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烟笼城如画,远山隐隐,晴空之下,水夹明镜,粼粼碧波荡漾,模糊了倒影。
这一年,华懿五岁,坐在桥头,脚下是停驻的小舟,舟上她的长兄无痕正躺着念书,正背到“孤云野鹤无拘束”,便听见一阵呼声,华懿尚且没反应过来,无痕已一跃而起,拉着她衣袖就跑。
长大以后的华懿,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天,素来沉稳的无痕第一次喜形于色,那是昭琪出生的时候,她的妹妹,燕国国君第四个孩子,燕国第二位嫡公主。昭琪是她妹妹的封号,一如华懿,也是一个封号,长兄给昭琪娶了个名字,无忧,父皇很高兴,同意了。
华懿十二岁,太傅说,华懿公主天资聪颖,有经世之才;乐师说,公主琴艺已成,琵琶一曲,惊天动地,鬼神可泣;画师说,公主妙笔生花,姿容绝世,遗世独立,无人可画出其一二分神韵。燕国华懿公主,自此扬名天下。
华懿从书院回来,路过院子,见昭琪爬在墙头,歪着身子伸手去摘树上的枇杷,她的下面,三皇子无尘正张着手臂,似是恐她掉下来。
华懿微微仰了下脸,身边侍从会意,立即过去准备接下小公主,昭琪听到声音,却不愿下来,华懿听她斥道:“凭你一个奴才也敢碰本公主?”那边无尘立马贴近墙,任由昭琪自他肩上踩过,跳下来,因动作太急,摔在地上,略显狼狈。无尘连忙拉她起来,还不忘给她拍掉身上的尘土。
见此情形,华懿不免气道:“你是什么身份?”
她指着无尘,无尘怕她,低着头不吭声,华懿恨铁不成钢,“堂堂皇子,让人踩着肩,像什么样!”
无尘讷讷道:“阿妹不是别人……”
昭琪扯了下他的衣襟,想拉他,发现拉不动,只得挪步走到他前面,抬头望着华懿,双眼弯弯,嬉笑道:“皇姐今日真好看!”
对于妹妹的奉承,自小听惯盛赞的华懿自然习以为常,不为所动道:“兄弟姐妹之中,除了你,谁不好看。”
意料之中,昭琪的脸立马拉下来,抿了下嘴,却也没有开口,华懿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是公主,要注意仪态,你倒好,自己疯,还拉着无忧一块儿,你要记住……”
“我知道,无尘是皇子,将来是要参朝议政的,当下应该多勤奋,我不可以耽误他,”昭琪接话道,“我记着呢。”
华懿见她颇不耐烦,也懒得费神,站直了身子,瞥了眼无忧,微微侧脸对身后人吩咐道:“把三皇子带回去。”
昭琪这才看见她身后的人,眼睛微微亮了亮,“我认得你,你是萧大人的公子,上回皇姐生日,你还给她吹笛子。”她自顾说着,丝毫未见萧然不自然的神色,还扭头对无尘说道:“怎么样,我就说吧,萧公子对皇姐不一样的……”
华懿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两颊,正要说什么,又似乎意识到萧然在场,因动了动嘴皮,又松开手,莞尔道:“莫胡说,萧公子是母后给无尘选的伴读,你今日是不是还没有去给母后请安?”
昭琪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许多,母后是她最怕的人,皇后偏爱长女,宫人皆知。
无尘见状便拉着昭琪道:“那我同阿妹一块儿去给母后请安。”
昭琪喜地直叫道:“哇哇,无尘你太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华懿深吸一口气,还是萧然看不下去,上前问昭琪道:“三皇子殿下可是您兄长?”
他语气温柔,双目含笑,昭琪盯着他看了看,笑着点了点头,“萧哥哥,你可真好看!”
对于她拍马屁只会用“好看”二字,华懿深感无力,像个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妹妹,“但凡你像无尘一样多读点书,也不至于翻来覆去只会用这一个词!”
话音刚落,无尘开口道:“阿妹,我将来肯定比他还要好看!”
在昭琪笑声中,华懿公主再次绝望。
第二年,圣女素络入宫,同熙帝言明自己时日无多,要选一人为下任圣女,而卦象显示,最适宜的人,便是昭琪公主。
萧然还记得那日,他跟着无尘殿下正在书房里写字,隔着屏风,圣女在外与熙帝商言,无尘听到昭琪的名字,立即跑出去,“昭琪是公主,不能跟你走。”
他没有听见圣女说话,却听见皇帝叫他的名字,便只好出来,想把皇子拉回去,无尘挣扎道:“父皇,如果阿妹走了,我们就见不到她了。”
圣女无事不得下山,下山即有大事,六岁的无尘尚且清楚,熙帝怎会不知。
萧然永远记得,那天素络看着无尘的神情,无比复杂,很久以后他才想起,那是洞察一切而又无能为力的悲哀与怜悯。“殿下,您要学会,为君者,孤独常有。”
也就是这一句话,在后来大皇子犯了事时,熙帝想起来,才下定决心立第三子为太子——当年素络已然暗示过。
至于素络预言来日之事,那是在三皇子被萧然拉出殿外之后,因此当时无第三人知晓。
自那以后,萧然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昭琪公主,仿佛倾宫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宫人不提倒也罢,三皇子也不提,他像是一夜长大,跟在皇长子身后,有样学样,“顽劣不堪”的人忽然转了性,皇后甚是满意,还夸了萧大人几句,认为都是萧然的功劳。唯独萧然知道,这个越来越优秀的三皇子,路过长满果实的枇杷树,会低语一句,阿妹最喜欢枇杷了。
院有枇杷树,在三皇子十二岁的时候被华懿公主下令砍伐,改种梅花。
夏侯家有青梅树,很多,瑜城无人不知,华懿的梅树正是夏侯家的公子亲自栽种,种了大半个院子,华懿说,等到梅花开的时候,她要在这里跳舞,夏侯公子好弄琴,希望到时候能为她抚一曲。
夏侯公子自是连连答应。
这一年,华懿十七岁,已有“天下第一公主”之称。求亲的外邦使臣络绎不绝,熙帝以不忍骨肉分离为由,下令公主二十岁前不可议亲。
华懿二十岁生辰,熙帝为其赐婚夏侯家,纵是瑜城第一大家,还是惹得无数男子艳羡。亲事刚定下不足半年,正是秋天,燕、祁联军发兵北宸,准驸马夏侯庭为先锋,其兄夏侯云深为帅,只等胜利而归迎娶公主,却不想出师未捷。
萧然看到一身嫁衣的华懿,美得摄魂夺魄,她站着城楼上,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衣上挂着碧玉鸾凤坠,珍珠缀满了裙裾,风里衣袍纹丝未动。她回过头,对他笑着,她说,萧然,我撑不下去了,往后,辛苦你们了。
然后她就跳下去了。
萧然想拉她,可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他有点恨,为什么自己不会武功呢?为什么最先赶来的不是轻功很好的三殿下?为什么那些士兵都没有拦住她?
后来皇长子告诉他,那日华懿还喝下毒酒——她是决意一定要死,她的决定,从来没有变过,从小到大她都是很有主意的人。
熙帝病倒了,皇长子燕无痕暂理朝政,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冰山,让他带着熙帝的亲笔信,去接回燕氏仅剩的帝女,至今还未成为圣女的昭琪公主。
萧然不知道她为何不是圣女,但也不太意外,冰山还有十二位玄女,圣女也可以在那些里面挑选一位最合适的,他想,凭昭琪那个性子,是没有心怀天下的仁慈的。
他把昭琪一路护送回来,期间,昭琪带着面纱,一身素衣,是冰山一派的标准道袍,一路上没有说过半个字,直到快到皇城下,他忍不住提醒车里的人:“这里,就是华懿公主自裁的地方。”
怕用词委婉这个不学无术的公主不理解,特意用最简单的话表述,果然,昭琪听懂了,她从马车里撩开半边帘子,望了望前面的城楼,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以后,燕国只有我一个公主了。”
那个时候,萧然觉得这个昭琪公主,冷漠自私,一点也不像燕皇室的人,这个念头便是在此时,开始在他脑中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