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晴小心翼翼地帮林婉处理着伤口，没有说话。
她看着像被霜打了的柿子一样蔫头巴脑的林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是同情，是怜悯，是愤愤不平，还是其他什么。自尊心这么强的林婉竟被当众如此羞辱，她高傲的灵魂被自己的亲人摔在地上无情地碾压，定是七零八落了吧。
顾晴想不出合适的语言去安慰林婉，她深知眼前女孩的心定是千疮百孔，一不小心就又血流不止。顾晴甚至都不敢吐气太重，担心自己流露出的一丝一点的同情都可能触动了林婉敏感的神经，深深地刺痛她，让她更加窘迫。
林婉的眼睛酸酸涩涩地，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了。刚刚说是为了不想像他们一样不要颜面地在一群人面前争吵，撒泼，所以才压抑着怨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其实说到底只是自己不敢。尤其是爸爸的出现，自己的心都在颤抖，躯壳里的魂魄全都缩成一团，像打了振动一样的抖个不停。
这么多年笼罩在心头的阴影，他们的摧残造成的创伤，让林婉哪怕是听到他们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心生恐惧。就在刚刚，她那么努力地控制着不去被畏惧之心吞噬，即使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力反抗的人了，可是还是不争气的退缩了，现在回想来，恐怕还把一切搞的一团糟，以至于让自己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在脑海里无数次演练和那两个人们再次相遇，幻想着那一刻会是巅峰对决，会是自己一雪前耻的高光时刻，可是现实中，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还是无法霸气的回击他们。要摆脱噩梦，没那么简单，幻想只不过是幻想。林婉闭上眼睛，不让悲伤溢出双眸。
“弄疼你了？我轻点。”林婉皱起的眉让顾晴不禁倒吸一口气。
林婉不做声，闭着眼睛呼，吸，呼，吸……时间仿佛在林婉的世界停止了。
顾晴回头看看其他人，所有人都是一脸凝重。
“顾姐，我没事。不用管我了。”终于，林婉开口了，声音轻薄地像一层薄沙飘在半空中。
“要不要出去走走？”顾晴蹲在地上，很小声地问到。
“我真的没事。”林婉睁开了眼，无精打采垂下的嘴角颤抖着，提成了一弯新月的形状，“你们也都不要围着我了，好像我受了多大伤似的，一巴掌，就像风刮在脸上一样，不疼不痒的。”
林婉握住停在半空的顾晴的手，用力地按了下去。她站了起来，把丁凝帮她捡起帽子重新扣在头上，手指一钩，将垂下的头发挽到了耳后。
“都放心吧，我好好的，这点小事，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们这样看着我才让我觉得怪怪的。”林婉环视了四周，同公司的职员，关系不错的几个化妆师，还有朱毅……凌军傲都还在。
林婉撞上凌军傲不加掩饰的，强烈炙热的，饱含关切的眼神，那一瞬间，她断裂的神经仿佛被妙手神医修复了，枯竭的眼睛再次湿润，眼眶再次红了起来。她忙仰起脸，用不再含蓄的笑掩饰着此时心痛的感觉：“怎么连不苟言笑的导演都在啊，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不会是觉得我可怜吧！真讨厌！我没事，真的没事！看我现在不是还生龙活虎的嘛，哪像有事的样子嘛！都回去工作吧，快点！”
林婉推着大家，驱赶着他们送来的好意。他们的关心，只会加剧她胸中一团卑微的膨胀。
“大家都去忙吧！”顾晴也劝说着大家。林婉越是故作轻松，越是说明了她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她，并不是没有事，否则也不会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顾晴明白林婉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想被人同情。
“就是就是，你们那么忙，就别在我这耽误时间了，弄的我怪过意不去的。”
“那我们先走了，等没事了我们再来找你！”
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有凌军傲迟迟挪不动步伐。
“凌哥，大家都在等着呢。”朱毅提醒着凌军傲。
凌军傲攥着刚刚拾起的林婉的眼镜，那破碎的镜片，恐怕不及她破碎的心那么触目惊心吧。可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凌军傲悄悄把眼镜揣进裤兜：“看你平时像一根野草一样顽强，生活的一脚，一定踩不死你的！我还等着你跟我叫板呢，别让我失望！”
林婉直愣愣地盯着凌军傲。他的话，让林婉想起留学的时候——
凌军傲和林婉费了半天口舌试着说服宾馆经理提供会议室供协会举办一个小型公益拍卖活动，但那经理要求苛刻，最终没有谈拢，经理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从宾馆大厅走了出来，凌军傲看到林婉怏怏不乐，问到：“活动场地没谈下来，你不会气馁了吧！”
“那倒不至于，我也没想过事情会进展的很顺利。”林婉抬头看着天，深吸一口气，使劲全身力气，吐了出来。
“为什么？”凌军傲很好奇她为什么这么说。
“生活本来就不那么容易啊，怎么可能事事按我们的想法进行下去？有点波折，制造点麻烦，揣上你俩脚，才正常，才真实。”
“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小小年纪，说得跟一路披荆斩棘才走过来的似的。”凌军傲盯着林婉，嘴角不自觉地咧到了耳朵边。
“我没有披荆斩棘，我是一根小草，一根微不足道的，被生活踩着，却倔强生长的野草！”
“噢？”
“这点挫折，顶多算是它又踩了我一脚，我会抖一抖身子，然后这样挺直腰板，继续野蛮生长！”林婉抬头挺胸，看向凌军傲，高高扬起的脸上眯眯的笑眼，得意地挑起的嘴角，一颗醉人的酒窝，让凌军傲差点丢了魂。
原来他都记得，连我说过我是野草的事情，他都记得。林婉咬着嘴唇，不让从心底蔓延而来的暖流涌上头，失了理智。
“那是当然。就怕导演以后会后悔，会想要把我轰出去。”又多看了几眼凌军傲，林婉转转眼珠，甩着胳膊，“啊，得去干活了，顾姐已经怪我下午干的少了，不能再偷懒了！你们不走，我就先走了啊！”
“好，打起精神，”凌军傲嘱咐到，不想被误解，他对着朱毅，丁凝装作那话不是专属于林婉的样子，“大家！好了，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吧！”
“谢谢你们了！那我走了！”说着，林婉笑着大步走出了人们的视线，那背影，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别人的一段故事。
逃离了所有的视线，林婉趴在窗栏上，把脸埋在了手里，心里的污秽已经够多了，她不想让世间的残酷再源源不断地钻进她的眼睛里。
究竟是什么原因，爸爸会对自己这么无情，仿佛自己是他的仇人，是他憎恶之人，而不是女儿。
除了打骂，她已经不记得爸爸是否对自己有过柔情的一面，更不用说像宠爱林柔一样爱着自己。
在家里，自己永远都像一个外人，甚至是多余的一个，她很孤独。与他们三个人的温馨格格不入，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是不是妈妈有过什么过往。每当产生这个念头，她都会无比自责，因为自己这么轻易地就丢下了对妈妈的信任，明明犯错的人是爸爸。
“介意我在这里说说话吗？”一个声音打破了林婉的沉思。
林婉松开了手，让穿过树叶缝隙照射过来的阳光撒在了漆黑一片的眼眸里。
“还是你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顾晴实在放心不下林婉，踌躇着跟了出来。
“没关系，顾姐是有什么事情吗？直说就好！”林婉靠在窗上，任视线在外面游移。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敢跟我正面碰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牟足了劲儿向前冲的人呢？我还以为你的脊梁比钢筋混凝土还要坚硬，永远不会向困难低头，永远无畏恶意呢！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打败了吗？”顾晴同样后背倚着窗栏，她抱着胳膊，看着满眼愁云，却将其藏在阳光下的林婉。
“顾姐这是在嘲讽我吗？”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几次我毫不留情地对你发难，你不都没有憎恨我吗？因为你把什么都看的明白。”
“我真的把什么都看的明白吗？”林婉苦涩地笑着，眼前就有一个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难题——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家，自己是真的不明白。
“但有些事情，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因为事实真相看的越清楚，内心反而越糊涂。
我以前带的第一个艺人，她和我关系很好，亲如姐妹。我见证了她的大红大紫，她也造就了如今的我，我们可谓是成就了彼此。可谁知道突然有一天，她翻脸不认人，投靠了别人，还造谣抹黑我，让我饱受舆论的压力。我试图联系她，问清其中的原委，她却跟我断的很彻底。
起初我也想不通，我付出那么多心血栽培她，为什么她背叛了我，还那么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是因为对方开了更好的价钱，给了她更多的承诺？大概是这样吧，我安慰自己，人为金钱名利屈膝折腰不罕见，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就这样我努力地开导着自己，慢慢的就释怀了。
谁能想到一年后与她再见，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终于，我解开了当初的谜团。但知道真相还不如不知道，着实让我痛苦了很久，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顾晴除了强势，很少在林婉面前展露出柔软的一面。
“真相是什么？”林婉被顾晴突然表现出的平凡的小女人模样勾起了好奇心。
“她跟我说，选择离开不是因为多优厚的待遇，多锦绣的前程在等着她，而是因为她讨厌我。
她认为我不理解她，过多地干预了她的事业发展，没有给她自由，没有给她自己选择的权利，没有充分地尊重她的想法。
我就纳闷了，我帮她从各种工作中精挑细选，为她争取合适的机会，为了她的形象约束她抽烟喝酒，一切尽心尽力的，怎么到她嘴里就变成一个有着控制欲的偏执狂了！”
“那她以前有跟你说过她的想法吗？”
“没有，我们合作的过程中都是有沟通的，她从未有过不满，一句牢骚都没有过。而且因为我们彼此见证了对方从青涩走向成熟，我们几乎就像姐妹一样，可以说无话不谈。你知道吗，当时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同吃同住，同苦同乐的。可是，事情的真相是她讨厌我，嫌我妨碍到了她，还说我不了解她。这个事实让我无法接受！
因为金钱离开我，至少我是被现实打败了，我无话可说。可是她否定了我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努力和付出，甚至否定了我这个人！八年的时光，八年的朝夕相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感情偏离了轨道？是什么让她不念姐妹情，不念同甘共苦的日子，不念我的一点好！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顾晴眉头深锁，眼神像一口井，深不见底。
“你有问她吗？”
顾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多说。”
“也许，这么多年以后，她的想法有所改变了呢？你就没有再试着和她沟通吗？你就不想搞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吗？”
“我们很少能见面，即使见面，她也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对我。一个如此冷漠无情的人，一个背叛我，不顾我的感受在我背后捅刀的人，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在意那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的东西吗？
知道了，过去那段痛苦的时光就可以重新再来一遍了吗？失去的东西就可以失而复得了吗？那些痛苦就不存在了吗？这颗受伤的心就可以变得完好无损了吗？如果真相更恐怖怎么办？我能承受得了再一次的伤害吗？所以我选择了放下和遗忘。”
“那她对你的伤害，你就不再追究了吗？你就不想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不想听到她的忏悔吗？”
“我不想做人生的审判官，是对是错，该做如何的处置，我说了不算，也不想把那么沉重的枷锁拷到自己身上。命运自有安排，老天是公平的。”顾晴等着林婉的回应。
“可我不觉得老天是公平的。”想到过世的母亲，林婉心脏一阵绞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