫人既然谈及有愧儿女,那不如在弥留之际好好待她们,也不至于让自己抱憾终身。”
他声音轻缓带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和沙哑:“估摸时辰夫人的奴仆也该回来了,印澧该走了。”
裴氏掩住眼中的复杂,低下头:“走吧。”隔了半晌,喃喃自语也不知印澧听没听见:“山上风大,虽是夏日,可也不能贪凉该带上一件披风。”
离去的印澧背影坚毅,虽是纤细小子,可仿佛肩上能担起千斤重的担子,他垂下的手指的微动,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