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按照乘务员的指点,赵怀德坐到了倒数第二排。别人的票是提前一天,甚至是好几天以前就买好的,他的票是刚才买的,所以座位靠后。
汽车启动了,赵怀德没有时间感受这第一次坐汽车的快感,也没有时间透过车窗去观赏初冬的薄雾和薄雾中隐隐约约的、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城镇和乡村美景,体味这些美景快速变换带给人的奇幻的感觉;他要全神贯注地去保护手中捧着的画像。
汽车奔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一跳一跳的,有时还蹦的老高,都能撞到车顶了,赵怀德实在受不了了,他的体力和紧绷的神经都受不了了。
赵怀德大声喊道:“停啊——、停啊——”
车停了,他摇晃着站起来,捧着画像,走向车门。
卖票的乘务员问道:“你不是去清水坪吗,怎么现在就下车?这才刚出城,离清水坪还远着呢。”
“你们这车子,老是跳。”
一位穿深色中山装的乘客笑着说道:“坐汽车就是这样的呀!坐回去,坐回去!”
赵怀德不听劝,执意要下车。
有人说道:“一定是拿着什么宝贝,怕摔坏了。”
乘务员走下自己的座位,过来问道:“你捧着的是什么,能给我们看看吗?”
赵怀德认真地说道:“就是怕把它搞坏了,这可是石家三爹的画像呀!”
“真的吗?”
好多人问着同一个问题,好像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样,当然他们的言语中也透露出那么一丁点儿不信。有人从边上往里看,看到确实是画像,于是客客气气地请求赵怀德把画像展开来给大家看。赵怀德和乘务员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像,举起来给大家看。车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了,一个小孩拍着手唱起歌来,还有一位老太婆走上前准备跪下去行大礼。中山装男子制止了老太婆,说新社会不兴这个,心里想着他就行了。老太婆想去抚摸画像,被赵怀德制止了。老太婆有点尴尬,说自己都懂,就是止不住要这样去做。说完,她抹了一把眼泪,回到座位坐下了。
接下来,乘务员把赵怀德安排在最前排,坐在司机身后。坐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位中山装男子。
他对赵怀德说道:“画像现在还不是很多,新衙门才成立两个来月,全国好多地方要呢,哪里印得赢!能专门为我们农民印了送来,真是不容易,千万保护好,不能损坏了。”
赵怀德说道:“我一直这样捧着,不敢松手。”
那人饶有兴趣地说道:“我们将来是要建设共产主义的,老同志!你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吗?”
赵怀德摇了摇头。中山装男子说道:“共产主义是美好的,在那里我们按需分配,就是你需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什么都不缺。”
“不用做事吗?”
“各尽所能,看你能做什么,喜欢做什么。老同志!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喂猪,不喜欢插田打谷子,腰子痛。”
“到时候都用拖拉机,不要人下田了,开着拖拉机,田就种完了,谷子就收回来了。”
“真有这回事?”
赵怀德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他认为如果说真的不用下田就可以收获谷子,那郭玉明就不用把田租出来了;郭玉明的田不出租,那好多人家就没田种、没事做了;没田种、没事做,那大家吃什么?赵怀德感到了一种恐惧。
从吴家田出来后的这两年,赵怀德租种郭玉明的田,金算盘给的。田太薄了,一年打不下几斤谷子,这使得赵怀德一家一直心怀怨怼,高兴不起来。现在又说连这也不行了,赵怀德能不感到恐惧嘛。
赵怀德有个习惯,一感到恐惧就会紧张,说不出话来。稍事缓解,赵怀德发现这件事还远得很,根本就不用害怕。这样一想反而来了瞌睡,眯着眼睛靠在窗户边。不过他没有真睡着,他需要保护好画像,一刻也不能放松。他还能听得懂中山装男子在和乘务员在说话,他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这句话,赵怀德听说过,是王队长说的,他以前不懂,他不相信电灯没有放煤油怎么可以照明。昨晚成子带他去电话局看过,那个灯好亮好亮。比家里的灯盏亮多了,比李家、周干部用的那个手电筒也要亮一些,这灯没看到哪里放了煤油,也没有安电药。
赵怀德心想:电话局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他们是不是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要是这样的话,只要大家一起使劲,共产主义三五年不就可以实现了嘛!要是这样的话,他赵怀德也就能享到共产主义的福了。享到了这个福也就不怕死了,死了见到了妈妈,见到小满的娘,就跟她们讲这个事情,让她们也高兴高兴。只是这拖拉机不好,最好不要拖拉机。
乘务员把嘴里念叨着什么的赵怀德喊醒,告诉他清水坪到了。是的,到了,好快。手上的画像还在,坐在旁边的中山装男子却不见了。乘务员想替赵怀德拿画像,等他下车后再给他,他没同意。他一个人搞了好久才下了车。
下了车,赵怀德才觉得太阳有些晃眼,晃得头晕得很。赵怀德没有立即往杜李走,他记得有件什么事要做来着。站了一会,想到了共产主义,才想到了电话局,想到了电话局,这才想起行前王友晟说过,回来的时候从镇上打个电话回区衙门。
赵怀德去了镇管委会,管电话的干部告诉赵怀德:“王队长来过电话了,说见到你叫你赶快回去。”
赵怀德听了这话立即往回走。人还没到杜李,远远地能看见木桥旁边的白杨树,就听见有锣鼓响,好些人走了过来。过来了,赵怀德才知道,这些人不是接亲的,是来接自己的。最先过来的是自己读小学的孙子,跟着过来的还有好多人,越来越多。可能是人太多,过桥的时候,木桥响了两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好在没有垮。毕竟这是迎接画像的大好事,哪能不顺顺利利。
拐过弯来,噼里啪啦地响起了过年耍龙时才放的鞭炮和震天响的三眼铳。赵怀德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过,自己结婚、儿子结婚都没有今天热闹。
每一张画像都展开了,每两个小伙子举一张,一边一个人,像是抬轿。走进了区衙门,在坐着的好多人的前面,五张画像一字排开。赵怀德不知道,这些人早就来了,成子一早从县城打了个电话回来,是周梅接的。
唐区长正要讲话,一些人指着其中一张画像说开了,在阳光的反射下,画像上有一个奇怪的高光。要是这比蚕豆大不了多少的亮点出现在其他地方倒没什么,可它偏偏出现在画中人的脸上。王友晟过来看了看,立即叫停了欢迎大会,把画像拿进了区衙门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