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蔡家大院，几十年过去了终究不如当年那般风光，红砖青瓦随着年月老旧，那曾用红漆刷过的木门如今也有些松垮，似乎轻轻一推门檐也会跟着抖动。
田亦站在院门口，随后朝屋里大声喊道：“老蔡，我来啦！”
不多久，传来几声咳嗽，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
“亦小子，今天怎么来得比往常晚了些？”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吱地一声慢慢被打开，继而走出一位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的老人。他的面容已经松弛，头发霜白，但即便佝偻着身子，也比十岁的田亦要高出不少。
蔡老头眯了眯眼，一双浊目散发着精光，整个人显得极为精神，只不过步子有些蹒跚，一顿一停总算是走到了院门前。
依旧是吱拉一声，拖着长长的声响，村口的蔡老头见着了村尾的亦小子。
田亦笑了笑，如今正处在发育时期的他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有些干瘦，整日风吹日晒面色也有些黝黑，五官虽谈不上精致却也还算周正，一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则显得整个人非常有神，与一般的乡野孩子相比，倒多了些灵动。听到蔡老头的发问，他顿了顿没作回答，有些难言启齿。
蔡老头也未深究，打开门后便返回了院子，田亦迈过台阶，跟着走了进来。
蔡家大院里一共有五间屋子，正房由蔡老头居住，屋里陈设简单、西边偏房紧闭，窗户上还贴着一些剪纸，至于东边，则是平日里的庖屋，杂物间和净手间，院子里还有一口老井和一颗枇杷树，据说是为当年蔡铭所栽，蔡家是村里大户人家，但一眼望去也没什么精致物件，只是打理得极为干净，不染纤尘，想来离不开那位小姑娘的一双巧手。
田亦自然不是第一次登门，一个人轻车熟路走到正房后，那里用枯草搭建了一个牛棚，里面有两头老牛窝在一旁打盹。
正值春耕，它们休息了好些个月，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田亦走近，嘘了两声，然后吆喝了一句“老伙计，醒醒！”
两头老牛睁开眼睛，与田亦对视之下竟隐隐有泪花闪动，好像充满了灵性，然后起身，将头伸了过来，十分顺从。
田亦挨个揉了揉，然后打开棚子栅栏，牵着其中的公牛走在前面，另外一只母牛则自行跟在身后，踱着步子。
蔡老头搬了把凳子坐在门口，点燃了烟杆里的烟草，然后叼着烟竿发呆，直到田亦牵着两头牛走了出来才缓过神，轻笑着问道：“小亦，有见到我家妮子吗？”
田亦点了点头，随后重重说道：“老蔡，少抽点这玩意，对身体不好！”
蔡老头笑着出声，随后又咳了咳，他是村子里辈分最大的老人，八十有余，自蔡铭随儿媳出去修行已有十年，一个人搀扶着蔡妮的长大，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家里的几口田便分给了村里那些壮年男子，年末分点粮食便够了，平日也不出门，与外人交道甚少，只是对无父无母的田亦颇为亲近，时常接济一二，一来二往，两人倒也变得十分熟络，走动得也比村里其他人频繁。
听到田亦一个半大孩子语重心长的嘱咐，蔡老头不予理会，随后闭上了眼睛，只是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
日上三竿，照得人心暖洋洋。
田亦摇了摇头，无可奈何，毕竟这烟草还是他从镇上带过来的。
沿着村里的小路，田亦盘坐在公牛背上，手上紧拿着另一根牵着母牛的綯绳缓缓而行，一路上见着了不少熟人。
拿着根大篙子，戴着顶草帽赶着上百只鸭仔去青水河边觅食的李家男人，提着把斧头拿着两根绳子要去山里砍些柴火的吴家父子，还有结伴而行的几位妇人，一手挽着木桶，一手拿着捣衣棒，向那山脚下走去。
田亦一一打过招呼，却遭到了妇人们的调侃，“亦小子这又是去帮蔡老头放牛啊？”语气看似疑问，却让人听着更像陈述，另一位妇人则附和道“还不是想在那小妮子面前表现表现，我看我家夏桃也不错，要不来我家呗，小亦子？”
几位妇人在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功夫厉害，说起话来毫无顾忌，便是大男人们也只能哑口无言。听着这话，田亦低着头，脸色有些羞红，他自当不知道妇人不晓得他那点小心思只是随口开了些玩笑，但终归半大个孩子，被人说中心事，一时间有些不安。
妇人咯咯笑着，倒也没在继续打趣人，而是自顾自说起了那些村里八卦。田亦稍微驱赶老牛，加快了些步子，顺便应过了李家男人过些日子帮忙犁田的请求。
耳根子发烫，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几位妇人的声音，田亦面色才恢复正常，心里却是念道“这周婶的嘴巴真是一等一的厉害！”
到了村尾，在自己那破烂的院子前停了停，田亦跳下牛背走在前方，牵着两头老牛缓缓登山。
爬爬村在深山脚下，村口是老蔡家，村尾是田亦居住的院子，山上也零散有几户人家。这座山没有名字，在苏州数座山里更是一座小山，田亦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但偶尔听镇上那位先生提及外面的风光，只给人留下一个印象就是大。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名为南湾的小镇，但大多时候还是在村子里，一个人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闷了，只得对两头老牛唠叨。
将栓着两头老牛的綯绳尾端铁钉用力插进泥土里，田亦静静看着远方，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能看到远方参差不齐的山头，或高或低，悬在东方的那只金乌散发着刺眼的光芒，田亦揉了揉眼睛，看得有些出神。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揉眼，是在盯着某个事物太久而眼睛疲劳所致，但他并没转过头，依旧是睁大眼睛眺望着远方，好像看到天边，那云深处里的一角。
“那……好像是一座大房子。”
他结结巴巴，自言自语，心底满是震撼。
深山里的露水早被阳光藏了起来，鸟鸣，虫语在山林里飘荡回响，两头老牛正开心的吃着脚下青草，满足时便会抬头“哞”一声，倍是开怀。
静谧，又闲适极了。
良久，田亦才从震撼中收回心神，他笃定自己没有看错那若隐若现的一角，虽然以往上山放牛不曾得见这云里的房子，但从老蔡头嘴里，村里人的只言片语，还有镇上那位教书先生提及，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历来他也对那些山妖尽水怪深信不疑，不然也不会在那青水河边逗留那么久，只是真怕水里会突然蹦出个妖怪来。
“等明日去了南湾镇要好好问问周先生。”
田亦这般想着，然后靠在树干边上小憩，再不去想这些远在天边的事，等闭上眼睛后，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女孩的容颜。
“淡淡娥眉，皎皎睫毛，尖尖鼻梁，冷冷薄唇，真是好看得像画里的姑娘。”
没过多久，少年带着笑意睡去。
两头牛吃了个大饱，依偎着窝在草丛里，公牛用头轻轻抵着母牛的头，也像人一般美美地享受着旭日暖阳。
期间，田亦醒来飞快下了趟山，在路过自家小院时又停了下来，本来按平日里的规矩他该去老蔡那吃午饭，只是今天一不小心睡过了头错过了午饭时辰，想来也不好麻烦人家，只能委屈自己饿上一顿了，有些垂头丧气的准备返回山上，突然发现，自家院子的门开了。
说是个院子，倒不如说还有几块砖围着，大门早已破烂不堪，被他找来了一块废弃的木板顶上，院子里杂草丛生，屋顶上到处是洞，正房偏房里都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想来只是个安身之处也再无他用。只是今天没想门会开了，他记得先前路过时记得门是关的，也不会倒霉到遭贼，村里人大多质朴做不来这勾当，平时也没什么外人来访，再说就算是遭贼也不会偷到他这一穷二白的人身上。想着这些，他快速推开了门，便看到那折了只腿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干净的大碗，碗里装满了饭菜，只是看样子过了太久，有些凉了。
田亦怔在原地，又手舞足蹈，“嘿嘿”的傻笑了一声。
这该是属于他和那个姑娘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和老蔡已经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但在过去的日子里却从未和蔡妮说过一句话，甚至两人连正面相对也未有过。平日给老蔡帮完忙，事后也只是端着个碗坐在门口一个人吃，吃完自己又去打水洗干净，再麻利的离开。但他晓得那个比他小些的女孩子不只是好看，还十分懂事，自记事起便主动承担了家里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房子，且有一点和他极为相似，便是不爱说话，性子清冷，与老蔡之间话语都不多，在青水河边做的最多的事也是一个人蹲在地上发呆，经常一起玩伴的两个女孩子也是主动凑上去，每每看到蔡妮都是个冷冰冰的样子，只是这次，竟然主动送来了饭菜，倒有些出乎意料。
虽然凉了些，但心意在不是吗？
至于为何如此笃定是蔡妮不是蔡老头，则是因为蔡老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一年难得出几次门，又哪里会为了送个饭从村头跑到村尾，走上好几里路。
田亦在深山里一待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西下，寒意袭来才慢悠悠牵着两头牛下山。
走在山间幽径上，田亦从腰间解下了个小物件，是一只小笛子，竹子来源于老刘家后面那块竹林，制作则是老蔡教的，做工粗糙，只是偏得他的喜爱，就这么一路吹着笛子，从山下到村尾，又从村尾到了村口。
天边泛起晚霞，田亦悠到老蔡家时，天色已黑，将两头老牛牵回牛棚，又巧妙的避开了蔡妮，田亦端着饭菜小跑到了院门口，半蹲在地上大口的扒拉着。
事实上，他与蔡妮有过擦肩，并不只是这个夜晚，只是两人依旧算不上认识，甚至，与那周先生口中的“君子之交淡如水”都不及，那个清秀也清冷的姑娘似乎永远是孤傲着的，除了没有在脸上写一个“生人勿近”。
吃过晚饭，清洗好自己的碗筷，趁着还有些月色，田亦快步离去。
早春时节，南方天气温和了许多，不比夏日的燥热，当下的傍晚会有阵阵春风，路上陆续有不少忙活完琐事出来走走的村民，三三两两。田亦怕再遇到那几个不饶人的婶婶，只得加快脚步，趁着天色已晚看不清人，他也省得个个去打招呼，直往家中赶去。
寒冬已经远去，春天的气息愈发浓厚，田亦洗漱完，躺在了木板上，盖着一床旧被子。
家徒四壁，漏风漏雨的破房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繁星。
于是，他想到了那句很有名的话，并在一个个夜晚感同身受着。
“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