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言眉头微皱,拉了楚君夜走在前面,“马突然受惊,撞了人,偏偏还是安国的使者之一。”这若处理不好,便是涉及到了两国之间的和平问题,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起火星的,洛国与安国之间的和平,刚刚维持了十年而已。
“哦,”楚君夜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这些事情暂时还轮不到她操心,拉着舅父去见娘亲是最要紧的。
回到前面,洛皇的脸色确实是不大好,冷遥见到楚君夜回来,起身告辞。
“君夜哥哥,有时间进宫找夭夭玩好不好?”桃夭拉着楚君夜的手,依依不舍,“平时都没什么人陪夭夭玩。”她眨着眼睛,笑的很是灿烂,就好像那桃园的桃花一样。
楚君夜鬼使神差地捏了下桃夭的小脸,“皇宫哪里是君夜想去就去的,夭夭的心愿怕是达不成了。”她轻轻的笑着,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走向冷遥,“舅父,我们走吧,娘亲一定很高兴,很高兴。”她微笑着重复着,拉住了冷遥的手。
长亭别院,雪深人静。
楚君夜身上的黑色,与地上的白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冷遥弹了弹自己灰色的袍子,“夜儿,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该喜欢鲜亮的颜色的,怎么你这么喜欢黑色?”他为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他喜欢活泼的孩子,就像他家里的那两个。
“因为是夜儿啊,夜不是黑色的么。”她故作天真地眨着眼睛,其实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向来觉得黑的深沉可以包容一切,前世感情上的缺失,她向来爱不起鲜亮的颜色,觉得……甚为刺眼。
冷遥嘴角微翘,“你娘喜欢白色,她说月亮是银色的。”很轻的一句话,似是怀念,就连楚君夜听了也不由得叹息,娘亲原来也有那般童趣的时候。
开门的李安,看到冷遥和楚君夜,惊讶的张大了嘴,楚君夜却眼尖地看到了他眼里的血丝,眼睛微肿,她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攥紧了一般,一时难以呼吸,她张了张嘴,也不管身侧还有冷遥,也不管雪深地滑,猛地推开李安,跌跌撞撞地向里面跑去。
“娘亲!娘亲!”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唯恐里面的人听不到,“娘亲!”很多年以来都没有过的惊慌,仿佛即将失去一件珍爱了许久的宝物,她的娘亲,她的温暖,她的……一个没留神,狠狠地栽到了雪地上,冰冷卷了满身,但也不即她心里的半分冷。
“夜儿莫急,”冷遥皱着眉将楚君夜拉了起来,嘴角紧紧地抿着,“莫急,莫急……”这两个字,他已分不清是说给这个孩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急急地向屋里走去。
楚君夜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李安还什么都没有说,是她自己一惊一乍了,想到这里,自我安慰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冷遥跑进了屋里,昏暗的屋子,浓浓的药味,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疯了般的扑倒床边,“娘亲……娘亲……”她咬紧了唇,不发一语地看着跪在旁边的紫影。
“轻寒小姐离开后,夫人便晕了过去,一直没有醒来,大夫说是旧疾复发,怕是……怕是……”紫影本就红了眼眶,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一瞬间,楚君夜如遭雷击,周遭的一切再也听不清晰,脑海中只是回响着‘只怕……’这两个字,死死地扒着床沿,呆滞的样子似乎是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娘……亲……”许久,她才缓缓地吐出来这两个字,“娘亲……你竟是不要夜儿了么。”想哭,却忘记了如何去哭,“娘亲,你醒醒啊,醒醒!你怎么可以不要夜儿!”
“夜儿,”冷遥冷静地阻止了她继续摇晃冷月颜,又转头看着紫影,“你速上连岐山请神医云谷子。”
提到云谷子,紫影的声音更是凄凉,“半月之前夫人晕眩过一次,奴婢便差人去通知主上了,主上速上连岐山,却没有找到神医……”云谷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出游了。
就连冷遥也没了主意,呆呆地看着许久未见的妹妹,心中滋味难辨,本来这次来是想接她走的,可是,她却……
楚君夜嗖的站了起来,“我去求他!”说完‘蹬蹬蹬’就往外跑。
“站住……”微弱的声音,却比任何命令都要管用,正是冷月颜幽幽地转醒了,楚君夜停下了脚步,“娘亲!”猛地扑回床边,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娘亲,你总算醒了,吓死夜儿了。”
“夜儿,你先出去,”冷月颜眼中的冷遥愈发清晰,她揉了揉楚君夜的头发,“不要乱跑。”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楚君夜先是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慢慢的蹭出了屋子,镂空木门在她的身后关上,她坐在了台阶上,呆呆地看着雪地,就是想守住这扇门,眼睛只是偶尔眨一下,不知所想,不知疲惫。
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要再看了,雪会灼伤眼睛的。”熟悉的声音,没有熟悉的语气,似乎经过了劳累变得十分疲惫。
她抿了唇,“如果再也看不到娘亲了,如果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也就看不到娘亲离开了吧。”也就会一直觉得娘亲在自己身边,她伸出冰凉的小手,覆上那只大手,想要扒下来。
“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她会放心?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你去看去珍惜!”那只大手自己撤了下来,只是一侧头,便看到了一双含怒的眼眸,容颜在黑色的面罩之下,看不到表情。
“大叔……”楚君夜委屈地扁了嘴,一头扎进夜七的怀里,“我真的好害怕,万一……万一娘亲离开了我,我又该怎么办……娘亲一直都是我的全部……我该怎么办……”声音凝噎,泪水迅速浸湿了夜七的前襟,夜七叹了一口气,按住她的小脑袋,不再说话,抱着这具偏寒的躯体,运起内力来,寻思着为她驱寒。
楚君夜只是顾着哭,却没发现身体越来越温暖,待到哭够了,她才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双小兔子眼睛,看到夜七眼中的疼惜才想起了一个问题,“大叔,你怎么还在这里?”她以为大叔早便走了,没想到居然还在这里。
“主上不放心寒主和你,要我留下来照应。丫头,莫要再伤心了,人各有命,十年前,我们便知道寒主的结果了。”夜七揉了揉她的头发,“大叔不会哄小孩子,你可别叫我太为难了。”
此话一出,她更加的难过,“可是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娘亲离开我……”闭了闭眼睛,努力不让泪水再流出来,七年以来,她过得很快乐,转眼就要不快乐,她怎么甘心。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陪在寒主的身边,若是你去求那个人,寒主会生气的。”夜七拍拍她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年少丧母,从此以后她在这王府里便更难过了。
“大夫有没有说,还有多久?”她努力地挤出来了一句话,深吸了一口气。
夜七的眸子暗了一暗,“大约熬不过冬至了。”若是冬至之前能找到云谷子,或许还能延长一年半载的寿命,但是云谷子行踪飘渺不定,除非他自己愿意出现,不然谁都别想找到他。
“我……”她刚要说什么,却发现夜七突然不见了,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也大开了,冷遥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苍白。
看到楚君夜坐在台阶上,冷遥愣了一下,随即又轻轻点头,“夜儿你可愿随我回安国?”颜颜要自己带这孩子走,这孩子怕是不愿意的。
“不要,夜儿要留下来陪娘亲!哪怕,哪怕只是……”说到这儿,她的眼眶又是一红,心里害怕的要命,但是又不得不向现实认输,只能像大叔说的那般,好好地陪着娘亲了。
冷遥亦只是叹了一口气,轻轻点头,举步离开,不再回头,若是回头,楚君夜一定能看得到他眼中闪烁着的泪光,他最疼爱的妹妹,曾为了所爱连命都不要,结果连所爱都抛弃了她,那楚天琅,他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大雪袭击了这个寒冷的冬季,到了冬至傍晚又是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地倾洒着。
楚王府与长亭别院完全是两个气氛,楚王府一片喜气洋洋,庆祝着陈乔雪的生辰,以及冬至,冬至,一年之内黑夜最长的日子,过了这一天,白昼一点一点拉长。而长亭别院,冷月颜的气息愈加得微弱,楚君夜跪在冷月颜的床前,哭地上气不接下气,而床上之人却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她毅然站了起来,“影姨,我去王府!”说罢便跑了出去,到马厩之中牵了那匹乌夜回,她为它起了个名字叫踏雪,踏雪见了她仿佛很高兴,不停地蹭着她的手心,她却没有什么心情同它亲热,拉出长亭别院,翻身上马,策马而奔。
她只有一个信念,求他,求他再见娘最后一面。
“夜儿,胡闹!快停下!”夹杂着风声,是夜七的怒吼声,他亦牵了一匹良驹追上了楚君夜,对于那匹小马,想拉又不敢拉,踏雪的速度太快,若是急急的拉住,怕是要在这雪地里摔倒。
“大叔,你先回去!娘亲醒了再来找我!咳咳……”她大声地喊着,风和着雪灌进了嘴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夜七不甘心地又挥了下鞭子,自己的马跑起来实在是费力了,便咬了咬牙,随手一挥,两道青光冲破了雪幕,直上云霄,他缓缓停了下来,见那孩子身边多了两道漂浮的黑影,才有些犹豫地策马回奔。魑幽和魑灵,轻功高绝,可以在她无力支撑时救她。
天终于放晴,楚王府门前,雪被扫的干干净净,高门大敞,往来之人不绝,这次楚天琅为陈乔雪庆生可以说是下足了本子,听说连太子洛言都代表皇家来了,夕阳迎着门上的雪,显得十分美丽,楚君夜却无心欣赏,松开马缰便走到了门前。
守在门前的侍卫与家仆看到这小少爷来了,俱是一愣,虽说王爷也派人去请过这少爷,但是少爷他也明确说不会来了,“少爷。”愣虽愣,但他们到底是没有忘记了行礼。
楚君夜却是一甩衣摆,跪在了门前,“麻烦你们去禀告父王,君夜请求他老人家赴长亭别院一趟,如若不肯,君夜便一直跪在这里。”明明是在跟两边的人说话,却是目不斜视,只是沉闷的跪着。
家仆一听,顿时慌了神,今儿王妃生辰,这少爷跪在这里,若是让往来的人看到了,怕是要嚼舌根子,于是赶着忙地跑了进去,禀报王爷。
雪虽是扫干净了,地却是极凉的,楚君夜跪在地上,膝盖渐渐没了知觉,也一直没有见那家仆再出来,她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容,极其的讽刺,说什么爱,说什么唯一,结果,他竟是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不叫众人觉得他还念旧情,连娘亲的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楚天琅,你到底有什么值得娘亲倾尽一切去爱你!
不知跪了有多久,只觉得天越来越暗,夕阳都失去了踪影,夜幕笼罩了下来,府内灯火辉煌,笑声不绝于耳,府外凄凄凉凉,独她依旧跪在楚王府门前,任来往的行人客人指指点点,也未曾移动半分。
“夜儿,寒主醒了,正找你呢。”微微地喘息,冷月颜一醒,夜七是运足了内力赶到这里的,却看到她跪在这王府门前,身形僵硬,赶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腕,为她输送内力取暖。
楚君夜缓缓转头,神情有些呆滞,“他……不肯见娘亲。”一句话说出来,竟是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软软的扑倒在了夜七的怀里,跪了许久,似是终于坚持不住了,神智虽还清醒,却是闭上了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流下。
夜七有些恼怒地瞪了守在一旁的侍卫两眼,“主子跪在这里,你们就这么看着!”随后又施展轻功,飘然离去,魑幽与魑灵亦如幽灵一般尾随在其身后,至于踏雪,王府的人大约会好生照料的。
回到长亭别院,楚君夜才发现这院子太冷清了,她拽着夜七的衣袖,“大叔,”声音微微颤抖,“把院子里所有的灯笼蜡烛都找出来,挂在所有能挂的地方。”她死死的咬着嘴唇,冲进了屋子。
“夜儿,肯回来了?”疲惫的声音,让楚君夜泫然欲泣,冷月颜已经消瘦的不成模样,眼里的光彩却是浓重的,楚君夜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
“娘亲……他……”她扑到床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娘亲……我……”
“好了,夜儿,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听我说……”冷月颜不肯再多耗费一分心神,于是打断了楚君夜的话,“答应娘,好好陪着你的父王,纵然他有千般不是,他也是你的爹爹,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为与他而言,感情敌不过抱负。他没错,错的是娘,以前太傻太天真,等到发现自己在他心里只是第二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没有退路,”微微的一声叹息,“第二,那便是永远被忽视的角落,夜儿,娘亲太笨,你以后莫要学娘亲,见到良人,一定要好好抓住,可别像娘亲一样,为了他失了一切,最后连他都不是我的。”
“娘亲……”楚君夜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亲……你……你还有我啊……娘亲不要离开夜儿……娘亲……夜儿求你了……别离开夜儿……夜儿害怕……”
冷月颜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夜儿别哭,娘亲对不起你……好好的女孩子,要你扮成男孩……可是你要知道,在这王府之中,庶女的下场是最惨淡的,最后……不是客死他乡,便是……”冷月颜不忍再说下去,“夜儿好好练剑,好好听你紫姨的话,争取有一天能获取自由。”这孩子还小,她若是走了,便要被那人控制利用了,虽然最初便是希望君夜能助他一臂之力,但那人最后不知要陷君夜于何种地步,若是……她眉目间闪过了一丝不忍。
“娘亲……”楚君夜听到了叩窗子的声音,冲站在一旁的紫影使了个眼色,“我扶您坐起来,”她努力的把冷月颜扶起来,坐到床边上,任她的脑袋靠在自己弱小的肩膀上。
屋里所有的窗子都被打开,本来昏黄的屋子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屋外灯火辉煌,正是夜七挂好了灯笼。院子里雪未化,灯笼昏黄明亮的光与雪反射的光芒交相辉映,照的冷月颜心里很是温暖,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于灯笼之下,喃喃自语,“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气息减弱,仿佛是累了一般,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娘亲!”自己肩上的脑袋骤然变沉,楚君夜大恸而悲泣,她唯一的亲人,在这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里,永远离开了她。
冷月颜的葬礼很是简单,简单到只有三个人陪伴下葬,楚君夜,紫影,南衾,而夜七连夜启程赶回朝夕阁通报罗紫。冷月颜被葬在了长亭别院不远处的一座山丘缓坡之上,是楚君夜挑的地方,那里树木葱绕,若是隐居,大约是个好地方,关键是,那里种着梨花,虽然仅有几棵,却是娘亲最喜欢,但是很久未赏过的梨花。
下葬的那日,又飘了一天的雪花,正如梨花雨一般。
从下葬那日起,她便跪在了墓前,任谁劝都不肯起来,跪在雪地之中,一跪便是一天一夜。
又是黎明,她眼中‘慈母冷月颜之墓’几个字愈加的模糊,南衾去了楚王府通报,紫影会长亭别院为她拿早点,她不甘心,她总觉得娘亲还是走的太早了,她一直跪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意识渐渐模糊,看东西也出现了重影,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不知道是谁踩在雪地上的声音,终于,眼前一黑,直直的向前栽去。
昏迷之前,听到了一声低叹,“唉,傻丫头……”是说她娘亲,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