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七十古来稀，花云神陆除了山上修士动辄上百年光阴，凡夫俗子少有甲子健在，即便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一辈子不愁吃穿也不用干粗活名门大户里头的公子千金，享清福也不过花甲之年，很多时候，有幸登山于神陆上的人来说，真的是“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没有五百年前的天外来客，可能也不会有现世的宗门林立，修行门槛一拔再拔，当今灵气沛然之地早归属一地宗门，门槛极高，资质心性之外，又讲命数，普通人说修行难如登天，可不是每个人都是李止，也不是每个人都是沈如是。
山下人来人间走一遭，能看多少风景是多少风景。
三月四月闲人少，南湾镇正街上川流不息的光景格外冷清许多，这一带就这么一个集镇，四五个村子。镇上三四百户人家里家境殷实的不过百来户，街上闲逛走动的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千金，酒楼常客则以谈生意的有钱老爷居多，身着华服，富态逼人，冒着热气的火锅煮着当季的新鲜蔬菜，话语里见商言商的奉承客套话，买卖在酒局里相谈甚欢，举杯豪气万丈，拍案大觉快意。
田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走到了拐角的小巷子里，那座学塾如今已经到了蒙童求学的春天，可还是同以往一样，只有一位读书百万卷的教书先生。
“登山”学塾大门敞开，窗子被人撑了开，桌椅被人日复一日的擦拭干净，没有积攒一点儿灰尘，这位慎独好做学问的教书先生一大早就将这些学塾的琐事打点好，好似下一刻就会有大人带着孩子登门求学，但更多时候，美好愿景总是不如现实的。
周原搭着凳子，正小心翼翼给院里的两棵开了花的桃树剪去一些冒出墙头的枝条，角落里摆放着的扫帚下有一地嫣红，在南湾镇多年，登门求学的稚童屈指可数，可春夏时候来院里捣蛋的小鬼可不少，摇得一树桃花飞，在院里东跑西藏，小鬼们都知道，教书先生是个很温和的人，很少发脾气，比家里父母动不动打骂人要好太多，他们不好读书，却乐意在学塾里玩闹，教书先生端坐念一篇文章，他们便过了大半光阴，摇头晃脑，嘘嘘服服。
田亦迈过门槛，笑容灿烂，开心的喊道：“周先生！”
周原停下手中的剪子，扶着凳子小心跳在了地上，看着眼前又是一个多月未见的少年，温和的脸色多了些暖意，醇厚嗓音笑着说道：“小亦，你迟到了。”
不是今天迟到了，是今天迟到了。
田亦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红彤彤的，是迟到了，周先生还记得诶。
心如止水如周原，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残枝堆放在一旁，又穿过两边堆放无数晒着太阳的书简，停在了田亦面前，没有和以往一样摸摸田亦的头，而是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笑着说道：“长个了！”
随后转过身子，走出两步后，略带疑惑的回头，看着杵在门口的田亦，微微思索，哑然失笑。
我都知道的。
少年努力表现得像个小大人，又听他说过书上那些江湖大侠洒脱不羁，这会是学着了样，可到底年纪尚小，有道理说服自己又有道理没有道理，心事重重山，翻过一座又一座。
那位姑娘，当得一句美人骨相冷月容，冷冷清清新月，悄悄爬上心头。
跟着夫妇经过南湾镇时，一路无言的少女终于开口说要到镇上逛逛，夫妇俩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笑颜逐开连连点头，这镇上有什么是女儿看得上的，那就买了。周原远远望去一眼，以他的修为要探视两个连金丹都不到的普通修士和一个尚未修行的小姑娘，别说夫妇俩察觉不到半点蹊跷，即便是昔日在爬爬村随心所欲翻云覆雨的教主白熙也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难找出根脚。可就这么一眼，倒是小姑娘率先发觉过来，眉头紧蹙，狠狠瞪了瞪，斜视的左眼径直落在了正街拐角，很不乐意。
周原以心声在小姑娘心湖之上说道：“你好，我叫周原，是田亦的先生。”
蔡妮冷哼一声，身后的夫妇俩又些莫名其妙，唯恐哪里又惹着自家闺女不开心。
那小子喜欢你。”语不惊人不休，蔡妮心湖之上又响起第二道声音。
蔡妮面色平静，小脸却很快爬上一抹桃红，没好气的说道：“我知道。”
“但是……”
没有但是，周原便放弃了与小姑娘继续攀谈的兴致，他可管不着，喜欢不喜欢，又不是他说了算。
如果田亦知道周原对蔡妮说的话，大概除了不安还是不安，还会目瞪口呆，围着周原转上两圈，好好看一看周先生还是不是那个周先生，怎么也和村里人一样，拿他开玩笑，说这些有的没的。
肯定有的。
第一次到镇上的蔡妮并不胆怯，步子很快就将蔡铭夫妇远远甩在了后面，对此，中年人苦笑着摇了摇了头，然后和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不过倒不担心蔡妮会出什么意外，以他们二人的修为，镇上还真没人能翻出什么浪来。
蔡妮走马观花走过了正街，意兴阑珊又左顾右盼，穿过香兰街，在巷口就能闻到一股浓艳香味，她余光不时打量着那些衣着鲜丽的妇人正挑拣着店铺里陈放在门口的胭脂水粉，睫毛微颤，丹凤眼里满是好奇，心想这些真能让人变年轻好看吗，怎么村里那些婆姨都涂得厚厚白白的，也没见得多好看啊！
身后蔡铭夫妇走了上来，她叹气一声，不动声色加快步子，也不担心迷路或碰上什么坏人，这种底气并非来自身后的双亲，而是在进镇上时，和她以心声对话的先生。以她的聪慧，自然知道这位自称田亦先生的人没什么恶意，反而神通广大，洞察一切，那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南湾镇就这么三条街，除了在香兰街蔡妮的脚步无形之中放慢了些，更多时候都是匆匆一眼，略带些失望。直到快离开时，蔡妮才眼前一亮，主动看向身后想和她说话又不敢和她说话的爹娘，蔡铭会意，妇人笑笑，原来闺女想吃这个，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呀！那就好。
如愿以偿的蔡妮一手一串糖葫芦，眉眼里是藏不住的开心，轻盈的步伐穿过人流，一口咬下一颗大山楂，不顾形象弄得满嘴都是，只是很快就努了努嘴，呢喃伤感道：“没上次的甜了。”
夫妇俩不明所以，上次是什么时候。
田亦坐在桃树下，撑着下巴，数着树上的朵朵桃花，一朵，两朵……走了神，思绪飘远，他不知道心心念念的姑娘几天前才从南湾镇经过，也不知道姑娘吃了一颗糖葫芦后，觉得不那么甜。一片花瓣悄悄落在了他的发间，陪着他发呆，一起仰着头，然后这片长大了的桃花着急得快哭了，它好像回不去了。
周原端坐，身前的书桌上一本注有“礼记”二字的书籍在翻书风下自动翻页，他看得极为认真，眉头紧锁，当下书上记载着一位皇朝下一任掌权者以德报怨，杀身成仁最后不过赢得了一个“恭世子”美溢的史记。这位学问淹博的读书人并不是第一次看这个教例，只是每次都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寥寥几百字，那位“恭世子”胸襟该如何宽广，可不只是放弃生命那么简单。
周原起身，翻书风悄然离去，接下来，桃树下的少年也要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在上个月来这里的时候，田亦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光景，如今村子里相熟的人接二连三的离开，少年心里没有半点涟漪是假的，他本就是同龄人中第一个走出大山，见识到小镇风光的人，如今一个个远游而去，去的还是那人人向往的山上仙家洞府，那他呢？
这就是周原给田亦的大考，只是当周原说出来的时候，田亦懵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也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绝对没有想过现在，他有太多羁绊和牵挂，一叶浮萍，却舍不得头顶为他遮风挡雨的大荷叶。
周原叹了口气，牵着发着呆的少年，空气一阵颤动，泛起圈圈涟漪，随后浮现出一道不知通向何处的泉眼，周原一步迈出，田亦紧随其后，瞬息之间，再出来时，两人已经来到了爬爬村外，青水河边。
村里的老狗有气无力的趴在柳树下歇着凉，伸着长长的舌头哈着气，它这会儿巡狩累了，也想偷会懒，混得半日闲。精力旺盛的野猫匍匐在树干间，蛰伏起来，一双黑紫色的瞳孔里冒着精光，只待雷霆一击将那枝头蹦蹦跳跳的麻雀抓着，好好折羞一番。要不是村里没了精怪，这一狗一猫，倒都表现得和成了精一样。
要说爬爬村里硬有田亦离不开的理由，其实一只手掰着指头都数得清，无非是年事已高的老蔡头无人照料，游子在外的徐寡妇无人帮衬，年纪尚小的鲁真正无人陪伴。可这些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挑得起这个担子吗？
老蔡头还好，半截身子进了黄土，能以凡夫俗子的山下人活到这个岁数，或许与年轻时的身强力壮有关，心态好心力有足，抑或是走出来过一位李仙人，反哺这一方山水，虽千年沉寂，但终归福报有灵，人人安得一份怡然。知天命的老人，也许今年还在看桃花，明年就与桃花伴了。只是担心哪天撒手离世，没个人知晓罢了。
徐寡妇的话，如今田亦年纪尚且不大，来往走动倒是没人觉得有违伦理，只当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爱，可要是哪天田亦弱冠之年，二十来岁是一个成年人了，再和一位可叫婶子的寡妇就得避嫌了。就算再怎么清高一清二白，可村里人不见得会这么想，毕竟徐寡妇年轻时还是村里有名的黄花大闺女，不知道招过多少人惦记，一个没有身世背景的孤儿与一个游子在外的俏寡妇，流言蜚语是能杀人的，管你们有没有那回事。
至于鲁真正，七八岁还留着鼻涕，天天只会鼓捣些旁人看不明白的玩意的小屁孩，其实早早就已经学会了自立，生火做饭，下田种地，一些粗活不难的，小屁孩没什么不会的，就鲁真正这机灵劲，再大点怕是能在村里弄出更大的动静。所以让田亦不放心的不是这，只是对于他而言，总觉得离开了，鲁真正以后就没人能管着了，看着孤僻，其实心思是最重的。再说，把人给带回家了，哪有才过去一个月不到就让人独自留下看院子的。
这么几个理由，田亦怎么能离开。
可也有理由，不得不离开。
周原站在柳树下，气定神闲，目送着田亦离去。这个已经他有一年多不曾踏足的村子，终归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在南湾镇一待就是数百年，看着这座村子春去秋来，一代又一代，风景如画不是画，人心更是大不如前。
田亦经过蔡家院子，老蔡头和那角落里的躺椅一样，风残烛年，不堪重负，两个老伙计今个儿谁也没麻烦谁，一个靠着屋檐，垂着头小憩，一个待在角落里，嘎吱嘎吱响。
田亦推门而入，步子很轻，走到了老蔡身边席地而坐，院里的动静落在老人耳朵里也只是懒懒的看了一眼，随后又闭上眼去，任由少年一声不坑，陪在左右。
很久，很久，久到负手而立的周原以为自己成了一座浮雕。
田亦叹气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老蔡的肩头，两人目光交汇，老蔡头眯着眼，眼里早已没有当初的神采，只剩疲惫。
田亦还没开口，老蔡头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要走就走，又不是不回来了，别整那些虚的，你小子得给我混出点名堂来，不然以后怎么好见我家妮子？”
一口气叨叨这么多话，老蔡摆了摆手，懒得再搭理人。
田亦顿了顿，郑重点了点头，没有眼前这位老人，他早不知道是被大水冲走了还是给山里的虎豹叼走了，如今连他也要离去……
少年还在纠结，最后给生气了的老人站起身来，撵出了门。
田亦走后没多久，一袭青衫的周原出现在了院门口，轻叩院门，神色温和，一如多年前，在大山深处与老蔡第一次相遇，将老蔡从狼群里救了出来。
老蔡头颤颤巍巍，吃力地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位一如当年模样，面容没有一点儿变化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他认真行了一礼，声音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见过周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