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世时,常和她们兄妹四人讲父亲小时候的事,唯独没提她并不是父亲的生母,而是父亲的亲三婶。
父亲的生父共弟兄四人,老大梁万忠生于一九零五年,从小体弱,九岁那年得了天花,没多久便夭折了。老二梁万成,是父亲的生父,一九四七年十月,父亲五岁,眼见得家里已经没有能下锅的食物,爷爷奶奶决定带着父亲北上关东,那时丹云的大伯梁增寿已经十七岁了,在村里的制瓦厂做活,大伯不愿离开家乡,爷爷奶奶便把九岁的姑姑送到离湾东村八里地的流泉庄给一贺姓人家做了团圆媳妇。然后带上父亲随着去关东的村民们走了。那想到奶奶刚到关东便得了风寒,草药吃了不少,并未好转,一个月后返回山东老家,又染上痢疾,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西去。爷爷背了家里唯一的半袋黍米和本村谭家的寡妇过起了日子,把五岁的父亲留给了父亲的亲三婶,也就是抚养父亲长大成人的奶奶。
奶奶也是苦命人,嫁给父亲的三叔梁万民后,生活了三年,奶奶却一直没有生育,那个年代,嫁出去的女人不给男人生儿养女,在婆家是没有地位的。因为这事,奶奶自知矮人一等,除了下地劳作,就是宅家,很少出去串门。一九四六年七月,麦收结束后,梁万民、许正山和沈传孝三人说出去闯荡闯荡,农历五月二十六那天走的,次年麦收前,许正山和沈传孝都回来了,梁万民却没回来。奶奶找到许正山,问他爷爷的去向,那时,许正山也才二十出头,成家不久,儿子许光德还不到一岁。他说爷爷自己不愿意回家,他和沈传孝就同他在省城分开了。回家后,奶奶日思夜盼,一直等到第三年秋天,村里的民兵连长马中富给奶奶送来一封信,打那爷爷就杳无音讯了。
爷爷走的那一年,父亲三岁,对爷爷并没有多少印象。奶奶收养父亲后,会经常对他念叨,等你爷回家,咱就有好日子过了。因此即使爷爷走后连续几年没再来信,奶奶依旧满怀希望,。他相信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会站到她的面前,对她笑着说:“我回来了。”无数次梦中见面的场景,醒后泪湿枕头一大片。奶奶的娘家人几次劝她改嫁,说奶奶和爷爷又没生育子女,没必要一个女人家守着一片大宅子跟个寡妇似的,奶奶却不应从。
她知道,自己一直没有怀孩子,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毛病还是爷爷的问题,结婚三年了,因为没生孩子,成了父妻俩人的心上的一块病,尤其是爷爷,在奶奶面前,说话也不中听,脾气渐渐的暴躁起来,俩人的话也越聊越少。
终于有一天,爷爷在家呆不住了,说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奶奶并不同意,说是兵荒马乱的,出去闯荡有危险,但爷爷也不搭理她,说不用她管。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奶奶送他出大门口,说自己在家等着他,嘱咐他早些回家,他居然头也没回。奶奶也想过改嫁,可她又担心自己如果改了嫁,梁万利就会来强占她和爷爷的大宅子,万一爷爷回来,他就没个安身之处了。顾虑再三,奶奶决定不改嫁,她要给爷爷守好家。自打收养了父亲,奶奶更是留意已决,不思再嫁了。
那时的父亲白天晚上的哭,不吃饭,不喝水,就是要娘,挣了命的往外跑,找娘去,奶奶啥也干不成,只是抱紧了他,陪着抹眼泪。这样闹腾了两天两夜,也是饿极了,父亲开始喝奶奶做的炒米糊糊,开始听奶奶的话,父亲十岁那年,奶奶把他送去本村私塾,让父亲上学,父亲很少提找娘了,他已经觉得现在的奶奶就是他的娘,这个娘个头没有亲娘高,皮肤没有亲娘白,眼睛没有亲娘的好看,但头上用黑色发网盘的发髻和亲娘的一样精致利落,也是裹了一样的小脚,穿黑色条绒小脚鞋,待他又和亲娘一样好,好吃的留给他,去集市上扯块新布,奶奶也只给父亲做件新衣,自己却是一年四季,轮换着穿两件藏蓝色的大襟褂子,两件黑色的大腰裤子,衣服脏了,去大湾洗洗,衣服破了,奶奶自己缝缝补补,从无怨言。
小时的父亲懂事听话,极少惹奶奶生气,放学了就去地里帮奶奶拾柴,在家会生火烧水,走在路上,也不忘低头找寻驴蹄子脚上掉下的铁掌,奶奶说铁掌能换钱,父亲的四叔梁万利开了一间杂货铺,可以去换东西的。父亲十五岁那年,要去镇上读初中,离家远了,中午要在学校吃饭,家里没有啥菜可带,父亲唯一能带的就是煎饼和大蒜。奶奶说,有次父亲回家,对奶奶说肚子疼,奶奶也没当回事,就让父亲躺在床上,自己给他揉揉,两手搓热了,放在肚脐眼上捂捂,就以为是着凉了。有时也见好,可是后来父亲经常说肚子疼,奶奶便带父亲去了公社的医院,检查后说胆里的毛病,开了些草药和止痛片.打那开始,父亲吃饭很小心了,大蒜是不能多吃了,医生说天天吃对胃肠道也不好。
父亲就这样落下了病根,一年总要发作几次,母亲说父亲这次复发应该是秋收,过度劳累所致。其实,不仅是孩子们知道,村里人也都知道,这次父亲又犯胆病很大原因是因为梁万利又来家里找茬,父亲生气所致。
待丹云把药渣倒在她认为能把父亲的病带走的大路中间,天色已渐渐黑下来。
远处传来谁家婆娘怒骂孩子的声音,就像是回家晚了母亲在骂自己。
鞋子里的脚早已冰冷,丹云觉得这回膝盖也是冰凉的,不,是全身都是冰凉的,她要快回家去。又经过杨家门口,杨家的黑狗趴在过道向外张望,看到丹云,便友好的跑过来,丹云拍拍狗狗的头,没有止步,杨大爷对小孩子没有“人情味”,但他家狗狗却与丹云兄妹极其友好,放学在家的日子,那是一定要一起在老槐树下愉快地玩耍的。
丹云很喜欢狗狗,奶奶去世那年的冬天,西邻居孟春义家的大狗生了四只小狗崽,因为天冷,冻死了两只。余下的另外两只小狗,一只是黄色的,另一只是黄白花的,胖乎乎的,毛绒绒的,很是可爱。
丹云下午放学回家,写完作业,有时就去看小狗,孟春义的婆姨知道丹云喜欢小狗,说满月了,给丹云一只,这让丹云激动又兴奋。好不容易盼到狗狗满月,丹云又跑到孟春义家,站在过道里,喊孟婶,盼孟春义的婆姨把小黄狗抱出来。孟春义听到了喊声,径直走到狗窝前,抓了小黄狗就往过道走,丝毫不去理会狗妈妈在狗窝边乱吠。丹云接过孟春义手里的小黄狗,如获至宝,兴冲冲地跑回家,给家人展示自己的“功劳”。可是,父亲却坚决不同意养狗,嫌狗狗吃饭多,坚持让丹云把狗狗送回去,丹云抱着小黄狗,站在屋门口,留下也不是,送回去也不愿,心里难过极了。那小花狗浑身打着哆嗦,仿佛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抬头望着丹云直叫,是母亲打了圆场,说既然抱回来了,留下呆一晚,明天再送回去。父亲也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丹云搂着小黄狗。可它还是一个晚上不停的叫,有时声大,有时声小,吵得一家人都没睡好觉,还把尿洒在了丹云的被窝里,这让丹云多少有些不悦。第二天,丹云上学走时,顺便抱了小黄狗,送回孟春义家。当着孟春义婆姨一脸的蒙,丹云又不能说父亲不愿养,只说是,狗狗还小,晚上光叫,再吃几天奶,再来抱。尽管孟春义婆姨说,过两天,熟悉了新家,小黄狗就不叫了,但之后,丹云却再也没去孟春义家看过小狗,尤其不敢面对小黄狗无助的满是泪痕的目光。后来听母亲说,奶奶和父亲也养过一只黑白花狗,那时候,因为指望狗看家,各家的狗都散养在院子里,不用绳子拴,偏偏因为争食吃,花狗和人家的狗在街上打起架来,落败而归的花狗,一肚子火没地发泄,居然把经过家门口的一个外村人咬了。所幸是刚开春,那人仍穿了棉衣,除了左小腿的腿肚子被咬破了皮,身体其余部位并无大碍,可人家的棉裤因为花狗的撕扯,却破了好几个洞,露出原白色的棉絮。外村人说了,腿肚子只是破了皮,过几天就好了,他不计较,但棉裤破了,他要奶奶赔,张口就要三块钱,奶奶坚决不给,又自知理亏,商量了好一阵子,是杨忠善劝说,给了他六毛五分钱,又给了他五斤地瓜干,才把花狗惹的这饥荒打发掉。外村人走了后,奶奶生花狗的气,回到家,她拿了推磨用的磨棍撵着花狗就打,父亲想护花狗又不敢,赔了人家粮食又心疼,听着奶奶打的花狗“汪哟,汪哟”地叫,十六岁的父亲躲在屋里狠劲的擦眼泪。
花狗老死了之后,奶奶和父亲再也不愿养狗了。
第二节杨家家事也不太平
前面就是自家门口,丹云回头看看,黑狗还在杨家门口看着她,摇着尾巴,眼里是那种丹云不回家它就不放心的目光。丹云向黑狗招招手,迈进自家过道。
杨忠善把驴拴进驴棚,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沈传孝刚才来过了。”杨大娘对刚走进屋门的杨忠善说。
“他来干啥?”
“想看看咱爹留下的那些方子。”
“这个东西能随便给人看吗?”
“我和他说了,来了好几个要的,咱谁也没给。”
“这年头,什么也有淘换的。”
杨忠善坐在饭桌旁,开始吃饭。
“姥爷,下雨,明天元元还来咱家吗?”五岁的芳芳坐在杨忠善的左腿上,歪着头,看着杨忠善。
“不下雨,就来。你想哥哥了?”
“嗯。”
“芳芳,到我这边来,让你姥爷先吃饭。”连秀招呼着自己的女儿。
“再找人去说和说和吧!光等不是个办法。”杨忠善端起碗喝了口热水,看着连秀说。
“爹,先吃饭吧。”
“当初连秀嫁给他时,咱也没好好打听打听。”杨大娘坐下来,插了一句。
“打听啥?如果不是恁娘们在里边搅和,事情能到了这一步?现在行了,恁娘俩有本事,恁使去呀!说句话就不待那二十四节气里,啥事也不考虑后果。”
杨忠善有些来气,把咬了一口的煎饼扔在桌子上,把桌子边的一双筷子,碰掉在地上。
“哇-----,哇----。”芳芳哭了起来。
“芳芳,来,姥爷抱。”杨忠善张开双臂,芳芳哭着,从连秀身边走到杨忠善跟前。
“芳芳,不哭,明天下雨,元元也来姥姥家。”
芳芳止住了哭声,杨大娘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拾起来,稍微一抬左胳膊,把筷子放进腋窝里,夹紧胳膊,用力一拉,重新把筷子放在饭桌上。
“连秀,连秀。”
“哎,嫲嫲。”连秀应着,走到里屋,来到躺在床上的奶奶跟前。
“恁爹说的对呀,待找人圆成圆成,家,不能散啊。”
“嗯,嫲嫲,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没有过不去的坎呀,不缺吃喝,跟了人家就好好过日子。”杨奶奶声音低沉微弱。
连秀倒了一杯温水,又拿来一只输液管,一头伸进茶杯里,另一头轻轻地放进杨奶奶的嘴边。
“嫲嫲,你喝点水吧,不用挂挂我。”连秀对奶奶说。
“嗯,快吃饭去吧,我眯一会。”
“嗯。”连秀应着,把水杯放在床头的桌子上,走出里屋。
倒掉药渣的丹云推开屋门,看见大伯和一个不认识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在房屋里间门口,此人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头浓密的黑发齐整地排在头上,宽而粗黑的眉毛下,双眼皮的大眼睛自带光芒,鼻梁高且直,穿一身灰色中山装,一双工农鞋,应该是不用种地,吃公家粮的公家人吧。
“大伯,”丹云拘谨地叫了一声,一边放下手中的药锅。
大伯看了一眼丹云,也没搭话。哥哥姐姐和妹妹坐在饭桌旁,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碗筷。
“庆他娘,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张先生的意思是开刀,把胆囊切了,增福以后就不再犯了。”大伯很肯定的对母亲说。
“大哥,孩子都还这么小,增幅要是开了刀,有个好歹,俺娘们可怎么过啊?站在父亲床边的母亲眼睛没离开父亲。
“弟妹,增福的病主要是多年了,开刀效果会好一些。公家人对母亲说。
“我还是不同意,”吃几天草药就好了。”母亲很肯定地语气。
“那就再吃两天草药看看再说吧,如果持续这个状况,再有恶心,发热症状,就必须住院开刀了。”公家人也是不容辩驳的口气。
“嗯,大哥,那就让他再吃两天草药看看好转不?母亲缓和了许多,但转身却抹起了眼泪。
公家人从随身带的一个深蓝色布兜里拿出两瓶药,放在父亲床头的桌子上,像是对父亲说,又像是叮嘱母亲,“这个药是消炎利胆的,一次四片,一日三次,饭后服用,配合着草药再吃两天。”然后转过身和大伯向门口走去。
“送送张先生”,父亲抬眼对母亲说。
见他们三人走出屋子,丹云急忙到里屋找出自己的鞋子换上,这时丹欣把母亲炒好的土豆片盛进菜盘,从蒲囤里拿出煎饼,母亲也回来了,让兄妹四人快吃饭,母亲又给父亲用开水冲了个鸡蛋花汤,端到床前。
草药是在饭前喝的,父亲每次喝草药的表情从未变化过,先是看一眼,然后转过脸,不自觉地甩几下头,脸部的肌肉便拧起来,嘴也咧开了,接着,两手小心的端起碗,用嘴吹一下汤药的热气,闭上眼,将药碗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咽下去。个中滋味,若非亲口品尝,恐难以理解呀。不管药有多苦,有多难以下咽,可毕竟是治病的希望,父亲总要母亲再往喝过药的碗里倒点水,让水在碗里转几圈,清一下没喝干净的药渣,然后喝完蛋汤,用汤药碗里的水将药片服下去,接着又躺下了。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一家人心事重重,不知道两天后父亲的病会不会好转。
“丹庆,开门呀”,忽然听到叫门声。
“哎——,来了”,丹庆一边答应,一边放下手里的煎饼。
来人是伯母,挂念着父亲的病。伯母中等个头,身材微瘦,眉毛稀疏,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总像是能把人看透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深蓝色棉布大襟褂子,大腰裤子,裤脚系着黑色的绑腿带子,是奶奶辈的打扮,只是没有裹脚,所以走起路来不是那种颤颤巍巍。头发一多半白的了,梳着和母亲一样的发型,就是那种短发,用一分钱一个的卡子别在两耳后面。伯母进到屋里,直接走到床边和父亲寒暄了几句,接着来到外屋小声和母亲商量着什么。
“嫂子,听你的,你看着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需要我置办什么东西,你和我说。”母亲看着伯母,一脸急切。
“不费事,很简单,买个钱粮墩,到我那边的佛堂里上上香,和菩萨娘娘说道说道,给十大名医份子钱,让神佛保起来,过两天就好了。”伯母宽慰着母亲,一边往门外走。
虽然不知道十大名医都是谁,也不知道神佛能不能保起来,可伯母那句“过两天就好了”让丹云听起来很舒坦。伯母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谁家小孩闪了魂,伯母能给叫来,丢了东西去什么方位找,伯母也都知道。母亲从不信伯母那一套,父亲在家族里叔伯弟兄一共三个,父亲的文化程度是最高的,又在公社的石料厂干会计,算是文化人,父亲不同意母亲在家里摆桌上供啥的,母亲没文化,就听父亲的。但在每一年的年除夕家里祭祀,父亲和母亲却又很虔诚地去做,摆供品,上香,焚钱粮。母亲常说,她自己就是个“二鬼子”,丹云也不知道“二鬼子”是什么人,可能就是不信邪的那种人吧。
过了好一会,母亲送走伯母,回到屋里,饭菜也凉了,母亲随意吃了几口,就去里屋找什么东西。丹欣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好,领着丹凤到内间屋里睡觉去。丹云的作业还没写,她趴在饭桌上,开始写作业。
母亲从房屋内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叠钱粮纸,来到饭桌前,用一块干净的抹布重新擦了擦桌子,开始叠纸元宝。丹云猜想,这应该是明天去伯母家用的。
夜里,父亲仍然时不时的喊痛,母亲就坐起来,披着被子,给父亲按摩后背。母亲也是困极了,连日来的操劳,写在这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的脸上,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劳动妇女,勤劳善良,自己没上过几天学,嫁了个文化人,她很知足。当初,媒人给母亲提父亲时,姥姥并不同意,说从小没了娘的孩子,到老也平常,但母亲仰慕父亲有学问,见识多,又在公社的石料厂做着事,就毫不犹豫地嫁了。为了这个家,为了父亲能在外安心上班,家里家外,母亲任劳任怨,没让儿女饿着,地里没有荒着。今晚,她应该是太累了,居然趴在父亲肩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