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容峥自马车上撩起帘子,宫灯下,那双眼里透着几分隐隐绰绰的亮光,车下的柳无书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孩子可真白!也只是一瞬,再细看,那露出来的大半张脸或许只是恰到好处的迎了光。
“长公主说,请殿下暂居寒舍,过几日北辰的使臣该到了,殿下可以见见,毕竟鸾仪公主是先帝亲自许给了北辰太子的,”柳无书想了想,还是把宁帝的意思交代了一下,“凤绝公主差不多这两日回宫,世子也有玩伴了。”这话说的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尴尬,先帝驾崩前先是软禁万俟皇后,再下诏同意北辰求亲,这事虽未遮掩但也不曾声张,如今新帝刚即位,就把这事拿出来,明摆着是借北辰的势来打压祁国。长公主今晚所为,无非也是为了让祁国这位小世子站好队——祁国太子与国君之间究竟发生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祁国君的特使既然敢私下直接告诉燕皇万俟遥有谋逆之心,以求得到燕国支持,可见这二人关系紧张,而小世子既然是太子派来,和特使并非一心,彼此之间自然多有嫌隙。
祁太子很快就会知道,祁国君的人不惜伤害鸾仪公主以嫁祸他的世子,如此一来,二人矛盾更深,而祁太子自己更不便再过多掺和鸾仪公主的事情——早在先帝重病时,祁太子就已经派人来游说过万俟皇后,想把鸾仪公主接到祁国,燕国怎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作为鸾仪公主的亲姑姑,还是为了完成兄长的意愿,长公主都不可能让鸾仪被祁国人带走,这对于燕国来说,也是极大的侮辱,又不直接撕破脸皮,因而上演了一出并不算高明的戏。
万俟容峥不知道凤绝公主回不回宫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可不是为了见什么凤绝来的。但是既然对方这么客气了,也只好任由人安排。
马车慢慢远去,夜幕越发深沉。
长公主站在高台上,遥遥望着远方,良久,才开口道:“北辰使臣就要入城,我不便见,明日我就回趟冰山。”
宁帝道:“明日就走?未免太急了些。”
长公主道:“不急,我本就有这个打算,只不过提前了些……”
宁帝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是因为那个人?还没过去?”
“皇兄,”长公主幽幽地道,“有些人,一旦遇上,便是一辈子的事了,即使过去很多年。”
宁帝道:“这话当年你就说过,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后悔。”
“不,我后悔过——在他不要我的那个时候,我特别后悔,甚至到父皇去世,我一直活在悔恨中,因为我的恣意,连累你错失太子位,害得母后含恨而终……”长公主声音渐渐低下,抬起手擦了下眼角,很快,回过身,背对着台阶,直视他,又道,“可是,有时候我有很庆幸,庆幸当年遇到他,让我这注定寂寥的人生有了些许光彩,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那样做,只是会再小心些,不连累你。”
宁帝沉声道:“你没有连累我,是我自己不想做那个位子,其实父皇钟意的,从来都是无尘。”
长公主微微睁大眼,又听自己长兄说:“在你和华懿之中,母后确实更偏袒华懿,但是父皇最喜欢的是你和无尘,至于我,我一直是不明白,父皇为什么更纵容你的。”
长公主惊讶之余,倒也不奇怪,熙帝偏爱自己,当年年幼并不能懂,对于这个长兄,从小到大其实她都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无痕跟华懿关系更好,她一直都知道,正因如此当年因私放自己被贬她才有愧——若这是她的孪生哥哥无尘做出来的,她一点也不会差异。
“其实,当年玄女选你去冰山,父皇舍不得,玄女见到了华懿,惊叹她样貌生的好,说华懿也可,是我去说服父皇让你去,华懿……华懿不愿意去……”她的兄长满含歉意,将这藏在心中近二十年的秘密暴露于这个寂静的冬夜。
长公主微微一怔,继而笑了笑,道:“这没什么,本该就是我,我在这个倾宫也是多余,何况在冰山,我过得挺逍遥快乐。”
宁帝叹了口气,道:“你走以后,无尘一直记挂你,虽然他从来不说,他十三岁那年,带了几个世家公子哥,说去城外狩猎,实际上偷偷跑去找你,结果在山脚下迷了路,又挨了冻,被侍卫背回来病了好些日子,脚上的冻疮再没消去。第二年又去了一次,看到你被欺负了一身伤,回来就跟我哭,要我跟他一道求父皇让你回来,可是那个时候,北辰在边境开始有动作,父皇已经打算联合祁国对抗,根本不希望你回来。”
一番话说下来,燕氏女早已愕然,她竭力回想,终于记起,激动的道:“是我在梦溪谭练功的时候被青蟒所伤,昏了过去,我不知道无尘去过,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他去看过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们从来没有谁去看过了,原来他没有食言!无尘真的去看过我!他去找过我……”她忽然蹲下身来,失声痛哭。
明明,他对她那么好,从小到大都是,可是他从来不说,她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默默为自己做了那么多……
宁帝继续说道:“你小时候喜欢爬树,爬墙,无尘因为你没少受伤,甚至堂堂皇子,弯下腰任由你踩着肩,你俩孪生兄妹,他其实也就比你早一个时辰,比起我,他这个兄长对你要爱护得多,虽然你从不叫他哥哥。”
长公主泣不成声。
她直呼无尘,从来没叫过一声哥哥,直到那人做了皇帝,把她放出来,她看到他,那是她所认为的自小离开倾宫以后和无尘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回来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见他,等她同人私奔,再被抓回来囚禁,也没有再见到他,父皇去世的时候周围人太多,她只顾哭根本没在意别的。面对那个一身龙袍的人,她俯首低眉,称呼皇兄,一如幼时对着长兄一般,规矩中透露着难掩的疏离。
那个时候,无尘是什么反应呢?她不记得了,因为她根本没去看,父皇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意过旁人的感受,再也懒得去看别人的脸色,那之后,她也不需要再理会旁人,无尘给了她极高的权利。
燕国权势滔天的长公主,传闻中翻云覆雨肆意搅动朝堂的女人,此刻蹲在地上抽噎着,仿佛失去了所有。
燕无痕从侍女手中接过大氅,盖在她身上,过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逝者已矣,他在的时候没告诉你,如今我原也不该跟你说这些。”
夜色深重,灯影寂寥。
长公主蹲在地上已经没有声响,北风凛冽,她的呼吸声都被掩盖了。
须臾,她动了动,“可我还是知道了。”长公主似乎恢复了力气,她从地上站起,居然没有半分踉跄,脸上泪痕已擦,一双眼虽然还红肿,却越发坚定。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尽管头发凌乱,却不见丝毫狼狈,因为她已经恢复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仪态。
她对宁帝开口道:“皇兄跟我说这些是想让告诉我,三哥如何待我,而我却如何对待他的女儿鸾仪,是这意思?”
燕无痕大概没想到她迅速冷静下来,但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你不该对鸾仪下手。”他终于说出了这一晚最想说的话。
长公主轻笑一声,动了动双唇,最终没有出声,侧过脸又擦了下眼角,燕无痕见她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叹道:“我知道,你是不愿让让鸾仪去祁国,我同你是一样的,我绝不会把燕家的女儿送出去,四妹,你信我。”
长公主恍若未闻,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眺望远处不知名的方向,仿佛在沉思,“皇兄是忘了玄女素络的遗言了么?”她轻轻开口道,“君,可覆天下,燕,可倾天下。”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她听到宁帝说:“那就,换阿绝吧。”
镇国长公主倏地回头,只看见夜风里自己兄长的衣袂——他已经独自回宫。她知道,那个还未谋面的侄女,在今晚,在他父亲的一念之下,背负了燕国的将来,承载了三任国君的希冀,就像当初的华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