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掌柜是个什么人,按他自个的说法那就是一担金叶子摆在面前能做到面不改色,波澜不惊的高人。守着这难忘茶楼已有不少年头,不知攒了多丰厚的一份家底,精明能干之外,最重要的是生财有道,从不与茶客斤斤计较那一两个铜板的事,即便是一些赊账,也不催促,最多只是恰到好处的知会一声。生意人的市侩掌柜的在心里做账,生意之外圆滑世故照样滴水不漏,让人觉得是个人情味十足的老好人,又不敢只当是个老好人般占去便宜。
开茶楼,要懂茶,泡茶时讲究个心平气和,陶冶情操,品茶交友,又得志趣相投,才能相谈甚欢,年轻掌柜自诩修心有成,何时这般方寸大乱,两只藏在柜台下的腿一直在哆嗦。
年轻公子微微蹙眉,拿过腰间的折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然后打量了一眼掌柜,神色并不桀骜,相反与那小巷子里的教书先生气质还十分相近,只不过又多了些雍容华贵,掌柜的心中叫苦不迭,额头间无故布满了颗颗豆大的汗珠。
“掌柜的,这位公子说要六碗梅子汤,多加梅子少放汤,怎么杵在原地犯起了傻啊!莫不是给这年轻公子的皮囊给看花了眼,生意都不做了?”
蹲在地上的朱老三开口打破了僵局,他就一屠子,不关心这个哪里冒出来的公子,只关心今天的书还说不说,大家都发着呆,那还听个屁啊!
年轻掌柜有苦难言,他死死盯着柜台前的年轻人,身子像怏了一样,无力的抵在身后柱子上,听到朱老三这一喊,他慌乱的拿着袖子揩了揩汗,结结巴巴说道:“这位仙……客官,您才一个人啊,要五碗梅子汤是不是多了点?”
年轻公子折扇一摇,黑白分明的眼睛眯了眯,嘴上勾起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算你个小小兔精识相,没将本公子的身份说出来,念在我心情好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他一跃而起,身轻如燕轻轻松松便坐在了柜台上,一只脚屈膝踩着柜台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掌柜,笑着说道:
“五碗就是五碗,掌柜的你该关心的是我这话都说了老半天了,怎么还没半点动静,难不成担心公子我付不起钱吧?”
说完,又以扇子撑着下巴,“嗯”了一声。
年轻掌柜目光躲闪,连连朝一旁愣住了的伙计喊道:“赶紧给客官把梅子汤端上来,多放梅子。”
伙计回过神来,撒腿就往后厨跑去。
年轻公子也不从柜台下来,只是转过身子面朝大堂,两只腿自由垂落,一晃一晃的像坐在河边泡脚一样,天真烂漫,又有些肆无忌惮。
这哪里是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倒与那镇上喜欢寻衅滋事的二流氓差不多,嚣张跋扈。
不止是掌柜表现得太过异常,大堂里也格外的寂静,即使是楼上那些有钱夫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当,一个个站起身跑到二楼栏干边,探着头打量这位不知来历的小公子,面若桃花,看一眼又侧过头去,用手绢小遮住脸,没过一会又不禁将目光再次转过来。
实在是太过丰神俊朗,英气逼人了,一颦一笑都是俘获女子芳心的致命一击!哪怕是坐在柜台上显得有些蛮横无理,可在她们这些成了家没成家的女子眼里,那就是玉树临风,潇洒不羁,毕竟这小镇上可没个这么俊的公子哥,连那听说读书不少,举止颇为得体的小先生都差远喽。
伙计这会儿去后厨端汤的功夫,又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大个子少年从外边跑了进来,一边跑,嘴上一边喊着,同样身着一身白衣,只是不比年轻公子那般素雅淡洁,少年衣领袖口都缝有做工精细的淡淡金边,腰间悬着块佩玉。
“我说公子哎,你跑这么快,咱们几个哪里追得上来啊?”
大个子跑到年轻公子身前,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年轻公子“呵呵”一笑,昂过头故意不去看大个子少年。
好不容易飞奔了几里路才追上自己师傅的少年没由得有些委屈,几个师兄弟里就数他块头最大,平日里都拿这事来笑话他像头笨熊,跟着这小孩子心性的师傅下山,一路屡遭戏弄,其中尤数憨诚的他被整蛊得最惨,就像先前还领着他们的师傅突然就加快了脚步,只远远留给一个愈行愈远的背影,几个师兄弟你看我我看你,都推脱说让跑得最快的人先跟上,再接应后边的人,这样的说辞毫无疑问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大个子两眼泛起雾气,撅着嘴,垂头丧气地走到了茶楼外的石阶上坐下来,将脑袋狠狠的埋在膝盖间。
伙计低着头,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端着盛放着六碗梅子汤的盘子走了过来,恭敬的样子,比见了镇上那些有钱老爷还要低眉顺眼,盘子里的梅子汤愣是一滴都没洒出来,按照年轻公子和掌柜的吩咐,每碗的梅子堆成小山浮在了面上,颗颗饱满,显然只是短短时间,也值得这些下人们精挑细选,一颗一颗给拣出来。
“客官,您要的梅子汤来了。”
掌柜的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竭力不让自己慌乱,先从伙计手上接过盘子,又亲自将梅子汤呈到了年轻公子身前。
年轻公子再次“嗯”了一声,只不过比起之前的态度要好了些,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得出是满意的。他笑了笑,随后从袖口取出一片金光闪闪的金叶子,一把拍在了柜台上。
掌柜的不去看那价值不菲的金叶子,只是依旧低着头,两只手端得水平,没有半点儿攲斜。
年轻公子从盘子中随手拿起一碗,容貌清雅的他除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怎么同那美丽女子的面貌有些相似,肤如凝脂,丹唇皓齿,他拿着勺子慢慢在梅子汤里搅动,漫不经心又很用心,在吃下第一颗梅子前,他抬眼随意瞟了大堂里的人,然后看到了那居中气质温和的少年,又朝楼上那春心荡漾的女子们抛去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一群可怜女人,倒是那小子不错,勉强可以去宫里谋个差事了,这天大的福缘不知道说出来,你还能不能保持现在这般淡定,呵。”
田亦在年轻公子现身后,就一直没有坐回原位,以他两年来在难忘茶楼说书的经历,对掌柜的性情自认为还算了解,绝不可能胆战心惊成那样,先前的一幕幕他尽收眼里,再加上四年来在周原身旁耳濡目染,和那些记载广泛的书籍上,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想,后在那大个子少年进来后的一言一行,猜想便又得到了一些证实。这会儿看着面不改色的,内心其实早已波澜万丈。
“修士,哪里来的修士,那座山上的修士吗?”
楼上早已是不顾矜持和礼仪的夫人小姐们的窃窃私语,年轻公子则端着碗梅子汤慢慢走到了茶楼外,刚想学大个子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脸色有些不好看,他闭目冥思,片刻之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脏没脏。”
他将一尘不染没有半点污渍的白衣长摆托在手中,蹲下身子后放在了大腿上,挑了颗梅子放在口中,笑着说道:“笨鸟先飞,他们几个是聪明,老把你当那傻子糊弄,可在我眼里,他们又何尝不是那傻子?”
大个子悄悄从两腿间抬起头,从两手缝隙里看了一旁的师傅一眼,小声说道:“可我本来就比他们笨啊!”
年轻公子将那梅子核吐了出来,然后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杵在柜台前的掌柜,掌柜的立马以眼神会意无妨,这才又转过身子,幽幽叹道:“难怪我西宫弟子总不如其他三宫,要是个个都像你这么死脑筋,只怕再过个百年西宫香火都要断了。可要一个个像那几个小鬼一样,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个子听到这话,立马抬起头,嘟囔着道:“公子,明明是你自己懒好吧。”
年轻公子一笑置之,随后说道:
“要是我说我只在这茶楼点了五碗梅子汤,除去我那份,你们几个注定有一个吃不到。可要是你这个早来的必须占去一碗,他们四人又不许另外再加,你说该怎么办?”
少年挠了挠头,有些犯难,这不是合着伙欺负他一个人吗?他弱弱说道:“那我不喝就好了。”
年轻公子眉头一凌,语气也再不如先前那般随便,“可我说不行呢。”
少年急得眼泪都快哭了出来,果然来得早就没好事,这要是我分了那一碗,以后在山上不得被欺负死,他悄悄挪了挪屁股,离年轻公子远了些,又继续开口道:“公子你再点一碗,这样就好了。”
年轻公子冷哼一声,手中的梅子汤不知不觉见了底,身前四处都是那梅核,他将汤碗拿在手中站了起来,大个子少年也跟着起身,年轻公子朝大堂内扫视一眼,随后对居中的田亦一指,冷冷说道:“我要那少年去宫里当个端茶倒水的童子,别说是不是天大的福分,就说愿不愿意,他有得选吗?”
大个子哑然,垂着头不再说话,谁叫自己师傅是出了名不讲理的慕容公子,心情不好时,一定得闹个鸡飞狗跳,有人遭殃。师弟师妹他们等下来了,得有人不好过了。
被人这么指着,还大言不惭说让你去端茶倒水,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心生不悦,大堂这么多人,除了认出年轻公子身份的掌柜没有流露半点异色外,其他人对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印象差上了几分,实在是太没把他们这帮人当回事了,还说要让小先生去端茶倒水,简直是在侮辱人,明摆着找茬来了?
田亦微微一笑,那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