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原始人也注意到，人活一口气。和现代人以心脑是否停止活动作为死亡标志有所不同，原始人以有气、没气来判断生与死。这种对气的认识与灵魂观念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灵魂即气”的观念以及灵魂升天、形骸归地的鬼神观：“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夫人禀天地之气以生，及其终也，归精于天，还骨于地。”与基督徒灵魂升入天堂后不再下来有所区别，中国初民们认为灵魂升天后还会下来托生人世，开始新一轮的人生旅行。
灵魂似气似风。这一观念不独中国人有，外国的原始人群也有。例如20世纪初，荣格在美国爱尔根山区就观察到，当地土人常在早晨旭日东升时，举行一项仪式：他们走出茅屋，接着把手置于嘴前，用力将唾沫吐在手心上，然后把手翻转过来，手掌面向太阳。对此，荣格解释说，这是他们把太阳视为神明而在向她致敬。至于他们吐口沫时在手上所吹的气，则代表灵魂。整个动作的含义是：“神啊！我愿将我的活灵献给您。”
不难看出，这种能够升天的灵魂与气及风具有相同的特征：可感知而不可捉摸。因此，欲表现它，也不能不用象征手法。
那么，以何物来做象征物呢？
我们的先民最先想到的是风，但是风也有着相同的特征：不具形象，因而不能直接用来表征气与灵魂。怎么办？富于想象的原始人想到了鸟——它可东可西，飞来飞去，“御风而行”，飘然遁迹。于是，风、气、灵魂的最佳的通用象征物——一种想象中的神鸟——凤，便诞生了。
实际上，在甲骨文中，凤与风二字同音、同义、同字，所谓凤，即指风鸟，也就是风神。而所谓的凰，则是“火精”即太阳鸟。郭沫若与何新二位先生均持此说，只是到了后来，人们才将凤与凰两种神鸟合而为一，统称凤凰，并将其实体化为“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鱼背，燕鸽鸡喙，五色必举”的“五彩鸟”。
众所周知，“鸟”不仅在古代，而且直到现在都是男根的别称；而灵魂本身也属于阳性。（《说文》：“魂，阳气也。”“魄，阴气也。”）因此用凤这种神鸟来象征灵魂，不仅意味着灵魂可以升天，而且还意味着再生。因此，直接代表死亡的凤与直接代表生育的龙便殊途同归，最终都成了生殖崇拜的吉祥物。长沙陈家山楚墓出土的战国《龙凤导引升天图》帛画，表现的就是灵魂在龙和凤凰的导引下乘魂舟登天的情景（图11）。
在埃及，美尼斯国王于公元前3000年前后统一了埃及，建立了第一王朝，从此埃及有了有文字可考的历史。在一块美尼斯彩陶板（反面）上，就记录了这位国王的功业（图12）。从图中可以看出，一位神鸟——我们且称之为凤凰——正在将一根吸管插入被征服者（由此人的头像与征服者的头像一样大，并且背后还有一个似皇冠的物品推测，他似乎原是一个首领）的鼻子中，为他导引灵魂，好像在宣布，这位不幸者的大统将由那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来承继。
在西方，有关凤凰的各种传说虽然与中国、埃及的不尽一致，但其文化底蕴却基本相仿，也意味着人们对死而复生的渴求。在这些传说中，凤凰每隔一段时间就飞到埃及的一座神庙，在那里用芳香的树枝和香料筑巢，然后点火自焚。熊熊烈火中，神鸟化为灰烬，而一只新凤凰很快又从灰烬中复生飞出。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凤凰涅槃”。
4、龙凤的性别倒错
龙是生殖的标志，它像鱼、像蛇、像胎儿，能入水，也能兴云布雨，所以其性原为阴。
凤是再生——二次生殖的标志，它像风、像气、像鸟、像男根，能升天入冥，所以其性原为阳。
在那个女人时代——人的再生产高于物的再生产的母系氏族社会，龙凤必然被作为氏族的图腾来崇拜。当时，那些巫师——国家产生以前的社会统治者，一般都愿意和龙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如《山海经·海内西经》郭璞注引《归藏·启筮》：“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而《初学记》卷二十二则引作：“鲧殛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看来，大禹原是一个黄龙，而其生身之母则为鲧。又如《鲁灵光殿赋》曰：“伏羲鳞身，女娲蛇身。”《玄中记》亦谓：“伏羲龙身。”可见，这位中国人眼中的人类始祖，其出身也和龙分不开。此时的龙，其性应该为阴；而凤，其性则应该为阳。这从图13—— “半坡型彩陶绘龙”——可以看出来：图中，一只鸟即凤，正在啄龙尾。后来，民间广为流行的象征男欢女爱的鱼鸟图（图14），实际上就是这种龙凤图的变体。
可是，当父系社会取代了母系社会，情况就不同了。由于那些雄性的统治者艳羡其前辈——那些母系社会的首领都有“龙”附体，出身非凡，因而自比为龙，并将其配偶同比为凤，于是“龙凤呈祥”，阴阳颠倒，龙成了雄性、阳性的象征物，而凤则成为雌性、阴性的象征物。这种阴差阳错，也反映在图15中：不难发现，与红山文化时代的玉龙龙形柔弱稚嫩有所不同，后期的龙形则刚强雄健，张牙舞爪。其间，显然存在着一种对抗精神。
5．风水释义
以上笔者讨论了“生死相随”的文化母题，讨论了女人与建筑空间的内在关系，还讨论了洪水传说和龙风图腾的原始意象。然而，这一切到底和风水有何干系？
其实，和“洪水”、“龙凤”一样，“风水”也将死等视于生，进而用生之仪式充代死之祭礼，因而也是生殖崇拜的一种演变；其所以名之为“风——水”，在潜意识方面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既是一种洪水故事——一种系统化、演义化、学科化的洪水故事，同时又是一种龙凤图腾——一种理论化、体系化、变型化的龙凤图腾。“风水”之“风”，即“龙凤”之“凤”；“风水”之“水”，即“龙凤”之“龙”；风水与龙凤之间，犹如美学与绘画，是一种抽象与具象的关系。关于这些论断，我们从古今中外的许多葬仪中，可以得到证明：
——1968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北满城县陵山发掘出了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及其妻窦绾之墓，在诸多的出土器物中，有一件物品特别引人注目，这就是名震中外的“金缕玉衣”（图16）。满城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共有两套，它们保存完好，形状如人体，如铠甲，各由2000多玉片用金丝编缀而成。其实。此物在周秦时代就已有之，名曰：“鳞施”。《吕氏春秋·节丧》高诱注：“鳞施，施玉于死者之体，如鱼鳞也。”原是大国富家厚葬之具，财力不足者罕见其用。1990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南省三门峡市上村岭西周虢国墓地北侧，就发掘出一套罕见的早期“鳞施”实物——“缀玉面罩”和玉佩组饰。面罩是用制成的眉、目、口、鼻、耳等形状的玉片，用丝线缀于织物上，覆盖于死者面部。玉佩组饰则是由7件玉璜，佩以对称的玛瑙与琉璃串连缀而成，挂于死者颈部而达膝下。据专家推测，这可能就是金缕玉衣的雏形。
然而，古人何以要实行“鳞施”之制，用“玉衣”及其祖型“缀玉面罩”和玉佩组饰来做殓具呢？依我看，答案只能是：他们要么期望死者投胎再生，像鱼那样在水里——它象征着母体——游来游去；要么期望死者化龙升天；而“化龙”和“再生”之间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如前所述，早在6000多年前，“仰韶人”就意识到了水的象征意义，只不过由于当时他们尚未掌握对无色、无嗅、无形的物质——水——进行直接表现的手法，所以就在装殓夭折小儿的瓮棺盖上绘上“人面鱼纹”，以此象征其重归子宫投胎再生。由此，笔者向考古学界一献芹萍：“人面鱼纹”才是“金缕玉衣”等各种“鳞施”之制的雏形，而“缀玉面罩”则是其间的一个过渡形式。
——和汉族人的观念有些相近，赫哲族人也认为，阴间和阳间以“三银彼拉”（即汉语中的“河”）为界，河的那边是阴界，这边是阳界。达斡尔人也有类似思想。只不过他们不像汉人那样在这条界河之上架构一座“奈何桥”，一劳永逸地让所有的亡灵都步行而过，而是不厌其烦地在每一位死者的手中都放上一把桨，让他们单个摆渡而去。
——在云南德昂族人的语言中，棺材的含义是“船”，意思是供死者灵魂渡仙河之用。棺木视死者家境而定。富裕者请汉族或本民族的木匠做木棺，形如船式，贫苦人家用竹篾编制。在葬俗中，人将咽气，便把一枚银币放入死者口中，作为过仙河时的摆渡费。由此推测，这种船棺很可能就是后来端午节民间用来竞赛的龙船的原型。因为端午节本是一个凶日，自周代起，民间即有忌五月五日的习俗。在此时节，竞赛龙舟，很可能是出于厌胜送殃的考虑；其次，此项竞赛据说是为纪念大诗人屈原，而屈原乃怀石投江而死，原无棺木可享，故竞赛龙舟，也许是为了向屈大夫争献渡“河”之具，以表敬意；再者，屈原为战国时人，将龙舟与屈原联系起来，很可能意味着此种民俗源于战国时代。
——在广西壮族、毛南族中，流行一种“买水洗浴”的葬俗：当人断气时，就放炮三响，接着，孝男孝女号啕大哭。然后，“由邻居两个人共抬一只水桶，手执一串谷穗、香、纸钱和一条毛巾等物，到水井或山塘边，向井里或塘里投下一两分钱，为死者买沐浴水。”沐浴水只取一大碗，而白布巾则留于井边。
——“红”、“白”联称，皆作喜办，对此，许多人表示不理解。其实，视死如生，乃至祭死祝生，正是人类死亡观的精髓所在。比如土家人的跳丧鼓，前半夜是祭祀类舞蹈，后半夜则是欢乐的求偶类舞蹈了。哈尼人的所谓“打磨撮”亦与之类似。哈尼人寨中如死了老人，附近百十里村寨的男男女女都赶来“打磨撮”，当低沉悲怆的哀歌告一段落后，挑逗或缠绵的情歌声立即取而代之。在此种气氛中结成的新欢或旧好们，“化悲痛为力量”，相继联手退场，去找适宜的地方，为部落和民族创造新一代成员。
由以上数例可以看出，尽管这些民族在文化、宗教、信仰、民俗等方面存在差别，并且葬仪葬俗也各种各样，但是其“人死观”却基本相类，具体说来就是“视死如生”——都把死亡看做是新一轮生命的开端，认为死亡即为再生；而水正是完成这种再生过程的一个必备条件，因为它象征着胞血，象征着羊水，总之，象征着母体，正如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一书中所说梦见水即意味着思念母亲。
故此，我认为，风水这一主要以死亡为主题的文化现象，其原型也应当和妇女的生育过程与生殖崇拜有关；其所以以“水”为名，也是因为水在“生育——再生——死亡”方面具有稳定的象征意义；风水中的“得水生气”理论的全部底蕴，即在于此。
说过“水”，再谈“风”。
众所周知，人活一口气，而风水的功能即在于为死者寻找再生之地，即寻找能活一口气的所在。笔者业已证明，风通风、通气、通灵魂，四者之间具有等价效应。因此，所谓寻找生气之地，也就是寻找“藏风之地”。这正是风水以“风”为名的首要的潜层原因，此其一。其二，则和中医的妇产学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