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正是反复回旋在他胸口的字眼，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类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前赴后继地攀爬珠穆朗玛峰了。那是一种靠近天堂的力量！谁能说这珠穆朗玛峰不是攀向天界的塔呢？
“你奶奶呢？”他随口问道。其实这时候，无论如月的奶奶是不是在这儿，都不能阻止燕几道攀登此峰的决心了。在他年少的心里，那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早已演变成了“不攀珠峰非人杰”了。
他根本不期待有回答，然而如月却认真地说道：“奶奶就在这儿，她吩咐我放下这夜月。”
“夜月？”燕几道张望，不明白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人类？
“就是她。”如月指了指那个小婴儿，婴儿刚刚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嫩无比的小舌和毫无牙齿痕迹的牙床。
燕几道的目光刚刚落到婴儿脸上，婴儿那两颗犹如黑宝石一般的瞳仁也定睛向燕几道瞧了过来。燕几道本能地想起如月说过的“改变人的想法”，不觉吓了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
婴儿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燕几道一阵懊恼，直觉的开始讨厌这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如月也笑了，抱起夜月，亲吻了一下。
“本来我还担心夜月的双腿。”
“她的腿怎么了？”燕几道扭头望向窗外，高耸入云的珠穆朗玛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迷惑着他去攀登，去发现其间的神秘力量。
“你不知道吗？”如月奇怪地看着燕几道。
“我怎么会知道？”燕几道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奇怪，他为什么非知道不可？
“她的腿有问题。”如月语声沉重，“我想应该是出生时，嫂子受到攻击的缘故。不过奇怪的是，夜月似乎没有什么痛感。”她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
“是吗？”燕几道伸手过去，掐了婴儿粉嫩的脸蛋一把。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不是很正常吗？”
如月不满地盯着燕几道，神色却更疑惑了。她摇了摇头：“算了。”她指了指前方一座小山般的大冰块，形状酷肖一个巨型的“蘑苑”，“你让战机停在那个上方，我会带着如月跳到冰块上。”
“我呢？”燕几道问。
“奶奶不想见你。”如月如实答道。
燕几道一怔，随即满脸涨红，撇了撇嘴角：“哼，我还不想见她呢！故弄玄虚！”
“故弄玄虚”四个字一出口，他就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同时出现：“掌嘴！”
他明明没有这样的傻念头，偏偏又克制不住心头的冲动，抬起手，竟真的一下一下掌起自己的嘴巴来。
如月吓了一大跳：“你做什么？”
燕几道苦笑，他终于真真正正见识到了“思想被左右”的力量了。
如月很快明白了过来，仰首望天乞求道：“奶奶，请你放过他。”
她话音刚落，燕几道的手就自然停了下来。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有所造次，乖乖地驾驶着战机，盘旋在“蘑苑”之上。
如月打开舱盖，跳了下去，轻松地落到了“蘑苑”之上，向他挥了挥手。
燕几道盘旋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肯离开。
通讯仪中传来如月的声音：“我会联系你的，你走吧！到山脚等我。”
燕几道再无留下的理由，又盘旋了一圈后，战机驶离了“蘑苑”。
但他焉是轻易放弃之人？尤其是这样被胁迫着放弃！
战机在珠穆朗玛峰不远处兜了一圈后，他选择了另一处“冰塔群”，在一块巨大的花岗石降落。
“哼，你不让我来，我偏来！”他恨恨地嘟囔着，一步跨出机舱。
骤然一阵凛冽的狂风，刮得他情不自禁后退数十步，左脚一空，竟然踩空，身体一倾斜，顿时向后倒了下去。燕几道的后背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寒风吹着汗意，更是冰冷刺骨。情急之下，他双手乱舞，右手指尖陡然触到一块凸出来的石笋，他如遇救命稻草，慌忙伸展手指，拼了命抠住。
又是一阵飓风擦过花岗石，将花岗石上的一块冰刮得落了下来，那冰块犹似一座小山骤然袭来，碰撞在岩石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震撼得那横凸出来的百丈悬岩也摇动起来。燕几道卯足全力抓紧石笋，只觉得冰块飕飕的从四边飞过，触体如刀。他的眼睛被狂风刮得不能张开，生命系于一线，就像到了悬岩的边沿，只要稍一松劲，便会从万丈高峰跌下！
他屏息伏在巨岩之侧，个中苦楚当真是唯有自知。眼睛不能视物，唯有凭借耳力，嗖嗖声不绝于耳，身畔不知掠过多少冰块，在狂风中呼啸、炸裂，从头顶上滚过，从身边飞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几道的身体都几乎与岩石冻结为一体，呼啸声才缓了下来。
燕几道不敢怠慢，谨慎地移动着僵硬的身体，重新攀爬到岩石上。等他终于整个儿躺下时，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仰卧在冰冷的巨岩上，顿觉生命之美好，唯此时也！
正闭目养神，一个粗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燕先生，久违了。”
燕几道睁开眼睛，阳光从头顶透射下来，眼前一片白漾漾的景象，好像披上了薄雾轻绢。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巨岩上还站着四个全副武装——背上背着氧气筒，脸色戴着有氧气供给的面具，眼上罩了防雪盲的眼镜，手上乌黑锃亮的枪管都指向他。
燕几道又眨了眨眼睛：“你们久违我什么？”
开口说话的那人怔了怔，回答道：“你是我们尊将军指名要见的贵客，自然是久违了。”
燕几道还是没有起来，懒洋洋地开口：“为什么要见我？”
来人语塞，轻叱道：“你若随我们去见了尊将军，自然就明白了。啰嗦什么？”
燕几道眯缝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既然我是贵客，你如此怠慢我，不怕砍脑袋吗？”
来人火起，向前迈了一步，一脚抬起，重重地向他当头踩落。燕几道等的就是他这一步，身体如猎豹一样纵跳起来，猛扑向对方，右臂自下而上，格挡来人的枪管。他整个人都矮身躲在来人身下，恰好回避了另外三人的枪管。
来人一惊，手枪火光闪现，但枪管被燕几道右臂一挡，都失去准头，射上“冰塔群”。只听得冰块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冰块碰着悬岩，体积重的就像滚珠一样，遇到阻碍便飞腾起来，作弧形的抛物线纷纷抛下；体积轻的炸成无数碎裂的冰块，有如殒星，纷落如雨。
枪声乍响，燕几道已经急转跃下，伸手抓着方才助他脱险的石笋，将身体倒挂在悬空的岩石下面。方才的遇险，他已然看清岩石之下隐蔽着一道纵直的冰裂缝，裂缝深陷而狭窄，就像一条竖着的“冰胡同”。此刻，这一条“冰胡同”正是他最佳的避难之所。他将自己贴身藏好，只听得冰块呼呼的疾掠声中，那块花岗岩晃了几晃，岩石下面的浮冰哗啦啦的连声响起，骤然裂开了一条大缝，石上的四人不及逃生，接二连三地沉没入裂缝之中，顷刻之间，四条活生生的性命，从此长眠于冰川底下！
燕几道身躯颤抖，紧紧倚着冰壁上的石笋，纹丝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方才的异动，竟将他藏身之地——“冰胡同”彻底变成了死胡同。燕几道除了脑袋还暂时未被封住之外，肢体全然被这条胡同给活埋了。他眼睁睁地瞧着太阳缓缓坠落，瞧着一钩新月在珠穆朗玛峰上缓缓升起，泻下幽冷的清光，群峰雪盖，喜玛拉雅山的夜晚，沉浸在雪光月景之中，周围数里的景物，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翡翠般的冰川，宝石般的冰塔，构成了绝妙的图画！那是天公的大手笔，幻出了这人世间罕见的神仙境界！然而这神仙的境界，却又是何其凄寂，何其清冷！燕几道除了静听自己的呼吸之外，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东西。又不知过了多久，燕几道只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死亡的阴影残酷地笼罩着他，只等他意志一垮，即刻勾走了他一缕孤魂。
真正的绝世孤独啊！
燕几道想哭，但是他的肌肤冻得僵硬，泪腺也仿佛结了冰。除了徒然的酸涩，一颗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要死了。”他绝望地想着，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后的孤独！
“囡囡！”胸口，有个巨大的声音轰然作响，仿佛是一头不甘心的垂死挣扎的野兽，“囡囡！”
“我在这儿！阿几，我在这儿！”孟逍遥焦急地呼应着他，却又不敢靠近燕几道。尽管燕几道处在噩梦之中，周身的气场却相当庞大，不要说触碰他的身体，稍微靠近一点燕几道，孟逍遥就感觉到肌肤像要裂开来一样生疼。
她不敢造次，只好大声地呼唤着燕几道。
燕几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睫毛急速地眨动着，眼皮向上翻起，露出了红丝密布的眼珠子。那副模样，像极了从地狱里出来的魔鬼。
“阿几，醒来。我是囡囡啊！”孟逍遥在燕几道面前蹦跳着，手舞足蹈，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燕几道的确注意到了孟逍遥，但是他的表情更加悲戚，更加绝望：“我又在做梦了。囡囡，我又梦见你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燕几道慌忙一把抹去，“做梦也是好的，也是好的。”他喃喃地说道，痴痴地凝视着孟逍遥。
“你不是做梦。”孟逍遥又好气又好笑，“阿几，我就站在你面前。”
“不要骗我了。”燕几道摇头，“只要我一伸手，你就会不见的，像无数次的梦境一样，你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呜咽了起来，“囡囡，我情愿一辈子都在梦中不要醒来，只要能够看见你。”
“可是我真的在你面前。”孟逍遥啼笑皆非，“阿几，收起你的气场，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你的梦，我是真实的孟逍遥。”
“气场？”燕几道打量了一下自己，又慌忙将视线重新凝聚到孟逍遥身上，深怕这一转眼间，孟逍遥就消失了痕迹。
孟逍遥扑了上去，在燕几道的脸颊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燕几道吃痛，还要忙着收敛体内自然运转的真气，一时狼狈。
“信了吧？”孟逍遥松开手，得意洋洋地望着燕几道，“笨蛋阿几，居然连我的话都敢质疑！”她伸出手指，在燕几道的脑门上重重打了个爆栗，“唯我是听懂不懂？下不为例哦！”
燕几道突然紧紧抱住孟逍遥，下巴用力抵在孟逍遥的肩脖处，热泪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