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我北辰此次应付的不够妥当,恐怕便要被这六万人,彻底凿穿半个边关!”
听完陈繇一连串沉声禀报的时伯月,不由得暗自倒抽一口凉气,这种程度的春季南下,在他印象中是极少有过的。
对于北方马背政权南下抢掠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早已习以为常。从还要早于广聿皇朝之前数百年开始,中原政权以北的大片草原沙漠上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每年都会点起万余人的部落青壮,打着唿哨南下侵扰,满载而归或是被中原边军察觉后永远魂留他乡。
而历朝历代在边境戍守的将领也早在一次次抵御中,摸索出了一定规律,一到秋季便做好充分防御,这便是北方边境常态。
而在燕云时代初期,当中原各诸侯国忙于相互征伐的时候,原先的藏丰边境以北广袤的草原沙漠之上,一个名叫北邙的超级游牧政权正悄悄地以惊人的速度崛起。
当中原各国来回交战的时候,北邙正在逐一吞并周边较小部落;当上阳开始发动灭国之战的时候,北邙已经开始肃清残局,整顿风化。
等到上阳一统中原后回首北望之时,才愕然发现趴在自己家门外的,是一个疆域远超上阳,可战之士超百万的庞然大物,早已处理不掉了。
为了抵御这样一个国力强横远超上阳,男子上马皆可交战的强大敌手,上阳老皇帝大手一挥,将战力天下第一的四十万披甲之士迁往国境最北,封大将军沈继尧一字并肩王,特设北辰这一诸侯国。
北邙和之前的所有草原政权一样,于秋收时节沿清水河谷一线快速而至,分小股轻骑于一旬之内突破中原边境渗入临边村落,掠夺工匠,妇孺以及过冬必要的粮食,至于其他时节则很少有超过千人的战事发生。
因此年前北邙对于雍州太守那次万人以上规模针对雍州刺史沈方舟的诱杀,便已经惊动了北辰乃至上阳。而这次的初春南下虽然有过先例,但几乎不会出现,加上如此大规模还是首次出现,也无怪燕雍两州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便连失数座关隘。
时伯月想了一遍,大致清楚了边关现状,可他无论是边关战事还是朝堂之争,他一直以来都是听了便是听了,从未挂在心上。
“边关不会真出事吧。”时伯月随口问道。
“当然不会,你师父和我在北辰这块地上经营这么多年,又哪是一次春猎能打垮的,只是要比平常要多死好多人。”王座上的南师答道。
与陈繇所说相比,南师的回答算得上是轻描淡写了,可越是这样的说法,时伯月越是隐约觉得不安,如此兴师动众把他叫到正殿来,不会简简单单如此了事。
果不其然,紧接着南师便开口说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明天一早出发,去燕州。”
时伯月顿时大为头疼。
可作为北辰世子,就算他把头摇成古书中所记载的鼗鼓那样极力拒绝,依旧躲不掉这样的军令。
楚长东捋了捋下巴上灰白的胡须,接过话来说道:“倒也不是真让你去前线拼杀,驰援战场这种事自然会有武州和贝州的守备军马去做。”
“你先赴燕州后方寻到贾及城,再让他随你押送一批由武州拨付的粮草到前线与叶梦溪交接一番,一来振作士气,二来也是给上阳那边做做样子,混个军功。”
“但是要知道不单我北辰有黑冰台,北邙也有粘杆处,其中草莽势力与黑冰台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北邙不惜拼着撕破脸皮也要派人截杀我,那我岂不是阴沟里翻船?”时伯月出声质疑。
“姨娘怎么会让你出事呢?都吩咐下去了,味道昨日便已抽调了黑冰台得力人手集结,会自你从辰州城启程便贴身护着你,到了燕州,及城也会率若狼骑亲自护你。及城的实力你心里自然有数,只要北邙不出动一命高手,就无人奈何你半分,就算是有,黑冰台的人也能拖到你逃走。”
“放心,有姨娘在的时候,什么事都不用你想。”南师一边说着,一边从雕有八条盘蟒的王座上走下来到时伯月面前,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脸。
时伯月心下忽然有一丝悸动。
“好了,你回去吧,我和他们几个再商量些具体事项。回去之后好好休息,明天还要早起赶路,要真是心里有事,就找少游问问。”少游是陈繇的字。
时伯月抿着嘴沉默片刻,执礼道:“那伯月先告退了。”说完后退几步,转身向殿外走去。
回到醉江斋后,时伯月先是喝了一口山雪端来的新茶,又叫来皎泽揉了揉略微有些发痛的太阳穴,等皎泽要走的时候顺手拍了下她充分发育后圆润的翘臀,结果收到了双颊飞上红霞的皎泽一记羞怒的眼刀。
等到玩闹过后,时伯月屏退所有人,独自来到书房,拉了张椅子来随意坐下,彻底放下脸上一贯带着的笑意,眯了眯眼睛,开始一条条聚拢刚刚得到的消息。
虽说他此前对边关战事一直保持听便听了的态度,可这次情状特殊,关系到自己性命,必须仔细想想。即使有姨娘打下包票,也依旧要有所准备。
他要想的便是对北邙派出统兵人选,当时听到这五个人的名字时便有些许诧异,实在是因为这五个人的身份太过微妙。
长孙佐辅,北邙皇室外戚,仅仅而立之年便坐上北邙左大当户的位置,年少有为,位高权重,又刚刚被北邙上阳两座江湖的草莽人物公认推上将相评第八的位置,正是名声大振,风头正盛之时。
第二人,萧佑,此人乃是北邙皇室旁支子弟,然而无论出身嫡庶尊卑,单单是他名字前面这个北邙国姓“萧”字,便足够看出来北邙对于这次春猎的重视程度。
至于呼衍青才、粟籍龙波以及当于弥三位骨都侯,则是北辰边关将领的老相识了。北邙统共有五骨都侯,各自以部落姓氏传承,自从藏丰皇朝后期国力衰微至今四百余年,这五个部落也把骨都侯的爵位捍卫了四百余年。
正常来看,长孙佐辅虽是外戚,但位高权重,又新入六评,在官场最为看重的将相评里位列第八,刚过而立之年便能有如此成绩,足以象征北邙皇室。
而萧佑作为皇族旁支,从未上过战场,声色犬马,实打实的贵胄纨绔,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来混军功的。
可当他偏偏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一跃成为全军副将时,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了。
如果只从明面上看,长孙佐辅是主将,统帅此次北邙南下全部兵力,而萧佑作为副将,只起参赞谋划的作用,除麾下军伍外无权直接干涉其余兵力调遣及战事部署一事。
然而“萧”这样一个国姓的份量,却足以让他拥有一支直接听命于他的私军,并且有足够的权力对长孙佐辅的任何命令提出质疑,同时上报王庭。
如此一来,萧佑率军南下,更多的意味便并非统兵而在于监军,或者说他参与这次声势浩大的罕见春猎的直接目的便是对长孙佐辅进行牵制与暗中掣肘,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长孙佐辅如今风头正盛,北邙朝堂上会有对其使绊子的人也是在所难免。
再看出兵的三位骨都侯,真实目的更是隐晦不清。
不同于上阳北辰将军力收归官府的做法,北邙军队分为官骑和私军两种。除去皇室专门斥巨资打造的诸如铁甲重骑等战力恐怖的特殊兵种不论,若论传统战力,十几个大姓部落里裸肩散发的勇士,才是北邙的中坚力量。燕云后期北邙在效法中原时,各部族都不愿将最精锐的勇士交给皇家纳入官骑掌管,真正战力强横的草原勇士仍旧留在那些大姓部族的“部兵”里,依旧是传统意义上的私军之中。
而这三姓骨都侯的那些仅听命于本部落首领的私军,虽然在北邙当今皇帝登基后推行得一系列稳固统治的政策之中几乎被消磨的一干二净,但其战力仍存,气焰犹胜,在这种非战事性南下掳掠里所占比例自然是要远超官骑。
如此一来,便有着矛盾出现,如果北邙皇室想要借此春猎打北辰一个措手不及,快速在边关撕开一道口子,那边必须借助这些骨都侯手下精锐私军的力量。然而一旦用了这些私军,那好处第一时间自然不会落在皇室手中,这样又会让朝中一些人心下不爽。
这样一个双方都难受的情况,加上长孙佐辅与萧佑的微妙关系,不言而喻的说明着北邙这次南下声势浩大的外表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暗流涌动。
时伯月站起身来,挠挠头伸了个懒腰,伸手的时候碰掉了书架上一本摇摇欲坠的书,捡起来扫干净灰尘,却发现是记录藏丰年间边地风俗的《河朔杂记》。
正欲翻开,听见书房外有三声敲门,把书安稳放上书架推门而出,却见画楼提着食盒站在门外,笑盈盈的看着他。
“皎泽姐姐说,这是晚膳,让你趁热吃。”
小丫头说完把食盒掀开,捧到了他面前。
时伯月看着小丫头脸上永远开心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接过食盒拎在手上说道:“走,我们和皎泽姐姐一起吃。”
回到正厅,独自坐在食案旁的皎泽连忙起身问道:“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在书房看书吗?”
“刚看完,回来吃饭。”
时伯月也不净手,就这么随意的坐在了皎泽对面,伸手抓起一个浑圆的白面馍馍,一口咬掉半个,嘴里含含糊糊的赞道:“饺子你的手艺进步了不少啊。”
食案上除了一盘白面馍馍,还有两荤两素,颇为丰盛。
可只见时伯月胃口大开,却不见皎泽动筷子。
“明天什么时候走?”
正当时伯月要去抓第二个馍馍时,皎泽忽然开口说道。
时伯月手上动作不停,抓起馍来咬了一口。
“明早用罢早膳。”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去哪儿?”
“不知道。”
“会不会上前线?”
“不知道。”
“……”
皎泽不再开口,只是把头埋得很低。
时伯月今晚的食欲格外的好,这已经是他抓到手上的第三个馍了。
“明天早上,我不送你。”
皎泽忽然站起身来,撂下这样一句话转身而去,忽觉嗓音有些发堵。
夜深,时伯月披衣而坐,片刻或有所悟,转身返回卧房。
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长刀,柄上刻有阴文古篆“惊春”。
年轻人对着不见月亮的满天星斗,“铮”的一声,抽刀复归鞘。
第二日巳时三刻,一袭白衣佩长刀,闹市打马出城,身边环凑着二十二名黑衣武夫。
待过城外长亭,两边渐渐浮现连绵雪山,一行人在山谷里的驿道上,面北狂奔。
走出十里,那袭白衣紧勒马缰,那雪白毛色的神驹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身后雪山之上,隐约有乐声传来。
二十二名黑袍武夫同时抽出兵刃,背对那白衣围成一圈,神色紧张,眼中满是戒备。
看到主子没有抽刀,一众武夫又纷纷收刀归鞘。
等这方天地安静下来,那袭白衣眯起眼睛,仔细聆听。
是琵琶弹奏的《辰王破阵乐》,金戈铁马,大气雄浑。
一曲终了,白衣背对着乐声传来的方向挥了挥手,打马而前。
等一行人走出山谷,远处平地上忽然雪浪翻涌,马蹄轰鸣。
为首一员银甲骑将高擎一杆皂色大旗,上面斗大“南”字血色淋漓,身后不下千人,清一色白袍白甲,战马毛色雪白。
只听那骑将朗声笑道:
“末将陈繇,冒死私帅羽衣白龙来送世子!”
白衣走过的山谷之上,一名裹着狐裘的绝色女子,缓缓放下手中丝线犹颤的琵琶,不知所云:“你应该送他。”
身后有一株盘根老松,枝丫上落雪俞尺。
树后转出一名女子,同样狐裘裹身,却带着帷帽。
“不用你管。”
声音的主人嘴上倔强,眼眶却渐渐被谷顶寒风吹得红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