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
满城灯火人烟躁,人马具歇不为弛。
这是吾想象中的那片城池,繁华异常,名“烨城”。不过老早,已被吾亲手灭了。
“看过了,城中皆是官将,无一平民。”仇潋空道予吾,顺手把先前那葫芦酒瓶扔来,盈满醇浓佳酿。
二十里外便是“落雁”。
现处驿站,舟车劳顿,休顿须臾。
“想也是,这座城本便是‘军城’,用仗矣。”收起葫芦酒瓶,掏出那柄吴锺胤的短剑,陷入回忆。
“吴锺胤与顾辰熹消踪于此城,短剑亦是吾寻于此地。”仇潋空交代情报,而后话锋一转,“话说你真打算攻下次城?”
“还可谎乎?”吾把短剑缚腰,布盖。
“攻下此城?哈哈,小友真是说书。此城,想想便罢,而千不可痴想!”傍桌一灰眉白须的老者戏谑道。
“哦?敢问在下……”吾作捋。
“小二,满上。”他伸长脖颈吆喝,叫小二倒酒。
倒满,其一口闷得滴沥不剩,润开嗓。
“姓名字号无需知,且听老夫一番劝告:你们就是能有那般能力,可有攻下此城之资本,现也不尽人意。”老者捋着胡须,“毕竟一座空城,攻下了又如何?”
“空城?”吾讶异骇怪。
“三个时辰前,‘落雁’城内人马皆亟撤离,早已人去城空,物是人非。而后,宣告封城。”
“吾等知晓矣,在此谢过。”起身作捋道谢。
原来……封城了?
“仇潋空,移兵封城这么大动静,你都不晓?”余拂宵调笑道。
“不对,不应该啊……”仇潋空摩挲下颚,垂首沉思。
“的确不应该,你们不需知,吾需知。因为吾便是‘落雁’城主——武鸿玟。”
老者笑得很慈祥自然。
吾等的靥花霎时阉了,僵而尴,尬夹憕。
“还有,移兵的动静,在我的城内是几乎可忽略不计的。我们的军队特别讲究快、准、狠,快马加鞭、加把劲儿,便可一夜之间撤得毛屑不剩,且悄无声息,你们自然也察觉不了。而这趟移兵,也是未曾告人示外的秘密行动,晓之者少之又少,况且那些知晓此事的外人,都死了。”
一道杀气鬼魅般悄然降临,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般倏地狠狠罩住吾。寒毛耸立,毛骨悚然。
“你们这几条辉煌已过的断脊之犬,今日也就留在这儿吧。”
又是一道气猛然落降,不同于那般杀气,此气更为残暴,漠无性情,——戾气!
此等戾气,仅有余拂宵所拥。
果不其然,只见其身上飘散缕缕乌烟黑气,目光炯然嗜血,盈满血丝,瞳孔悚人,如好战虎狼扑猎。
正是其一把扯下锁滔天戾气之樊,洪荒巨兽,与其掣肘。
“休得狺狺狂吠!”余拂宵蠕动双唇,低呵。
“你不错,余拂宵否?”武鸿玟微眯着双睫,嘴角挑着一个蔑笑。
老头伸出食指指吾,“还有你——龙燕岂。若是意降,编入我军如何?吾封汝二将,御使万千兵马,抹去一切罪名,享有上等大权,坐拥富贵佳丽。”
“哼!这次倒是换成你痴想了。”吾拔刀,甩开衣袖。
要是信了,就真傻X了。
“哦?不从?”
武鸿玟随手一招,攥剑于掌。正是吴锺胤的另一柄短剑!
森凛血迹,殷红干涸于槽,斑驳陆离,衬白骨露野,萧条残败落景。此乃剑下亡魂。
间隙裸出的白更是刺眼,苍然磅礴,宛若傲然将士,此等气息,令人毛森骨立,绝非凡器可比拟;却又如枯木朽株、枯骨之余般。
整体,如一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老将,豪而不失英雄风骨,弱而无回天之力。
吾瞳孔一颤,愣了愣神,却又很快回过神来。
那柄剑,吾一定会收回!
哪怕是付出沉重的代价,乃至性命。
吾一甩衣袖,一片蛮烟瘴雾直窜天穹。
凝视此烟此雾之人,皆目见景景断井颓垣、雨井烟垣等荆榛所、流离人。
里或有巨兽肆野,或有天灾暴降,或有人祸繁芸,或有衰疾荼毒,或有哀苦恣虐,故称“五苦”,可影射出观者心之所向、腑之所想。
吾出神地盯着那团瘴气,脑海中亦是浮现幕幕血腥之景,不堪入目。
一般人只能看到一苦,而吾的眸中,五苦俱全。
恣意。
鲜血。
尸体。
哀鸣。
哭泣。
倏地,一布殷黑帷幕迅速垂落,盖住那些污秽的画面,代替了一切。
一切画面化作虚无,默无声息。
寂然无声、悄静无人。
一道鼪鼬之迳缓缓辟出,蜿蜒绵亘,成了黑天暗地中独一的物,作了吾心中唯一的寄托、归属。
行去。
一石台中正地造于小径的尽头,上面用磨砺滑腻的白骨架着一柄剑。
一柄被紧紧包在鞘中的剑。
一把由森森白骨制成的鞘。
裸露出的剑格,乃至剑柄,亦是白骨,——泛着光的白骨。
眉心倏地颤动,一道威压猛然降临,如万斤巨石般压身。
吾一惊,双膝一软,跪地。
“咔嚓!”双膝跪处,径土崩裂,两张蛛网般织散开。
五脏内腑,皆是成浆般,异常难熬。
骨头都在打架,骨架更是要散架似的。
这威压,正是始于那柄剑!
迅速扯开体内的桎梏,一股气迅速迸发而出,与其抗衡。
却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一劫铠袍!
“咔嚓!”吾咬紧牙关,硬是将洁如珉瑜的齿咬裂,腥膻弥开。
倏地,威压撤去,浑不复存。
“咳咳咳……”累瘫于地猛咳,一滩血迹滴落舌尖。
立起,很是埋怨地望了望那剑。
这趟来的目的,便是那柄剑,就是不知道,还有何蹊跷。
怕甚?管他呢。
迅速跃去,拎起骨架上的骨鞘。
一道亮光罩与眸前。
回眸,黑幕泯去,一切景物重归于前。
然而却有些不同以往。
巨兽,成了骨。
人们,成了骨。
地,成平铺骨。
天,成广摊骨。
一切,成骨。
回来!
直觉诉予吾回来!
“砰!”吾只觉胸口一痛,心中闷疼,仿佛被巨石所击,两剑相抵猛刺于心,便无所知觉地倒飞出去。
“龙燕岂,瘴症犯了?!快些起来!”
吾猛咳了几声,咳出一滩鲜血,但确实舒服了些。
手中有些知觉,仿佛攥了根棍子,——冰冰凉的棍子。
剑柄?
吾顺着剑柄朝上观去,光可鉴人的剑身、浑然一体的两刃。
森白,宛若冰晶似的白骨,剑身似白骨,白骨似冰晶。
头顶,瘴气不存,渺然无踪,剑鞘亦失。
这便是传说中的那柄剑吗?
起身,攥着骨剑的手更劲。
若不是情形之窘、鸿玟所逼,也不会献出性命、在如此紧迫的关头,冒如此大的险。
若是没能耐看全“五苦”,若是没力量受住这柄剑的威能,若是没命去取剑,——那吾今日便要折在这儿。
现时,取出了这柄剑,可不要令吾失望啊。
回头,但见那杀气爆腾,戾气冲扬。
是该回身参战了。
吾纵身跃去,横剑为余拂宵挡下致命一击,并与阎华等人并肩。
余拂宵嘴角溢血,跃步退开,而后单膝跪地,粗口喘气。
“哟,‘晶骨剑’?”武鸿玟撇着嘴角冷笑。
吾抿紧嘴唇,挑起嘴角,也作冷笑。
候了这么久,本以为你会晚些时日来,便没有作全准备。
不过既然你来了,吾便喧宾夺主了。
“二劫铠袍!”
骨刃表层沾染着殷黑的光晕,液体般附着着。
阴力强横叠加骨剑阴森,阴沉杀气腾去。
吾暴起,甩剑而去,横劈出剑。
劈出须臾,黝黑剑影顺脊脱刃而出。
“撕浪!”一声金戈猛扯,聒耳噪鸣。
只见一道火星直冲天际,开出一线天,立于九穹霄顶之外。
“轰……!”而后,狂风肆虐大地,疯尘席卷穹际。
轰鸣声络绎不绝,不绝于耳。
云散霄尽,土崩地解;地动山摇,乾颤坤栗。
团团烟灰、片片迷雾速漫广弥,如妖媚鬼魅悄袭,席卷天地。
烟尘散尽,朦胧映入眼帘。
脚边忽响,铁器坠地之声。
垂首寻看,——半把短剑剑身。
惜也,惜了这柄好剑。
歉乎,歉无能保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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