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宽广如这乌云,一时之间连太阳竟也偏安一隅,不肯露出一丝光彩。
昏暗的房间中亮着的只剩下一双正对着窗外的眸。其实这房间有没有光亮也都那么回事——无非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吉他还有一个和墙颜色相同几乎与之融为一体的衣柜。这些东西童圭就算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的指出来,因此也就不必再浪费那光亮来为眼睛指路了。
窗外的雨不间断的斜打在窗上,声音不大却让人逐渐有了些许睡意。童圭便把长久注视着的目光收回,闭上眼睛随即就进入梦乡。
躺在床上那人此时正紧紧把自己缩成一团,本就娇小的身体此时从远处看竟似完全消失了一般,空余一团被子在床上。二十八岁了,这是她身在国外的第十个年头。这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着实不长。时光匆匆带给童归的除了年龄和记忆便也不剩什么了。
睡梦好像一架不受控制的时光机,带着童圭直直地朝着二十年前坠落。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呢?
八岁的童圭还没有时间思索这样深奥的问题。
今天是小学开学的第一天,也算是童圭结束肆意疯跑的童年的第一天。但对于她来说这学校可没有什么新鲜感——她爸是这学校的老师。对于这所学校的每一间教室,甚至于每一位老师,她都极为熟悉,这使她大大的增加了安全感。
在父亲的授意下,童圭被安排到了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她从小便安静,整个人身体瘦瘦小小的,却带着些婴儿肥,没长开的小小的五官散落在这肉嘟嘟的脸上——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还有小而薄的嘴唇,实在说不上多可爱。又因为整天在山上疯跑皮肤晒得黝黑,奶奶觉得留长发麻烦于是童圭留了个娃娃头。看上去活像个野生菌菇套了个粉色毛衣。
童圭牢牢地抓着妈妈从月国寄给她的百变小樱书包——尽管每个老师见到了都要说一句太大了,也确实是太大了,从背面看几乎遮住了她半个身体,但对她来说,这就是母亲带给她的,除了每个月的电话以外,仅存的印象了。
随着教室进入的小孩子越来越多,有哭闹不休的,也有蹦蹦跳跳的。终于,她身旁的空位被一个小男孩儿占据了。男孩儿不似童圭,白白胖胖的,眼睛滴溜圆,一眨一眨得甚是可爱,额头前留着一撮刘海儿,后脑勺还编着一根细小的麻花辫。看起来好像年画里的福娃跑出来了似的。
“我是苏途,你叫什么?”似乎是察觉到了童圭长久地注视,小男孩儿带着满面笑容和好奇问道。
童圭迅速移开目光,略带犹豫道:“童······童圭。”
······
房内寂静的好像连时间都不曾流逝。打破这寂静的是一阵似有似无的敲门声。
“童圭,你在吗?”房门外的人轻轻地说。
童圭从睡梦中骤然抽身,还未睁开眼睛便赶忙回了声“我在。”随即翻身下床冲出房门。
门外的人是童圭的房东兼室友,从童圭出国的第一年起就租了她的房子。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华侨,在此地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因为祖籍是南方的说话总带着些细软的南方口音,人瘦瘦小小的,可以看出来曾经也是个清丽的美人儿,只是到了如今这年岁脸上免不了带着些皱纹和疲态。
“怎么了?”童圭边走进厨房边倒了两杯水边回身问道。
“新房客找到了,明天就来看房子,是个男的。说起来也蛮巧的哦,他好像也从D城来的。”
“啊,那很巧啊。”童圭笑了笑。关于房东要找新房客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这十年来房东对她百般照顾,童圭在心里早就认定了房东做干妈,心里想着如若是房东真的不打算结婚,自己给她养老送终也未尝不可。如今房东年岁大了,总琢磨着落叶归根,于是打算趁身体还算健康,带着现在的男朋友回国享受生活。于是这房子就空了一间房,房东打算拿来出租。童圭对换一个室友没什么意见——反正也不是睡一个房间,不喜欢大不了躲着就是。
房东接过童圭递来的水,面带犹豫:“我知道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现在工作也不错,这些年的工资怕是早就够你在市中心买套房子了,实在不必为了我一直住在这房子里。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为了陪我一直没搬出去。可如今我要走了,你也该找个男朋友才是。不结婚我能理解,可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你带谁回来过。难道还真的一辈子不谈恋爱不成······”
童圭就着喝水的功夫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由梦境带来的回忆。她边喝水边微笑点头,也不急着反驳,只等房东说完话,端起水杯开始喝水,才轻声说:“是我愿意陪着您,在这住惯了的,也是懒得再搬家了。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我,可是懒惯了的,要多一个每天甜言蜜语应付的人,我可受不了。”说罢,端起水杯回房,走到房门前突然想起:“对了,我明天要上班,新房客您看着没问题就行,我没要求的。”
回到房间,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童圭回到床上躺下,脑海中的记忆翻涌而起······
“我虽然是老师,你在学校可不能因为这个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了,在学校别叫我爸爸,叫我老师。”这是父亲对八岁的童圭入学前的叮嘱。
童圭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怕爸爸,只觉得他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让人不敢接近。尽管爸爸从来没打过她,也不曾说过粗话骂过她,甚至每当说再见的时候都要她亲一下脸才肯走,但童圭依旧觉得爸爸是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人,爸爸说的话就是她世界里的神谕——绝对正确,绝对服从。
童圭在上学的第一周就发现,苏途才不是年画里的娃娃。虽然长得像,可是他一点也不听老师的话,在班级里作的天翻地覆,很有一番少爷脾气。要真的说起来,童圭觉得他更像是年兽,不听话极了,只知道破坏,就连他自己笔袋里的笔也要都拆成零零碎碎再也装不回去才罢休。童圭自认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便不屑于和苏途这样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为伍。
苏途见几次三番地找童圭说话都不被理睬,便想尽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小男生吸引注意力无非就是搞破坏,欺负人。几次三番的折腾下去,童圭牢牢记得父亲的叮嘱甚至不敢告诉老师,只悄悄地对苏途敬而远之。
班主任田老师是个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应届生,年轻又漂亮,对工作有着满满的热情,对每一个学生都有着百分百的耐心,看起来就很和善,童圭打心眼里喜欢她。可是尽管如此,童圭还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怕极了——完全陌生的老师、同学、课程(说起这一点因为父亲的要求直接跳过了幼儿园大班开始上小学的童圭甚至跟不上同学们的课程进度)好像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热情活泼开朗聪明,唯独童圭走入了这一切形容词的另一端。
细想起来,童圭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来自于田老师跟她的第一次谈话。似乎是因为察觉到了童圭极度的害羞和不适应,田老师拉着她进行了一番堪称洗脑式的教育,以积极发言为中心思想成功让童圭打开了上学的正确方式。
从此以后,掌握了告老师技能的童圭再也不害怕苏途的恶作剧了,反而是田老师,为此常常头痛不已。
……
想到这里的童圭不禁低声的笑了出来,打开手机点开和苏途的聊天对话框,一片空白,随即又关上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