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屋子里,要不是太多缝隙,大白天里也见不到一丝光亮。羸弱的少年蹲在角落,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二十来个泥人,手中拿着两个,嘴里念念有词,模仿着不同人的语气对话,这些泥人好像都被他赋予了生命,在他的操纵下执行着他的意志。这样一个闭塞而贫穷的小山村,村里小孩的乐趣都源自于这方水土,像玩泥巴,捏泥人便在其中,只是大多都用来做着过家家的游戏,并没有这个少年这般痴迷,把玩得很是光滑,哪怕一个个泥人都长得差不多样,可少年却好像识得每一个是谁,每一个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
一袭白袍凝聚身形,无声无息的来到了少年背后,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白熙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他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永远没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什么,喜还是怒。
“捏泥成偶,排兵布阵,玩弄股权,操纵人心,狼心狗肺,歹毒阴狠,天生反骨,六亲不认,小小年纪,不错不错。常豺啊常豺,你这优点让为师不胜枚举啊!”
最后,这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魔教教主用了一句儒家术语谓叹道:“孺子可教也。”
突兀的一声,还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常成才一个机灵,先是一个转身,看到身后不算陌生的身影,然后连忙回过头去,慌乱将身前那些小泥人堆在一起,唯恐被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只是身后俊美的中年人眼里一副“我已经看到了”的神情,让他很是绝望,他有些讪讪然,惶恐的跪了下来。
“成才拜见师尊。”
白熙大袖一挥,一脚踹在了少年身上,少年弱不禁风的身躯撞在稀松的墙壁上,要不是收了太多力道,怕是直接给人踢死了。他弯下身子,直视着少年惊恐又有些不解的眼神,然后眯了眯眼,轻声道:“为师不是和你说过不必假惺惺吗,这才几天就忘了,这么不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常成才如坠冰窟,浑身都在颤栗,灵魂深处都对身前这位白袍修士,有着深深的畏惧。
他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又能讨来一个笑。
白熙站起身,刚才那一脚真的只是轻轻一脚,不然别说人死了,这样一个破烂的屋子也该垮了。看,本座脾气还是变好了许多,墙上一道裂缝都没有多。
“世人皆说相由心生,可本座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这人坏到了骨子里去,恶人自有恶人磨,遇上我是你命好,祖坟冒了青烟,可要是以后不成器,那就祈祷为师天天心情好吧。”
白熙自顾自说着,身后强撑着的少年一字不漏,牢记在心。
“走吧,带你去见识见识,山上的修士。”
白光一闪而逝,屋里的两人都消失在了原地。
草长莺飞二月天。
青水河边一如既往的宁静,春意浓浓也撩人,两岸的柳树都抽出了新枝,迎风摇曳,远远望去如身姿婀娜的绿裙舞女拂袖翩翩。
范舒元负手驻足在青水河边,神色从容,胸有成竹。
徐白羊并肩而立,狭长的双眸直视着前方的河,没有半点畏惧。
然后,这位已经修养了十来年的修士闭上双眼,神识开始向小河里慢慢探去,一个小小的金丹妖物,今日还能逃到哪里去?
很快,他微微皱眉,睁开了双眼,与身后的高大少年说了声“小心”,继而身形往前一跃,天地间忽然刮起了一股大风,两岸柳树舞得更加卖力起来。
青水河中央被大风掀起轩然大波,往两边扑腾汹涌,硬生生的给开出了一条大道。范舒元悬空而立,长袍大摆,随后,他往前踏出一脚,气府之中灵气跃动,一道肉眼可见的青光往四周蔓延,圈圈涟漪下形成了一个大光圈朝水底压去。
徐白羊站在岸边,在范数元出手之后,眼里是深深的震撼之意,如果有这等力量,村里应该再也没人敢在背后拿娘亲嚼舌头了吧。他这样想着,紧接着眼前一花,河底传来一声厉叫,一道蛰伏着浑身白毛的人形怪物从河底迸射而出,直朝范舒元撞去。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猴子。
他心里不由得一沉,不由得有些担心身处其中的范先生。
半空中的范舒元眼底见到妖物时闪过一丝讥讽,继而又是一脚,他虽然浑浑噩噩多年修为凝滞不进,但终于是堪破了元婴门槛,那些往日学过的术法已然生疏,今天便用最直接的方式,生生镇压这头作恶多端的畜生。
水猴子撞破了青光凝聚而成的光圈,整个青水河为之一动,方圆几里之内一声巨响,那些在田间耕种的农夫抬起头,看了看天,有些诧异,日头正好,怎么会白日惊雷。
青光消散,水猴子的身形也为之一顿,紧接着第二道青光再次朝它压来,它咆哮一声,双眼变得通红,身形蓦然拔高数丈,五指如钩将头顶光圈撕裂,相比之下,范舒元在它面前,显得极为渺小,仿佛一脚就可踩踏成肉泥。
范舒元神色变得有些凝重,时隔多年,难不成这妖猴修为大进,也成了个元婴妖物?即便这样,今天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在身躯高达数十丈的水猴子面前不退反进,带着凛然决意迎面撞去。
又是“轰”的一声,河边的徐白羊不得不捂住耳朵,急忙向后退去,只是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河上的身影,没有离开过片刻。
于此同时,村口蔡家院子里,少女在院子里停下脚步,有些疑惑的朝河边看了一眼。
水猴子被范舒元一撞,庞大的身躯往河面落了下来,范舒元也不太好受,身形往后退去数丈,几个踉跄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吐出一口鲜血,怒喝道:“孽畜,今天我范舒元就要替这一方百姓除害!”
水猴子砸在青水河中,掀起巨大的水浪,两岸的水位好像都上升了不少,看着还悬在高空中,十几年前侥幸在它手底下活了下来的修士,它站在河中央,朝上空吼了一声。
“当年没有那道古怪的剑气,你也只不过是我口里的一道亡魂!”
水猴子口吐人言,浑身白毛被打湿后竖立了起来,很明显,它现在很暴躁。
花云神陆,有山上修士,有山下百姓。这方天地自古就对人族馈赠极多,故而山巅修士极多,山下也多祥和,可花草鸟兽要是成了精,那也是得了大道眷顾极为不易,能口吐人言化作人形的妖物更是修行不易,这个在大山里生活,又到青水河里生活了数百年的猴子此刻口吐人言,展现得颇有灵智,显然已经跻身了元婴。
范舒元置若罔闻,除了对水猴子的境界有些诧异外,对其说的话却满不在乎,“小爷就是有那道剑气,你还不是只能干瞪眼?”
他不作理会,朝河边,已经站出去很远的徐白羊看了一眼,然后双手合十,掐出一道指决,身后浮现一张青色法印,光韵在法印上流转,法印之上一共有四道法门,每一道法门后都蕴含着雄浑的气机,身上的气府大开,灵气肆意,气府之上那颗金丹光芒熠烁,源源不断的为其提供生机。
先前如果说水猴子浑身白毛竖立是因为愤怒。那么这一刻,则是因为害怕,害怕到连汗毛都发颤。
好强的术法,这才过去十多年,这个令人厌恶的人族修士怎么变得这么强了?
这几天白熙很悠闲,事实上从修行到登上山巅,成名又立教他都过得很悠闲,看了几天的云卷云舒,他觉得苏州这个小地方,还真蛮适合养老。站在这里隔绝了一方天地,他目睹着范舒元和这头妖物从头到尾的厮杀,觉得很是无聊,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废物。”
身后脸色苍白的常成才小腿一颤,不知道自言自语的师尊,在说谁。
白熙看了一眼河边的高大的少年,又看着结出法印悬在半空的范舒元,感叹两个人都是不错的资质,这个不错,即便是在整个花云神陆都非常有分量。可导了今天一出好戏的他意犹未尽,不想就这么草草结束,于是他心神一动,一片黑色的羽毛悄悄的飘了过去。
一个早些年名动苏州的天才,为情所困耽搁了几十年,这才跻身元婴多久,就有了当下这份修为,要是再给些时间,岂不又是个要登顶山巅的人。我白熙不是见不得人好,可今天也不想让你太舒服,你范舒元要能活下来,就算你命大,活不下来,就做个明白鬼来找本座报仇吧。
身后的少年瞳孔急剧收缩,他真没想到,眼前这位师尊,还真半点善恶不分,一点道理不讲就去帮那妖物解围。他看了一眼河边的高大身影,只是这样也好,小贱种,你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白熙转过身,轻声骂道:“聒噪。”
随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弟子太过苛刻,想了想又说道:“你想杀谁都可以,但放心,我不会帮你,得靠你自己,能杀就杀,不能杀就别去丢人现眼,当心死了都没人收尸。不过谁要是欺负到宝贝徒儿身上来,为师也一样不会坐视不管的。”
说完,他露出一个笑脸来。
常成才低过头,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再想什么。
那片黑色羽毛飘啊飘,看着很慢,实则却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快飘到了水猴子身上。
“当”的一声清脆,就像瓷器被打碎的声音,那片黑色羽毛在天地间无故碎裂。
一位中年儒士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屋子,无惧骄阳伤目,看向更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宫殿。
花云神陆有座宫殿,宫殿悬浮在九重天。宫殿里有片竹林,竹林里有个看书的矮个老头,远处还有个青衫中年人正拿着把柴刀,砍着竹子。
老头合上手中的书,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他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轻轻说了个“够了。”
远处的中年人头也不回,哪里够了,这哪够一把躺椅?
黑色羽毛被击碎,白熙好看的丹凤眼里有了些愠怒,但很快,他笑了笑,呢喃道:“是够了。”
身后的常成才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