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晚,孙盼又来到那处勾栏院,因为时间尚早,她便隐在勾栏院对面的茶棚下偷听那些茶客讲话。
他们的谈话涉猎广泛,从皇宫里的娘娘讲到朝堂上的官员又讲到边疆的战事,可谓是五花八门,杂乱不堪。
她听得百无聊赖,正想离开,却忽然听到有人提起乔家。
孙盼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个老头,“说到这乔家,虽有泼天富贵,却有一个要命的不足之症,亦是死症,诸公可知是何症?”
周围人纷纷问道:“是何死症?你就别兜圈子了,直接说吧。”
那老头环视一周,捋了捋胡须,道:“子嗣将绝,泼天富贵无人可继。”
话音方落,便有人驳斥道:“乔家高门大府,子嗣的事岂会告诉你个糟老头子,莫在此造谣生事,搬弄口舌。”
那老头摇了摇头,“乔家承袭安阳伯已有五代人,每一代人皆活不过而立之年。且诸公世辈皆是京城人士,可曾听说过安阳伯有兄弟姐妹?怕是连个庶出的都没有吧。诸公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难道这不是子嗣将绝之兆?”
那人似是想到了这一节,面上有些不大自然,却还嘴硬道:“你对此事如此笃定,想必是知道些内情,何不讲出来叫大家听听,是真是假,大家伙自有评判。”
老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了看周边渐渐围上来的人群,故作神秘道:“诸公皆知,乔家的富贵是自铁矿而起,可这铁矿本身便是受了诅咒,相传,掌管铁矿的上一个主人家,便是全家都死绝了。”
那人摆了摆手,嗤笑道:“你这老头惯会胡言乱语,我倒是问你,既是受了诅咒,那乔家过了百年为何还能在京城屹立不倒,长盛不衰?”
那老头笑了笑道:“你没听过盛极必衰吗?这一辈的安阳伯乔显,甫一出生,便克死爹娘。你再瞧瞧他那个混账德行,整日里眠花宿柳、游手好闲、不思上进。若不是乔老太君苦苦支撑,你道乔家还能屹立不倒?”
恰此此时,长街那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众茶客望了过去,其中一位暧昧地笑道:“瞧,说曹操曹操到。”
孙盼赶忙走出茶棚,缀在乔显身后进了勾栏院。
老鸨看见乔显,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领着他来到二楼厢房。孙盼紧随其后进入,守住门口,现了身,这次她不等乔显有反应,直接道:“小女子找公子有话……”话未说完,便听得哐啷一声。
孙盼惊愕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懊恼地看着破了个大洞的窗户,呼啦啦地钻着冷风。
这家伙竟然跳窗了,哎……光守着门了,却忘了窗户。
孙盼灰溜溜回到地府,便是连察査司也不敢进了,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做贼似的盯着门口。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她径直来到乔府。
乔显在勾栏院喝花酒摔断了腿的消息在今个白天已是传遍了整个京城。来探病实则瞧笑话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一直持续到晚间。说出的安慰话也是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孙盼瞧着乔显越来越灰败的脸,不免有些同情他。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探病者,她刚要现身,乔老太君却来了,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大道理,后又心啊肝的哭了一场,这才离去。
乔显明显松了一口气,刚要闭上眼。忽觉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萦绕而来。一睁眼,便瞧见孙盼正悬在他上方,与他眼对眼,鼻对鼻。
孙盼冷飕飕一笑,颇有点咬牙切齿,“就没见过你这般能折腾的,话未说完便跑。现在摔断了腿,跑不了了吧……”
话音未落,便听“噶”的一声,乔显倒抽了一口气,晕了过去。
孙盼极是无奈,却又不敢回地府,只得守在他床畔。
等到后半夜,乔显总算慢慢转醒。
孙盼高兴地来到他窗前,却见他猛地自床上坐起,啪的一下,将一张符纸拍到了她的脑门上,“哈哈哈,恶鬼,这下你还不灰飞烟灭?哈哈……”
孙盼慢腾腾取下符纸,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递给乔显。
乔显笑声噎在喉间,眼一闭,“噶”的一声,又要晕过去。
孙盼眼疾手快,及时捉住他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责怪道:“我又不是恶鬼,这符纸对我没用。我来找你,又不是要害你,只是为了报恩,了我心愿罢了。”
乔显满头大汗,死死闭着眼,抖着嗓子道:“既是来报恩,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吓我?”
孙盼气结,“我何时吓你了?”
乔显睁开一只眼,看了孙盼一下,又急忙闭上,“你这黑乎乎的一团影子,连脸都没有,难道还不吓人?”
“黑乎乎的影子?我分明……”孙盼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诧异,可想到这也许是九判官有意为之,为的便是不暴露身份,便故意道:“我若露了真面目,你岂不是要吓死。”
乔显一听,果然浑身颤抖的越发厉害。
孙盼嘿嘿一笑,一扫之前的郁闷,语气也温和了些,“我叫孙盼,生前住在白水县。死后被人抛尸山头,一个樵夫上山打柴,见我可怜,便将我葬了,那个樵夫便是你的前世。我死后,魂魄不全,生前事几乎忘了干净,在地府只能做个无主孤魂,无法投胎转世。九判官说我生前过得不好,死后才会这般凄惨。可是你的前世却免我死后曝尸荒野,免受日晒雨淋之苦,我心中甚是感激,便将此恩记了下来。我若是有来世,便嫁了你,一辈子侍奉你。可我是个没来世的孤魂野鬼,只能以此种方式来报答你,你便将就着接受吧。我知你家中富贵,什么都不缺,但我还是要应允你三件事。你想好了再说,万不可信口开河。”
乔显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一团黑影,迟疑着轻轻道:“你做了多久的孤魂野鬼?”
孙盼歪着头想了半天,却摇了摇头,“不知道,兴许是十年,百年,亦或者千年。”
乔显眼中一黯,嘴角带着几分嘲意,“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孤独鬼。”
“也是?”孙盼愕然,“你也很孤单吗?不对啊,你日日左拥右抱,前呼后拥又怎会孤单呢?”
乔显垂下眼眸,却不回答,只淡淡一笑,“你方才应允我的事,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孙盼眼中一亮,“你是否想到要我做什么了?快说,快说。”
乔显点了点头,没好气道:“你先放我下来,地府的鬼莫不是都如你这般,上赶着要报恩,不答应还不成。”
孙盼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并非都如我这般。”她想到了九判官,“他们会直接替你做决定,管你是否答应,不答应便打到你答应为止,我这般算是比较温和的了。”
乔显脸白了白,赶忙坐正了身子,颤声道:“那,咱们还是快点说说报恩的事吧。”
他想了一会儿,面上渐渐露出一些不自在,声音也低了下去,“第一,我想要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至于第二,第三我还未想到,待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孙盼很是惊诧,惊诧于他这样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想要的东西竟会如此简单。随即又想起那些茶客们说的话,心下有些明白,对于旁人是简单,对于他却是极为奢侈。孙盼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你父母双亲怕是早已投胎转世,至于兄弟姐妹,那更是没有……”
“我知道!”乔显勾着唇角,开口打断她,“我只是想要一个梦亦或是一场幻境,让我醒来后每每想起便会很幸福。”
孙盼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许久才道了声“好”,便离开了。
回到察查司时,孙盼心情有些失落。她问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的九判官,“我父母兄长是不是早已投胎转世了?”
九判官头也不抬,淡淡道:“大概吧!”
孙盼又问:“若是连我都忘了他们,这世间会不会便没人记得他们了。”
九判官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怎会,生死册记得。”
孙盼一怔,随即又是轻轻一笑,“我真是庸人自扰。”顿了顿,又问道:“判官大人,你还记得你父母亲人吗?”
九判官手中的笔停滞一瞬,复又快速游走纸上,“忘了!”
孙盼叹了一口气,“乔显想要一场梦幻,一场有父母双亲兄弟姐妹的梦幻。”
“哦?”九判官搁下笔,抬头看向孙盼,意味不明道:“然后呢?”
“生死册。”提这样的要求,孙盼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见九判官定定看着自己,她的声音不免就低了下去,“生死册上不是记录着许多人的生前,这其中肯定有父慈母爱,兄友弟恭。”
九判官呵呵一笑,自旁边随意取出一个卷轴丢了过去,“你看这个如何?”
“这是……”孙盼接过,打开后快速看了一遍,“这个前半部分很好,后半部分却有些……”她抬头看了看九判官,她手中判官笔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黑鞭,孙盼便觉得肩头莫名一痛,快速道:“这个非常好!”
九判官将黑鞭变回判官笔,宛然一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