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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回到家里,还没到午饭的时间,她脱下大衣,对佣人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不要吵我。”

佣人问:“那午餐呢?”

“不用叫我了,我没胃口。”

韩笑上了楼,在放药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安眠药,那瓶药刚开封,还有八十多片,她倒了杯水,将那些白色的药片一片一片的吞了下去,然后就静静的躺下,静静的睡着了。

她是被极其难过的一种感觉折腾醒的,刚一睁眼就觉得喉中有根管子,反胃得令她颦起了眉。四周的人影晃来晃去,白花花的看也看不清楚,她又闭上了眼睛。

终于,喉中的管子被拔掉,她被推动着,她又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忙碌的护士小姐的白色衣服。她被送到医院来了?

眼皮还在沉重的挣扎着,她听到耳边那低沉冷冽的声音:“醒了……?”

她难过得蹙了蹙眉,想要说话,只觉得喉咙里干渴沙哑:“我……怎么了?”出口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暗哑得一点儿也不像她的声音了。

霍志谦从上方打量着她,黝黑的瞳眸背着光,闪烁着莫名的幽深。在等待她醒来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脑中就已经转过几百个念头,但此时仍能保持着心平气和的问:“为什么要做傻事?”

她却笑了,艰难的动了动唇:“我只是睡不着多吃了几片安眠药,你不会以为我自杀吧?”

霍志谦没说话,回头望了眼一直守在门口的阿斌,阿斌马上会意的离开了,走时带紧了病房的门。

他转过脸来,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的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映着他眼中的目光,十分复杂。

韩笑被他看得全身僵硬,有种想逃开的冲动,身体正缓慢的向被子下滑去,却听见他突然叫了一声:“韩笑。”

韩笑一动也不能动,手心紧了紧,心跳得也非常厉害。

只听见他平静寡淡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你怀孕了?”

她的脸色,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褪得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闭了一下眼,又猛然的睁开,仿佛不确信这句话的真实性,但慢慢的,她幽幽的眼睛里染上了一种凄惶的色彩,黯然的低头朝自己的腹部看去。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狠狠的沉了一下。

霍志谦的脸在阴影里朦朦胧胧的,但是声音却很清楚:“我没想到你蠢成这样,竟然连事后的补救措施都没有做。”

那时候欧阳其实是拿过一盒药给她,只是她出于可笑的自尊,扔掉了那盒药,之后也许是慌张着去隐瞒,竟将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会这么的倒霉!

霍志谦略微思索了一下,十分冷静的分析:“欧阳虽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却至今未婚,你肚子里的孩子将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商人在有了一定的事业基础后,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有个孩子,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这个孩子,我会暂时让他留下来,关键时候,也许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韩笑怔忪的望着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凉到彻骨,几乎要冻结。再没有人比他更残忍了,竟然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分析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的私生子的利用价值。也许他现在大骂她“荡口妇”,逼着她去把这个孩子打掉,也好过现在这样。

见她没什么反应,一双眸子也是黯然无神的,霍志谦不由蹙起了眉:“你到底听没听懂我的话?”

她还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病糊涂了。”霍志谦有点恼火的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支烟来,刚要点燃,意识到这里是病房,又烦躁的拗断了。

寂静的病房里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霍志谦愣了下,才看见是病床上的韩笑。她不知怎么能够动了,伸手就把插在鼻子里的氧气管拔了,沙哑着嗓音说:“你还不如杀了我。”

这话似乎触到了他的神经,只闻他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想?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绷的脸孔在激怒下扭曲起来,声音也渐渐生冷起来:“可是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轻巧。你猜,我现在去起诉欧阳,告他强口奸,说你因为他的伤害而不幸怀孕,悲伤至极企图自杀,这样够不够把他送进大牢?真是可惜,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世,他的父亲就要身败名裂去蹲大牢了,而你,将成为最重要的当事人。”

“疯子!”她大叫,妄图挣脱那些插在她身上的管子,可是身体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最后,她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睁圆了一双眼睛瞪着他,破口大骂:“你不要妄想了,我是不会出庭的!”

霍志谦轻松的冷笑着:“到时你不需出庭,我只要请医生开具出你精神脆弱的证明,再将你被他强口奸后的种种惨状在法官面前描述一遍,陪审团自然会出于同情,判欧阳入狱。”他冰冷的手指拍拍她的脸颊,“这期间,你只要安心的待在这病房里养胎就行了。”

“你做梦!”她几乎是本能的尖叫起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的唇角漾起了一丝笑意:“你怎么这样说呢,一起打倒欧氏不是我们当初合作的目标吗?怎么你现在好像要倒戈一样?”

韩笑昂着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她从没看清过,那些温柔,阴狠,算计,她不解的看着他,最后,生硬的说:“我不会帮你的,我要和你离婚。”

他的嘴角一沉,脸色终于变化了,却只是扭过脸去,背对着她说:“我会成全你的。不过得在他坐牢之后。”

她深吸了口气,说不出话来。霍志谦慢慢的走到门口,对在外面守候的阿斌说:“多派点人手,看好她。”

胸腔里是一阵绝望的窒闷,她短促的呼吸了几下,慢慢平复下来,刚刚被她拔掉的氧气管,还悬在床头,静静的在半空中晃悠。

这一次,真的是沉到谷底的绝望,无论是霍志谦冷酷无情的面孔,还是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她忐忑而缓慢的将手心移到自己的小腹上,那里还平坦。曾经,她为欧阳怀过一个孩子,只是不幸夭折,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会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再次怀孕。

她虽然痛恨欧阳,但却不希望这个孩子的到来,带给他的父亲的是毁灭。更不想助纣为虐,成为霍志谦独霸商场的踏脚石。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躺在床上,甚至连动一下都不能。霍志谦从这里离开,也许他已经到了律师那儿了,她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呢?或者是通知欧阳,让他早做防备?

阿斌将她照顾得很好,请了最尽职的护工照看她,午休时光有时也会坐在沙发上和她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她还不能下床,终日躺着,学着研习窗外的光影变化,将那一寸寸光阴看作是最后的希望,学着观察它们的长短变化,仿佛是那最后一点儿寄托。

她的肚子里平平静静,也没有孕吐头晕的迹象,一切来得太突然,似乎连孩子都还没有做好闹别扭的准备。

这天下午,她依然默默不作声的躺在床上。门外有一点儿动静,阿斌在和人说话,模模糊糊的,有一句她听得清楚:“霍先生让我来看看她的情况。”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忽然握紧了,缘于她听得出这声音,是顾少白。

过了一会,门打开了,阿斌不放心的看着他们,顾少白面无表情的递上一只袋子,里面都是些补品:“这是霍先生让我拿上来的。”

韩笑不解的看着他,只见他蹙起眉,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扭过头去,冷冷的说:“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顾少白不卑不亢的回答:“霍先生在忙,他有空的话自然会过来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等他来了当面问他。”

说完,就在阿斌的注视下,坦然的离开了。

韩笑躺在床上,盯着他的背影,其实还不太明白顾少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这个时候来,定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冒险来探望她。

她把阿斌支使走后,弯下腰把他带来的袋子打开,里面都是些昂贵的营养品,看不出端倪。她不死心,又逐盒的打开,终于在最下面的盒子里发现了一只关机的手机。

她迫不及待的按住开机键,在短暂的停滞后,手机发出“嘟”的一声,是有电的!她心中大喜,虽然不知顾少白给她准备这只手机的用意,但至少她有了一样可以与外界联系的工具。

开机画面刚刚跳过,手机就在手心里震了一下,是一条开机提示。

她打开来,是顾少白预先设定好的一条视频短信,会在她开机的第一时间显示。她把手机放在被子里,防止视频的声音引起病房外人的注意。手机拍摄的画面非常模糊,背景声音也很嘈杂,但是看得出,是一条发布在手机新闻网上面的短片。

在那帧数粗糙的短片里,欧阳的侧影一闪而过时,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原来顾少白是想告诉她,霍志谦已经将欧阳起诉至法庭,现在无论是欧阳、霍志谦,还是她,都是媒体上的头条,风口浪尖的人物。

她当然明白媒体记者们现在是无孔不入,要不是霍志谦早早的将她转入这家私人医院,恐怕她的病房号早就泄露了出去。

她把那条新闻短片又倒回去,不知看了多少遍,心中总是抑郁难平,不知欧阳会怎么面对这次的危难。

到了欧阳一闪而逝的镜头,她按下暂停键,盯着屏幕怔怔的出神。心头突然一跳,那背景,如此熟悉,是她的家!

她把画面逐格放大了来看,再模糊也认得清自己的家。欧阳在这段时间去过她的家?他去做什么呢?

那些躁动的疑问,像一串串气泡从心底里窜上来,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按出了一串号码。

是欧阳的私人号码,只是她不确定他是否已换掉这个号码,又或者现在自己手里的这只手机里是否有插卡。

当她按出拨出键后,能清楚的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好像随着电话那端短暂的平静,她的呼吸也停止了。终于,那一声拉长的接通铃响起来,她几乎是长长的舒了口气。

电话没响两声就被人接起,韩笑握手机的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同样静悄悄的。

知道他这号码的人屈指可数,韩笑不确定他是否已猜出她的身份。只是连续呼吸了好几次,仍是发不出声音。

突然听见他说:“我想见一见你。”

韩笑尚未出口的声音便化作了一声哽咽,只觉得喉咙里酸酸的。她努力抑止住那种冲动,咳了声说:“不方便……”停了一会,又问:“你去过我家?”

“什么?”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你被记者偷拍到的时候,是在我家外面的马路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终于承认:“是。”

她浅浅的啜泣了一声,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仿佛怕惊动什么一样,轻轻的问:“为什么?”

“我只是很想你。每次我回去,总觉得还能再找回你一样。”他笑了一下,声音还是淡淡的,“虽然我一次都没有再看到你。”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三个字。”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说:“你在哪里?我很想见到你。”

“对不起,”她还是重复这三个字,泣不成声,“我知道这次的事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我离不开……”

他问:“你也是身不由己的,是吗?他是不是把你软禁起来了?”

她吸了口气,说:“是。”

她还是没有和他说怀孕的事,也许是不想在这种关键时候,更增加他的顾虑。

他很果断的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不用担心太多。”

他说要处理,可是该怎么处理呢?这是爆炸性的丑闻,霍志谦手上有证据,那卷视频带子,还有她自杀的医院证明,每一条,都足以置他于死地。

她沉默良久,他终于说:“等一切都结束,我想见见你。”说完后,不确定的加了句,“好吗?”

她哽咽着,语音模糊的说:“好。”

他挂断电话,她在枕头里埋头痛哭。世间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和欧阳,甚至算不得一对情人,他们几乎没有一天平心静气的好好相处过,那么多的误会纠缠,她不堪烦扰,只觉得累了,很累了,可是当她真的从霍志谦口中听到欧阳要身败名裂了,坐牢了,内心却溢起一种万箭穿心般的痛。

可是欧阳并不是一支箭,他是刻骨的毒,从她六岁那年起,就渗透进她的生命,蔓延到她的呼吸血脉中,想到会痛,不想也会痛。千刀万剐不过如斯,粉身碎骨不过如斯。

不是没有得到过,只是他们都不懂得珍惜。

所以失去了,才后悔莫及,痛苦万分。

很多人生离死别,很多人至死不渝,而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过,她爱他。直到刚刚那一刻,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那久违的声音,那些尘封心底的,终日惶惶的,无法理解又不敢触碰的莫名感受,原来,这是爱。

原来,她曾那样爱过他,所以会在纠结选择中痛不欲生,所以会因为旁人的纷扰而误会,痛恨他。

只因为爱。

原来,一直是爱。

他说爱她,她从不相信,或者不敢相信。直到这刻,她才确定,就算她会害他坐牢,害他失去一切,他还是会爱她,一直爱,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

如果可以,她真的宁愿这辈子不曾认识过欧阳。这样,也许现在,他会过得很好,而她也会很好。

没有得到过,亦不会失去。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

指端逐渐的下移,停留在自己的小腹上,他的出现,如同流星从她的生命中曳过,却做不到不留痕迹。也许是阴错阳差,她为他留下了血脉。如果他将要坐牢,她也会告诉他:

我和孩子,都会等你。

半夜里,她睡到迷迷糊糊,感觉到颈子上一圈湛湛的凉意,激起皮肤上一阵战栗。

她朦胧的睁开眼睛,黑暗里看到霍志谦那一双透亮的黑眸,吓得“啊”一声叫出来。

他的手掌成环状,抚在她的脖颈上。那姿势看样子像要扼死她,可是他的手并没有用力,甚至没有贴着她的皮肤,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虚浮的打量着她。

她有点害怕,身子向后挪了挪,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她这才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她下午塞进枕头下面的手机,顿时心虚起来,目光也垂了下去。

霍志谦审视着她,瞧见她这种目光,便知道自己什么都猜中了。

他硬生生的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背后的墙上,声音冷得如同一把冰刃:“你用这个打给谁了?”

她偏过了头,不敢看他,可是被他捏着下颌强迫着转回脸来,又一次的质问:“你打给他了?”

她是认定了他不敢对自己怎么样,索性把心一横,生硬的说:“是,我打给欧阳了!我把你的一切计划都告诉他了!”

“你敢!”他压抑着胸中翻腾的怒火,大掌锢在她的颈动脉周边,渐渐收紧。

她的呼吸愈发艰难,只苍白无力的看着他。他的脸渐渐变得不清楚,声音也是忽远忽近的:“我真是不该放过你。你这个女人,简直是没有良心的。你是我的妻子,却帮着别的男人来拆我的台!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就算他把全国最好的律师团都搬来也没用了!这个罪名他是坐实了!”

她奋力的昂起头来,迎视着他:“就算他会坐牢,我也会等他。而你,总有一天会遭到老天的报应的!”

他一震,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用力的盯着她。同时手上的力量不断加紧,五指的指骨发出“咯咯”的响声。她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夹着剧痛,喉骨在他的用力下几乎都要被捏碎了。

“我只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这么冷血的女人!我为你做了多少?你不爱我,刻意疏远我,我可以每晚在外面磨蹭到深夜,在公司睡,在书房睡,你对他念念不忘,我装作视而不见,甚至在你和他发生那样肮脏不堪的事以后,我也能一声不响的带走你。我以为我做了这么多,你至少会对我有一点点用心,可是我深夜不归,你照样不闻不问,甚至我把我们的订婚戒指送给了别人,你也能还能保持着冷静自持,我就没想过还有什么事能让你上心的!哦,每次他一出事你就会心神不宁,我只要做了什么针对他的事,你一整天都会坐立不安。你在我面前,连演戏都不屑!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么?我给过你机会,哪怕你稍微做得像一点点霍太太的样子,我都不会这样不给你留一分情面!”

他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疲倦的合上了双眼,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还不如就这样死了好。

等到霍志谦终于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她已经人事不知,陷入了昏迷。

深夜里急救铃被按响,值夜班的小护士揉着眼睛,老大不情愿的走进来,开了灯,看到白炽灯下面霍志谦惨白惨白的脸,和韩笑痛苦发青的脸色,睡意顿时去了大半。

她赶紧上前去摸病人的脉搏,给韩笑量血压,又把氧气管给她插上,在看到她睡衣敞开的领子里,白皙的颈子上那一圈乌紫发青的痕迹,很明显是被人掐住了咽喉遏止了呼吸,心底顿时一跳,抬起头犹疑的看了霍志谦一眼。

护士没有说什么,主治医生也赶来了,经过一番抢救后,确定韩笑没事,霍志谦才苍白着脸走出病房,站在走廊上抽烟。

走廊的座位上丢着一张今天的报纸,不知谁刚看过扔在了这里。

头条大标题是:欧氏痛失两亿四千万合约,管理者身陷丑闻,决策屡遭董事团质疑。

欧氏的董事会,他已经暗中收买了一半的成员。弥天大网已经撒了下去,只待慢慢的收网。只是,鱼儿毫无挣扎的入网,这出人意料的顺利,总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无妨,在明天的例会上,欧氏一大半以上的股东就会投票弹劾欧阳的CEO地位,加上他自己官司缠身,一时间绝无可能找到办法脱身。

算算时间,只差不到十个小时了,十个小时以后,他最大的敌人便要一败涂地,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他把心头莫名的攒动归结为因兴奋而激动的心跳。

早上八点钟左右,韩笑醒了过来,靠在枕头上,脖子里那一圈乌紫的痕迹仍然触目惊心。

霍志谦去看过她,两个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他转身离开。

终是到了决裂的地步,他知,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如芊芊那般懂他,这世上,也只有一个芊芊罢了。他早已心灰意冷。

病房里静谧如昔,韩笑已经看到报纸上的新闻。这几个小时恐怕是欧阳最难熬的几个小时,她坐在床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睁着,看着窗外。就算他不知道,她也在陪他一起等着,一起度过这最困难的几个小时。

可是她没有等来欧阳的电话,也没有等到霍志谦回来向她炫耀胜利的喜悦。当几名身着警服的人推开病房门时,她愣住了。

第二天几乎全城的报纸都报道了欧阳这一仗漂亮的反击。

面对董事会的弹劾,他看似毫无反击之力,却在最后关头,亮出了美国总公司的底牌。是了,欧阳早年还在学生时代,就已于美国发家,后来回国后才在国内创立欧氏,建造属于自己的神话帝国。可是A市的传媒不会知道,他的对手,包括公司内部的股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然而,在股东们质疑因为他个人的丑闻导致公司连连失去大的合作项目时,美国总公司的注资无疑让他们张口无言。

而就在同一时刻,原计划将会列席会议的银泰霍总却因为停车场突发爆炸事故,没能参与会议,那一帮老奸巨猾的股东们顿时失了主心骨,在欧阳承诺年底增加分红后,纷纷倒戈投诚。

胜利的号角一旦吹响,便如连锁反应般,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在欧阳身上最大的这起官司,因为重要证人姚助理突然反口,向警方承认是受了银泰高层的贿赂,在欧阳和韩笑的咖啡中添加了能够催口情的药物,并暗中安装针孔摄像机,拍下视频片段用以要挟两人。

形势急转而下,欧阳一下子变成了令人同情的受害者,相反,由于姚助理的证词中刻意提到了“银泰高层”,首先起诉的霍志谦反而成为冷血狠毒的伪君子。

最直接的反应便是股市了,欧氏的股价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开始一路猛涨,到收盘时已经连续三个涨停板,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银泰的股价一直低迷不振。

一连串的反应令韩笑也瞠目结舌。没想到欧阳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先前看似走投无路,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刻打出最漂亮最有力的一记反击。

在这急速扭转的形势中,唯一有一点,是韩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那就是发生在霍志谦车里的微型爆炸。

据警方的描述,他们在事故的车子里找到电线被动过手脚的痕迹,而爆炸的原因也是由于电线短路引起的自燃性引爆,很显然这起爆炸是人为的。

霍志谦的伤势并不算特别严重,因为他坐在后排,倒是开车的阿斌,发生自燃的核心位置极靠近离合器,他在发动车子的一瞬间引起爆炸,受伤较为严重,手臂大面积皮肤烧伤。

警方已经开始介入调查这起案件,到医院来也是例行的询问韩笑口供。停车场内四处都装有监控摄像头,除非是职业杀手,否则不可能避过每一个角度的摄像头。而如果凶手是专业的,也不会只用电线短路这种拙劣的引爆手段。

警方由银泰大厦的监控室调出带子后,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当他们将那卷带子拿到韩笑面前让她辨认时,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认识吗?”警察已从她的表情窥到了什么。

她只是捂着嘴巴,先是点头,尔后又剧烈的摇头。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这个人是霍先生公司的员工?”

她无法回答。因为摄像镜头里模糊的背影,竟然是顾少白!

几个不同角度的监控摄像头,连续的拍摄到他进入地下车库,和怎样撬开车门的全过程,就算她不说,警方也会很快查到他身上。他怎么会这样傻?明知道停车场里到处是摄像头……况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韩笑踟蹰不语,警方虽然知道她有所隐瞒,也逼问不出什么。

她刚刚能够下床走动,就叫护士扶着她到了霍志谦的病房。他和阿斌都是烧伤,为了防止感染,都住在ICU无菌室里。她只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远远的打量他。

古人说,成王败寇,仅仅是一夕之间,那个扬言要让她和欧阳做一对亡命鸳鸯的男人,便已经躺在了这里。究竟是运气,还是注定。

她并没有感到幸灾乐祸的快感,或是舒了一口气,胸臆间的只有浓浓的惋惜。商场上阿谀我诈,危机四伏,许多人为其穷极一生的争斗,到头来,万贯家财仍不过是黄土一杯。就像她的父亲,从三十八层的高空坠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扔下天瑜这样一个沉重的担子。

她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的离开。步履蹒跚,就像一个花甲的老人。

晚上,警局再次打来电话,称是有人到警局自首投案,承认了在霍先生的车上动过手脚,请她来警局一趟,辨认疑犯。

韩笑的内心震动。她大约猜到,顾少白从一开始决定这么做,就已经没有抱着侥幸逃脱的心理。他已经做好了自首、坐牢的准备。韩笑不解的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笑在警察局终于见到顾少白。他穿一身白的衬衫,就像学生时代她初次见他时那样,一身整洁,笑容干净,仿佛有阳光的气息。

只是如今,他的眼角淬了血丝,看起来疲惫,仿佛几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她困惑的凝着他,问:“为什么?”

他抬起眼睛看她,目光那样认真,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溺。就像是透过她,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抢过他的照片,一笔一画写着“我的小白”的天真女孩,就像是看到那个为了他,跪在地上堵住枪眼的勇敢女孩,就像是看到那么多灿烂美好的回忆……而此刻,它们正如手心的流沙,无论他怎么攥紧,仍是缓慢的流失,他甚至能够听到它们流走的声音,沙沙沙沙,他惶恐,他害怕,他曾经试过挽留,可是没有用,流沙流走了,当他再张开手心,其实已经空无一物。

只有他还在骗自己,还在紧紧的握着手心,告诉自己,其实她还在,一直被他牵在手心。他们说好的,要牵一辈子。

他最后一次,注视着她,说:“我爸爸应该告诉过你,是两家公司合伙要整垮天瑜。其中一家,是银泰,而另一家,则是欧氏。你大概不知道,欧阳和霍志谦两人是合作多年的伙伴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撕破了脸,你争我夺,不肯让步。而你,成为他们利用的核心。我爸爸对不起你,可是他也是受人胁迫。我希望你能原谅他。还记得那时候在电梯里,我说过,以后你遇到困难,我一定会帮你。我知道你的婚姻生活过得不快乐,我不能帮你解脱,我只好杀了他……”

回去的路上,韩笑坐在车里,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车厢里起初是静静的,渐渐的,听得见小声的啜泣。

窗外是黑丝绒一般的天幕,有什么一划而过,如流星般闪烁。韩笑捂着脸,痛哭失声。

回到医院,韩笑什么也不想,倒头大睡。

第二天起来,她听到枕头边什么一直在震。迷迷糊糊的在床畔一阵找,拿到手里一看,竟然是上回顾少白带到医院来给她的那只手机!

这支手机她只用过一次,号码除了给她手机的顾少白外,就只有欧阳知道了。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精神恍惚,听到他在电话里问自己:“现在方便见面了吗?”

霍志谦车子爆炸入院,欧氏的形势也扳了回来,她现在应该不会再被软禁起来。她“嗯”了一声,欧阳的声音变得轻松而愉悦:“我想立刻见到你。”

记得那时他说过,等一切都结束,想要见见她。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说:“我在仁心医院。”

“好,我马上来。”

他挂断电话,韩笑看看手心暗下去的屏幕,再看看依旧晴朗的窗外,觉得心底,仍是一片空荡。

这个世界就一直是这样,不管你昨天是前途未卜,还是今天忽然形势逆转,太阳一样会从东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变化的,只是人的心境。

欧阳还没到医院,负责照料她的护工先过来告诉她:“霍先生醒了。”

她正好有几句话要跟他说,于是站起来说:“扶我去看看他。”

霍志谦已经移出了ICU,正躺在床上挂水,他侧着脸,被子把鼻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遮去了大半张脸,韩笑静寂无声的走进去,好半晌都不知说些什么,等近一点,才看清他似乎是睡着了。

他睡得不太安稳,眼珠还在微微动着,仿佛是在做梦,白腻的额头上沁着一点薄薄的汗。她一直觉得他残忍,可以不择手段,可是病倒了还是跟个常人一样,脆弱,需要保护。

她索性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药水挂到一半,护士走进来给他换瓶,韩笑怔怔的看着。似乎是被这动静吵醒了,霍志谦倏的睁开眼睛,韩笑躲闪不得,一时间四目相对,觉得有点尴尬。

护士帮他换好瓶,他慢慢的坐起来,盯着她的脸。

韩笑一瞬间还是觉得害怕,那些话,她想了许多遍,觉得一定要对他说,可是面对这样苍白脆弱的他,她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可是霍志谦都替她说了:“你是来跟我离婚吗?”

韩笑不作声,他亦不动弹。只是看着她,那目光让她背上都起了一阵寒意。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形势逆转,他反而自食其果,韩笑这时要离开,多少显得不够义气。可是她拿定了主意,就绝不犹豫:“是。我要跟你离婚。你同意的话,就在协议书上签字,你不同意的话,我就拿这张验伤单去告你。法庭一样认为我们无法继续生活。”她从身后拿出昨天刚刚从医生那里开具的验伤单,这一招,他霍志谦会,她韩笑也能现学现卖。她摸着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瘀痕,说:“我想霍先生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更多上一条家暴的罪名。如果你肯协议离婚,按照我们婚前的财产公证,我不会分走你的一分钱。我要的只是自由,别无其他。”

很好,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霍志谦看了看她,自顾自又躺下去,背对着她阖上眼睛:“我没意见。其他的,你去跟我的律师说吧。”

韩笑就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隔着一层被子,其实还是薄削的。缔造再多神话,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孤单寂寞的男人。

这时候,一直守在外面的秘书敲门:“霍总,欧氏的总裁欧阳来了。”

韩笑一愣,随之往门外看去。欧阳大约是在她的病房没有找到她,所以到这里来。

只见霍志谦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是一种淡淡的透彻:“是我请他来的。你想不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真相……所谓的真相,其实韩笑已经不在乎了,就连顾少白告诉她,父亲的死,银泰欧氏两家公司都脱不了干系,她也没有那么的仇恨了。在亲眼目睹了商场上那么多的周旋算计后,恩怨情仇也不过源于一个“利”字,商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逐利而为,没有什么所谓的谁对谁错,谁叫,身家利益总是摆在第一位的呢?

见她不说话,霍志谦用眼神示意她身后的隔间。那是医院的VIP病房用来给病人家属临时休憩的房间,里面简单的只有一张床,用一扇磨砂玻璃的推拉门隔开,从外面绝对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韩笑没的选择,闪身躲进房间里,拉上了玻璃门。

她坐在那张单人小床上,能够清晰的听见外面的一切声响。听到欧阳的声音时,她的心还是震了一下,双手不自觉的紧紧握起,掌心已是一片濡湿。

“霍总,别来无恙。那天在董事会上没能见到你,今日相见,知道你还安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呵,”霍志谦发出自嘲的笑,“被一只老鼠坏了我的全盘大计,算你走运。”

“是运气么?可我更觉得是实力。就算没有这场意外,你以为以你手头的那点股票就能颠覆我对欧氏的掌控吗?我一直隐而不发,造成被你逼入绝境的假象,甚至亲手毁掉两个上亿的案子,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我已经走投无路,从而忽略对我在境外资产的调查。”

“你果然是够聪明,谁能想到一直以实业为主的欧氏,竟然是靠美股和期指发家?狡兔尚且三窟,我早该料到你还有第二手准备。”

“霍总过奖了。本来我以为有机会和你在董事会上交手的,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幸好你现在安然无恙,不然以后的日子若少了你这个对手,我也会觉得很乏味呢。”

霍志谦冷笑:“奉承的话不必了。成王败寇,以后在A市没有人能是你的对手了。”

韩笑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心中已经默默的确认,他们果然是多年合作的伙伴,才会对彼此这么的了解和熟悉。顾少白果然没有骗她。当初合作整垮天瑜的,果然是他们!

听霍志谦的口气,似乎已经心灰意冷,决意淡出争斗的圈子。的确,这一仗霍志谦是元气大伤,银泰恐怕再不具备和欧氏争斗的实力。这两只狐狸,终究还是斗出了高下。

“其实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你身边的人。我曾经跟姓姚的说,你可以买通记者,别人就可以花更高的价钱反买过来,到我自己,却遗忘了这点。我把姚志杰安插在你身边,通过他时刻掌握你的动向,以为这是我最大的王牌,没想到最终,也成了我最大的败笔。”

听到霍志谦的话,韩笑不由的一怔,难道这个姓姚的助理还是个无间道,间谍与反间谍?

“早在他把加了药的咖啡端给你时,你就已经洞悉了我的全盘计划了吧?我佩服你的,也不过是你竟然能不动声色的将计就计,让事情完全照着我预期的方向发展。可是你暗中早已经将姚志杰反收买了吧?你竟然能让那段视频播出来!你真是够狠,不惜毁了自己的形象,连最在乎的女人也可以拉下水,我这才被你骗过了,以为你真的栽在我手中。这招将计就计,你可真是用到了极致。”

听到这,韩笑的呼吸一滞,差一点就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在当初得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丈夫密谋设局时,就已经够震惊的了,如今再听到霍志谦这样说,心痛得已经无以复加。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欧阳否认,义正言辞的摧毁这一切,霍志谦一定只是看到自己翻盘无望,故意这样说,好拆散他们两个,可是……

她听到欧阳的笑,那样轻松写意:“既然你连自己的妻子都能利用,我为什么不能也利用她一把?何况,霍总你若是懂得适时收手,我恐怕也就吃了这个哑亏,顶多占了点霍太太的便宜,可是霍总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这卷带子做文章,那我就不得不把姚志杰推出来,让他反咬你一口了。霍总,被自己养的狗咬伤,滋味一定很难受吧?”

她头一次听到欧阳这样说话,在商场上咄咄逼人。其实他和霍志谦真的没有分别,为了利益都可以不择手段。或者说,他更狠,所以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只是她不懂,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何还要在她的面前惺惺作态,说什么“一切结束之后,我想要见见你”。来向她炫耀成功的喜悦吗?

霍志谦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我棋差一着,输给你也是愿赌服输。只可惜了韩笑,糊里糊涂的,被你当了刀子使,还成天跟我闹死闹活的,想尽了办法去帮你。就在今天,她说她要跟我离婚,你猜,她离开我以后,会不会去找你?”

霍志谦问出这句话时,充满了挑衅的意味,门内的韩笑,同样屏足了气,等着他的回答。因为此刻,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决定了。如果不知道这一切,她也许还会天真傻气的回到欧阳身边,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现在呢?她真的可以和这样一个心机城府都深得可怕的魔鬼在一起吗?爱上一个随时可以利用自己的男人?

“不管她去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她。就像她嫁给你,最终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欧阳的声音阴冷而笃定,仿佛一切都操控在手心,志在必得:“她是我的,从一开始,就只能是我的。”

如赌咒般的话语,掷地有声,一字字,回响在韩笑的耳边。原来,这么多年,自己都一直被他视为所有物,就像一件玩具,想要的时候,拿来玩玩,暂时忘记了,就丢在一边,反正早晚还是他的,不会改变。

她曾经想过自己能放下一切,只要有爱就够了。可终究是意难平。

被这样利用。

将计就计,真是高招,也是一招险招。

冒着两人被身败名裂的危险,冒着她可能承受不了打击而轻生的危险。欧阳,他果然是够狠,够绝情!

她望着面前那一扇紧闭着的玻璃磨砂门,外间似乎再也听不到交谈的声音,也许是欧阳已经走了。反正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来叫她。她就一直坐在那张床上,任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那么长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或者心痛得已经麻木了,再分辨不出别的感受了。她可以为了孩子忘记父亲的仇恨,忘记彼此的伤害,毕竟他们之间的那笔冤孽债,谁也算不清。可是这一刻她却没法容忍他的利用,她不能让自己永远活在编造的谎言中,无法告诉自己:他是爱我的,他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

回到自己的病房时,日已黄昏。负责照顾她的护工告诉她,有一位先生在这里等了她很久,一直到刚刚才离开,还说他晚上会再来,要她一回来就给他打电话。

韩笑没有说话,径自回到病房里开始收拾东西。这房间的一扇窗子是朝西的,所以阳光仍然很好。

收拾完一些贴身的一物,她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吃了一些药片。然后给了护工一笔钱,叫她下去帮自己办出院手续。

太阳一分分的落到高楼后面去,光线渐渐黯淡。她想,她只会爱他这一个黄昏了,最后一个黄昏。

身处在名利场上,谁还会信仰爱情?

爱情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一种点缀,锦上添花,多几朵固然好,少一朵也无所谓。

地球离了谁也还会继续转,没有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所以她只纵容自己这么一小会儿,她只会再想这么一小会儿。关于这座城市的传说,关于爱情的无望追求,她只容许自己,再想这么一小会儿。

通往机场的高速上点点的车灯,渐渐汇成灯光的河,川流不息。夜幕低垂,一盏盏路灯亮起,似一串华丽珠链。太阳落山了,黄昏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就连身处在地中海沿岸的韩笑都发现了。她搁在窗台的一盆白茶早早的就抽了芽,吐出新绿的枝叶。

欧晓趴在窗台上,拨弄着这种娇贵的植物,抬起头问她:“妈咪,这到底是什么花?怎么一次都没开过?”

韩笑把八岁的女儿窗台上抱下来,用手帕揩揩她手上的泥土,说:“这种花很矜贵的,轻易不开花。妈咪也不知道要怎么养它。”

欧晓不太明白,撅着嘴巴望向窗外,忽然看见天上几只风筝,惊讶的说:“妈咪,风筝!”

韩笑把孩子放下来,欧晓就提着裙子,忙不迭的跑了出去。孩子稚嫩的身躯奔跑在窗下的绿地上,接天的绿草地上,飞舞着色彩艳丽的风筝,白皮肤和黄皮肤的孩子们玩在一起,这个城市,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充满了诗意的美丽,在托斯卡纳浓浓的艺术风味中,又透着点高傲的疏离。翡冷翠,八年前她一意孤行的地方。来不及打包行李,来不及告别一切,就连最后变卖公司,也是全部交给了财产经纪人打理。

听说,天瑜最终被欧阳买了去,并入欧氏帝国强大的体系之中。当时的欧阳正打败银泰,在国内金融界的风头一时无两,即使在国外的财经版,有关他的新闻,也屡屡见诸报端。

只是这些年,终究风波渐去,归于平淡。有关他的新闻越来越少,他变得低调至极,有人说他到了意大利的翡冷翠,开始了悠闲的度假生活,有人说他回到美国的大本营,开始转入幕后操控,做一个隐形富豪,种种说法,无从考究。

自从来到这里,韩笑就决心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和过去有关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再关心。直到半年前,顾少白出狱,她把变卖公司剩下的一大笔钱,用匿名电汇的方式交到了顾少白手中。这是她欠他的,八年牢狱生活,或许这些钱,根本不够弥补他的。

霍志谦和他的银泰依旧是不温不火,赚着他的钱,不显山露水,却在商界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长江后浪推前浪,又有多少新的神话,等着人去书写?

就像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她突然悟出的道理:地球离了谁也还会继续转,没有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那些商场上缔造的传奇,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终将随着时间一起化为尘土。

门上的风铃响起来,她捋起耳畔的头发,回过头去,只见一名邮递员捧着偌大的白茶花花束站在她面前,用当地语言示意她签收。

韩笑惊诧的望了望那花束,又看了看自己窗台上那盆经年不开花的白茶,怔愣无语。

邮递员放下花束就走了,她把那一团团洁白如玉的花朵捧在手里,从中取出一张卡片,卡片上是中文书写的一行文字:

我爱你,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

八年前,她以为他永远不会对她说的一句话,八年后,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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