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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鉴钟情》:时间

——清·乾隆 金铜镶嵌珐琅料音乐钟

01

夜幕降临。

摆满皮具、银器、唱片之类物品的小摊,在弥漫着干热空气的黑夜中支棱起顶棚。五颜六色的顶棚被灯火映衬得晶莹剔透,仿若一颗颗在沙滩上整齐陈列的海星。

这里是泰国曼谷席娜卡琳铁道夜市。

各国的观光客用或生或熟的英文跟摊主还价,试着以低廉的价格淘到心仪的小古董。

由于奔跑的原因,连乐青的长马尾辫在身后一晃一晃,抽打着黑色荔枝皮双肩包。棉质白色短袖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水洗牛仔热裤包裹着的长腿晒成了小麦色。

若非惹上麻烦,在这里买点老物件,回国倒腾些零钱花花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连乐青一边想着,一边回头,五名有着龙虎文身的泰国男子,在她后面穷追不舍。

尽管地图和路线数据源源不断地从乐青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传输过来,但人太多了,这又是她初次来泰国,很快连乐青就变成了喧闹市场里的一只无头苍蝇。

刚跑到路口,连乐青就见前方站着一个人,他戴着黑色口罩,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他看她的眼神像一口阴森的枪,仿佛随时都能从里面射出子弹。

连乐青不由得后退几步,一回头,发现后面被文身男的追兵堵死,他们有的展示肌肉,有的把脖子和手腕扭得咯吱作响准备动手,有的叽叽咕咕朝她直嚷嚷。

即使听不懂泰语,连乐青能猜个大概,无非是“你逃不掉了、赶紧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之类的话。

眼见为首的文身男就要上前扭住连乐青的手臂,她侧身躲开,顺手从身边的肉串摊里抓出把肉串冲他们扔过去,趁这些人愣神的功夫,连乐青纵身一跃,脚尖触到路边摊顶棚的同时,打了个漂亮的侧空翻,稳稳落到摊位边缘的空地上。接着,她掰开惊呼不已的围观群众,绕过象神庙,踩着西康广场旁的廊道商店墙壁,不多会儿,就到了轻轨安努站附近。

与此同时,一辆矫跑朝着夜市的方向驶来,里面坐着名中国男子。

黝黑的泰国司机从没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用浓重地方口音的英语介绍:“我们已经抵达铁道夜市的地标,停车后,你沿着西康广场旁的入口进去就行。”司机一边说,一边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偷瞄他,他有着挺直的鼻梁、眼神冷冽,脸部轮廓有着亚洲人少见的硬朗,穿了件白色亚麻衬衣,衬得皮肤宛如无暇的和田羊脂玉。

男人说了声谢谢,细长白皙的手指掏出复古皮雕钱夹,就在这时,司机突然惊恐地叫起来——

一名披头散发、脸孔被遮住大半的女子出现在车头!

就在车头碰到她衣服的瞬间,连乐青跳到空中,翻滚一圈,轻轻松松,就从车头越到了车尾。

太快了,无论是车里的男人还是司机,都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

男人凭着直觉判断这是个中国女子,不禁蹙起两道剑眉。

司机停车,男人付了车资和小费,打开车门,发现脚边安静地躺着一个玉坠,雕的是笑面弥勒。

男人轻笑,这玉坠表面光润,看得出来经过长期佩戴和摩挲,料子用的却是最普通的青玉,刀工有些堪忧,以至于嘴生得有点歪,痞痞的,丝毫没有神仙样儿。并不是什么有年份的东西,花上几十块就能在网上买到。

男人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却对手工制品极为尊重——不管东西价值几何,匠心始终独一无二,他微微俯身捡起玉佛。

“佛祖保佑,没有撞到人。”司机心有余悸,看到男人手中的玉佛,松了口气,“这玉佛跟我们有缘,客人你不要,就留给我。”

男人冲他淡淡地摆手,把玉佛塞进随身带的旅行包里——

中国的东西还是回中国吧。

02

此时的连乐青看着镜片上的地图,边跑边确认助手Keely发过来的地址,根本没有察觉自己那尊佩戴了十二年从未离过身的玉佛不翼而飞。

“乐青,在这里。”随着软糯的女音,一只柔若无骨的白嫩小手伸过来,将连乐青拽进了路边的服装店。

那是穿着抹胸短裙、身材性感、脸孔妖娆的Keely。

Keely原名甘怡,曾是个被男人抛弃、满脸泪痕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对未来不再有任何期待的柔弱女孩,若不是造化弄人,与连乐青产生交集,绝不会蜕变为如今这副处事果决的模样。

连乐青来不及细想,Keely将她推入更衣间,把买好的筒裙迅速裹在她腰上,又抓起连乐青的马尾辫盘了几圈,塞进一顶大红的遮阳帽,最后摘下她的眼镜和双肩背包,放入自己提的大拉杆箱。

连乐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朴素的她在Keely娴熟的一气呵成的变装下,瞬间变成着装浮夸的游客。

两个女孩手挽手走出试衣间,几名文身壮男已气喘吁吁追了过来,用高大的身体堵住店门,眼神阴狠地打量着服装店里的每个顾客。

此时除了连乐青和Keely,店里还有几名韩国人,正吵吵嚷嚷地跟店主砍价,Keely见状灵机一动拿出手机,搂过连乐青自拍,用韩语大喊一二三。

连乐青也会意地拖着Keely向那些韩国人靠了几步,还抬起帽檐,对着手机镜头挤眉弄眼,装作他们的同伴。

为首的文身男走到连乐青身边,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眼里划过一丝疑惑。

连乐青礼貌地笑笑,用蹩脚的英文说了句:“你好,有事吗?”

那文身男觉得连乐青不像他们要找的人,摇摇头走走过去用泰语跟其他壮汉交流了几句,便转身离开店门。

连乐青这才松了口气,想着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料到,那文身男突然折回,飞起一脚就将Keely的拉杆箱踹翻。

来不及等连乐青她们反应过来,藏好的眼镜就从裂缝里掉出来。

为首的男人见状露出笑容,指挥其他人围住连乐青和Keely。

眼见自己就要被抓住,连乐青在情急之下突然大喊了一声——

“非礼啊!”

别说这些泰国人听不懂的“非礼”,就算喊破喉咙叫“help”,恐怕都没什么用处。

文身男有恃无恐地冷笑,动作更强势了。

偏偏下一秒,警笛声像听到这中国女孩的召唤一般,立马在街上炸开,接着,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服装店,把这里围了个密不透风。

“没想到泰国警方语言能力也了得,办案效率也高。”连乐青高兴地拍了拍手。

“你想太多了,是我提前联系他们在这里交货。”Keely从地上拾起黑色皮包,丢给连乐青,“东西在这包里吧,给他们?”

连乐青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掏出块首红宝石项链,一句话也没说,丢给了警察里面看起来官衔最高的中年男子。

警察脸上的肥肉立马哆嗦起来,畏畏缩缩地伸手接住,生怕一个不小心这项链划个道子,自己赔到倾家荡产。

那些文身男也呆住了,面面相觑,不停地摆手,叽里呱啦地叫唤,应该是在说这事与他们无关。

可是容不得他们辩驳,Keely就大步走到胖警察跟前,用流利的泰语跟他沟通。

文身男们越听脸色越白,转身就跑,几名警察蜂拥而上,将他们按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几个人只能恨恨地瞪着连乐青。

连乐青不以为意地笑笑,那笑容却并没有荡开在眼底,如果你仔细去看那双眼睛,会发现冷若冰霜。

她既不是见义勇为的路人甲,也不是黑吃黑的小偷,而是以寻宝为生的猎人。

这次和Keely到泰国度假,只想尝尝海鲜、拜拜佛像,谁知刚落地就接到谢怀遥的邮件,说皇家珠宝中心有条鸽血红宝石项链失窃。

天然的红宝石非常少见,铬含量多的“鸽血红”更是凤毛麟角,那种明艳、纯粹、剔透的红色与其说是生命之血,不如说是一把炽热的火,能点燃所有人心中对于美的追求,也能将他们的理智烧得精光,只留下对物质的渴望。

2015秋,香港佳士得拍卖了一枚重15.04克拉的缅甸鸽血红红宝石,成交价是1800万美元,即每克拉120万美元。

皇家珠宝中心的这条项链所用的宝石和它成色相近,但要小一半,加上手工和其他材料费,换算成人民币是6000万左右。谢怀遥揽活,一般会收取标的物市价的1%—5%,也就是说这次的寻宝酬劳不会低于60万。

看在钱的分上,连大小姐发扬了白求恩精神,不但在五天内找到失物,还买一赠一,帮警察抓住了盗窃团伙成员。

遗憾的是,还有一个人没抓到,那个戴着口罩的男人!

想到对方看向自己时的那个枪口般阴狠的眼神,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向店外,发现那男人此刻矗立在人群之中,静默地盯着她。

等连乐青跑出去……

他已经转身,消失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之中……

03

连乐青并没有沉浸在没有追上那个男人的懊悔中,因为很快,她发现了更倒霉的事儿——

与谢怀遥接头的华裔警长,找泰国珠宝专家鉴定完珠宝之后,摆出一副格外豪爽的态度:这次破例从办案经费里支出两万泰铢作为她们的酬劳。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大堆土特产和演出门票送到两人所住的酒店。

连乐青简直气得都乐了:两万泰铢折合人民币也就4千多块。她冒着被拆骨食肉的危险,可不是为了这个,更不是为了看一堆比自己胸围壮观的大老爷们跳舞。

要知道,皇家珠宝中心的老板可是泰国国王九世皇普密蓬·阿杜德。

为了表示感谢,他们应该给爵位、送城池才对。

这泰国人也太吝啬了。

因为这事,连乐青回国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好多天都打不起精神——

不过,这次的活儿是谢怀遥揽下的,谢怀遥似乎欠过那位华裔警长的人情。

连乐青是个通透的人,生意上的事情,有时候不能光看账面。所以,她也就不多嘴了。

本以为这次糟心的旅程就此画上句点了,结果回程的途中发生件更更倒霉的事,在连乐青所搭乘的飞机起飞后,她突然发现她的玉佛不见了,当时,飞机正穿过云层,弦窗外是大片的云海,有人被这样的美影吸引了目光,也有人都昏昏欲睡,连乐青猛地挺直后背,吓了旁边的Keely一跳。

Keely不由得担心地问:“乐青,怎么了?”

“我的玉坠丢了。”连乐青浑身哆嗦,手颤抖着,去解安全带。

Keely知道经连乐青手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她向来都是满不在乎的,唯独这个玉佛,从她们认识起,连乐青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似乎和她失踪的母亲有关?

Keeely从没见过连乐青这副模样,像是天塌下来一般,眼神涣散、面如死灰、手足无措,Keely赶紧伸出手臂,抱住连乐青的腰:“乐青,你冷静点,我会按照你经过的路线调出视频,只要有了线索,怀遥姐一定会让泰国警察全力去找。”

接着她用眼神示意空姐过来帮忙,两人合力把连乐青按回座位,给她喂了杯水,连乐青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否则恐怕她会直接从两千米高空跳下去……

谢怀遥是个善解人意的闺密,明白连乐青在泰国受的憋屈,等两人一回国,赶紧给她们找了个大活儿弥补。

“有客户要找丢失的清乾隆时期的一座金铜镶嵌珐琅料音乐钟。音乐钟市场参考价是人民币1320万。客户同意我们抽取5%,并且支付了5万块定金,我已经打进你的账户了。这次你拿4%,至于跟Keely分多少,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谢怀瑶的话还没说完,连乐青就迅速地在心里换算了一下,那个数字瞬间让她精神振作起来,脸上浮出个浅浅的笑容:“怀遥姐,谢了啊,我这就叫Keely过来。”

三个女生随即到谢怀遥位于闹市区的工作室碰头,在北欧风格的米色布艺沙发上并排坐下后,谢怀遥把所有资料投射到墙面。

谢怀瑶比连乐青大两岁,生得明眸皓齿、杏眼桃腮,长发如瀑,直垂腰间,像极了古代的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都是迤逦的水墨画,和时尚的Keely构成强烈反差。

连乐青本来也算可爱,但夹在两个超级大美人中间,硬生生被衬托得平平无奇,不过她丝毫不在意这些,一脸严肃地盯着墙面上的视频。

那座珐琅音乐钟底座为嵌有蓝色珐琅的黄铜,白色珐琅表盘上标的是罗马数字。跟德国Aucationata拍卖公司拍出280万欧元的清乾隆蓬莱八仙八宝转亭珐琅音乐钟所用材质类似,但题材不是八仙八宝,而是群仙祝寿。王母端坐在象牙雕成的楼阁亭台之中,姿态各异的仙女上弦之后便翩翩舞动,看起来十分精美。

“这珐琅音乐钟本是我一位客户的父亲所有,这位客户因为公司流动资金不够,私自用它抵押了80万借款。两年后,想要赎回音乐钟,对方却声称音乐钟已经丢失。”谢怀遥边解释,边飞快地调出几个人的照片。

屏幕上面的第一张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皮肤黝黑,一脸憨厚,那是此次的客户朴春。

第二张照片里的男人叫顾耀华,和朴春差不多年纪,嘴角有颗痣,眉头紧锁,看起来心思颇重。

等照片放到第三张的时候,Keely不禁惊呼起来,连乐青也有些吃惊,因为这个男人压着眉毛,双眼直视镜头,脸美得有些过分,就像文件里误入了某张明星图片。

不过连乐青知道谢怀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断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果不其然,就听到谢怀遥说:“这是北城古玩字画鉴定所的首席鉴定师钟维勋,顾耀华两个月前私下找他掌了眼。”

连乐青没说话,像是有些迷茫,又像在思考。

“你不认识他吗?钟维勋可是北城的风云人物。”Keely见状连忙从手机上调出一段视频给她看。

那是一则社会新闻:某别墅失窃,业主陈先生丢失300万的古董花瓶,警方24小时内将古董追回,司法鉴定失物为现代工艺品,价值999块人民币。古董鉴定专家钟维勋提醒各位市民:收藏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现在的新闻也够无耻的,为了收视率,竟然把美男的照片也放了上去,这不摆明了给人家拉仇恨么?

连乐青不禁觉得好笑。不过这个钟维勋也够可恶,999是个什么意思?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Keely已经拿出小笔记本,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敲,不出一会儿就整理好了资料:“音乐钟表最后的线索在钟维勋这里断掉,东西有可能已经被他收藏或是转手。有点可惜的是,我们从泰国回来,跟他坐的同一班飞机,不过他在特等仓,就这样错过了结识机会。”

“只要他还活着,机会多的是。”连乐青让Keely研究下钟维勋的习惯,还有经常出没的地点,自己则晃晃悠悠走出古董修复工作室。

俗话说:吃饭诚可贵,寻宝价更高。若为睡觉故,两者皆可抛。

泰国之行所受的身心创伤,她要大睡三天三夜补回来。不过在那之前,连乐青得挑选一张舒适的新“床”。

04

“钟维勋你给我滚出来!”

位于北城二环的古玩字画鉴定中心忽然闯进了好几个来势汹汹的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劳力士金表穿着真丝衬衫的男人。

“钟先生出差还没有回来,请问几位有什么事?”前台小姐话音刚落,就被来人粗鲁地推开。

一行人气冲冲地推开了钟维勋办公室的门,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就开始破口大骂:“什么狗屁专家,我看你们和小偷是一伙的,为了让他减低量刑故意……”

所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几个眼尖的看出这领头的劳力士就是新闻报道里的陈土豪,赶忙上前劝慰。那陈土豪却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号啕大哭:“我花了几百万买回来的古董,你们轻飘飘的一张纸就将它贬得一文不值。”

“999块嫌少?”

一个低沉、冷静而又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声音来自门口的方向,众人循声望去。

男人穿一件黑色外套,逆光走来,面孔有些模糊,但是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寒意,一直走到光亮处,众人才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精雕细刻般好看的脸,陈土豪愣了愣,可此刻他无心欣赏,跟见了杀父仇人一般冲上去,想要抓住钟维勋的衣领,可是身高不够,踮脚踮得都抽筋了:“你放屁呢!亏损的那几百万,你给我补上啊!”

“自己打眼了还有脸来这里?像你这种收入和审美成反比的暴发户,花多少钱买三岁小孩都能做出来的赝品,本来谁都管不着。不过,占用专家的时间,耗费国家资源,就另当别论了。”

钟维勋越过鼻尖漠然地看着对方,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话给对造成怎样致命的爆击。

其实999的价格是价格认证中心最后拍板的。他作为瓷器类专家只是受文物鉴定中心邀请,参与了工艺品的主要鉴定工作,并得出结论:劣质,却因为脸长得好被做成新闻主角。

不过这种程度的黑锅对他来说,懒得乱费时间争辩。

“你……你……”陈土豪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费力地仰起脖子,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你等着,我要去找你们所长投诉你。”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前后不过二十分钟时间,钟维勋就被所长叫过去喝茶了。

所长见到这位爱徒亦是头痛:按照常人思维,像陈土豪这样的受害者,哄一哄,表示下对他的同情,时间久点,陈土豪自然就明白了。

钟维勋反其道而行之,往人伤口上撒盐,若他不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肉眼鉴定结果可以跟折射仪、密度仪之类的现代仪器媲美,早就被所里炒成了鱿鱼干。

“小钟,咱们下回能不能悠着点,再这样下去,鉴定中心怕是要变成闹剧中心了。”

钟维勋原本搭着长腿坐在会客椅上,可这屁股还没坐热,就悠地站了起来,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所长,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申请回家继续休假。”

也不等所长回答,他就迈开长腿扬长而去,留给前台小姐,一众一见到他就眼冒桃心的女同事,还有涕泪横流、咬牙切齿的陈土豪,一个俊逸绝尘的背影。

05

从鉴定中心出来,钟维勋的电话就响了,是温故打来的,说要他去故人来,有好东西给他看。

故人来在李家园子古玩市场里面,是温故开的一家古董店。

温故也算那片的名人,十几岁就在散摊区练手,折腾古董挣些钱后,就置下门店,雇了几个小伙计。

他本身就长得柔美,还留着一头及肩的头发,有时用皮筋绑在脑后,经常穿白底灰色的长袍,手上缠着一串核桃,就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非常有辩识度。

最最重要的是,他有双天生的桃花眼,很会做生意,特别是女人的生意,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的女人,他都能将她们哄得找不着北。

就连钟维勋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不知怎么的,也被他拉去成了顾客兼茶友,有事儿去故人来买古玩,没事儿就一起品品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一斤几千块甚至几万块的货。

通常是温故在茶桌边絮叨个不停,说什么茶品如人品,先苦后甜,苦苦甜甜……钟维勋一声不吭,借着嘴角的清苦茶味和桌案上缭绕的檀香顾自沉思。

而此时,钟维勋刚从泰国回来,只想睡个大头觉,若不是所长平时对他好,报到都是懒得去的。他径自走到车库取车。

钟少对现代电子产品、车这些东西唯一的追求就是舒适便捷,所以平常就开一辆SUV代步,虽然为了舒适度,内部也做了些改造。

钟维勋拉开车门,薄唇轻启,对着手机,吐出两个字:“没空。”

“你说说你既没家室,也没女人,怎么约你一次就那么难……”温故还没说完,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很没有幽默感。

温故这种生意人,最大的优点,说好听点叫孜孜不倦,说难听了,就是二皮脸。

挂他电话,再打一次就是了,不过,这次温故变聪明了,直奔主题:“我帮你订的那个黄花梨木柜子到了,你今天不来验货,我只能向你保证,明天这个柜子就不再是你钟先生的柜子了。这不,我刚刚还赶走了一个识货的女买主,对方刚好还是我的那杯茶。你就这么对待一个重友轻色的人?”

他边说边笑,那边半天没声音,一看手机,通话又结束了……

这人……

钟维勋把车开出停车场,挂了电话,打转了方向盘,直奔李家园。

温故好整以暇地坐在故人来大堂里,摇着一柄水墨画折扇,他所使用的茶桌、凳子,包括小茶壶和烟灰缸都是清末民初的,一看到钟维勋过来,就跟招财猫一样笑眯眯招呼他喝茶,说是朋友刚送来一饼干仓普洱。

这种茶叶往往要在干燥、通风的仓库里陈放十到二十年,自然发酵,直到闻起来有淡淡的樟树气味,实属珍贵。

钟维勋却摆手:“东西呢?”

“放心,东西还给你留着,不急在这一杯茶的时间。”

“你说赶走了买主不就是想让我着急?”钟维勋语气淡淡的。

“你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温故知道这杯茶是推销不出去了,笑着甩了下手中折扇,就带着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了楼。

楼上是一个古董仓库,有百来平,装修也古朴厚重,瓷器、字画琳琅满目,钟维勋越过它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海南黄花梨木柜子。

他没由得走近一看,这回温故还算靠谱,柜子纯素面,1.8米高,2米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东西,严格来说不算古董,贵在材料纯正,成色好,几乎不需要修缮,往后使用时,注意保养就行。

他这个人好东西收藏了不少,但是看到心爱之物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赞赏的表情,忍不住敲打品鉴了半天,有些兴奋,一打开柜门,却呆住了——

柜子里面团着一团头发与棉布,仔细一看,居然是个女人?!

她侧身躺着,姿势微微有些蜷缩,头发垂下来修饰着半张脸。温故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蹲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活的。

柜子里的女生双眼紧闭,睫毛微翘,呼吸匀称,似乎睡得正香。

“温故,你什么时候做起了人贩子勾当?”冷不防,钟维勋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女买主,两个钟头前就来过,后来没见着,我还以为她走了呢。”

温故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柜子里的女人,好似在欣赏古画,锤了一下钟维勋的肩膀道,“你小子命好,买个柜子白得个睡美人。”

“就这种货色?”

钟维勋刚说完,柜子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原本档在脸颊的头发散开来,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算不上多漂亮,但惹人怜爱。

不过下一秒,她就揉了揉眼睛,在柜子富余的空间里伸个懒腰,笑道:“老板,这个柜子我要了。”

事实上,柜子打开的瞬间,连乐青就醒了。

不过,这个柜子实在是太舒服了,里面只有一条横隔,下半部分空间宽敞,几乎能伸直腿。木材经过放性和长时间的氧化,散发出淡淡香味,让人安心,她都有点舍不得出来。自从十三年前那件事情发生过后,连乐青就变得极其没有安全感,只有在柜子里睡觉才不会做噩梦。

难得遇到个舒适的柜子,不好好在里面养精蓄锐,多待一会怎么对得起自己,可是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愿,那句“就这货色”她可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老板,你这儿哪来的苍蝇嗡嗡嗡,扰人清梦。”养足了精神的连乐青觉得自己可以打倒一只老虎。

她猛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恶狠狠地朝着那个站在老板旁边的男人瞪去。

这一瞪,连乐青看到了一张好看得心惊肉跳的脸——这只苍蝇,不对,这个男人宽肩窄腰,身形修长,眼神冷冽,气质出尘,他静静站立,将这一室价连城的古董里也衬得暗然失色。

连乐青记性向来很好,只消一眼就能确定,这个人就是谢怀瑶的放映墙上见过的那个鉴定专家——钟维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不用找机会了。连乐青心里的不快刹时烟消云散,脸上也露出俏皮的笑容:“嗨!”

男人却在这时冷冷地开口了:“出去。”

06

“你说什么?”

“从我的柜子里出去。”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看她的眼神满满写着嫌弃,仿佛在看一只蟑螂。

“对不起,我已经跟老板说好了要买下这个柜子,你来迟一步。”连乐青大咧咧地在柜子里盘好双腿,做了一个占领的姿势,得意而挑衅地看着他。

这男人连皱眉的样子都那样赏心悦目,不过人品就实在不敢恭维了,可惜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不可理喻!”

钟维勋是何等段位的人,自然没必要在这种市伂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有些不耐地看了温故一眼,大意要他解决。

温故也十分为难,他就算得罪了谁也不敢得罪故人来的大金主钟维勋,只好眨着桃花眼,堆出满脸笑容,对连乐青使出他的撒手锏:“顾客贵姓?”

“免贵姓连。”

“连小姐人长得漂亮,眼光又好,按理说,我把东西送给你,再贴上自己都是应该的。”他顿了顿,笑容放大,“可是呢,柜子是这位钟维勋先生要的,他也付了款,东西已经是他的,我这里有很多宝贝,我可以带你看看别的,你要什么都打八折。”

“不需要,你这儿我看得上眼的也只有这个柜子。”连乐青颇为狂妄地说。

“如果连小姐执意要买柜子,那就只能跟它的新主人商量了。”温故耸耸肩,用扇子捂住嘴,把难题丢回给了旁边一言不发的男人,摆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连乐青一听还有商量余地,马上对钟维勋伸出五根手指,豪气冲天:“给你五千,我买。”

钟维勋愕然。

温故听了这话,拼命忍住笑,以至于身子乱颤,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海南黄花梨系红木黄檀属,纹理华美,香气清幽,百年不腐。

明清时期,海南黄花梨通常用来做家具,但其中大多数流往国外,只有极少部分散落在民间,如今它已被国家列为一级珍稀、濒危的植物。

那可不是什么紫檀属的越南黄花梨,或者淘宝上泛滥的非洲黄花梨,价格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重。就算一条手串,也能卖到几万块。

钟维勋没见过这么智障且这么不要脸的女人,直接对着柜子里的连乐青伸出了手。他的手十分白晳,骨节修长,指甲也修剪得整洁。

连乐青看了却打了个机灵。她历来讨厌和男人接触,不由得往里缩了缩。虽然为了工作,连乐青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但全是逃跑的本事,这次没处可逃,又碰到这么恶劣的家伙,她一边大叫非礼,一边拼命挣扎,可在他手中就像只兔子,被揪着轻松地从柜子里拖出来,丢到一边。

不仅如此,那小气到极点的男人,生怕她会抢走柜子般,马上叫了货车和工人把柜子运去了他家。

都忘了跟老板温故说再见!

春风晓月是一个高档小区。

远离闹市,环境极其静谧优美,枯藤假山、小桥流水,透着幽幽古韵,让人仿若置身苏州园林。

房子都是一梯两户的复式结构,钟维勋住在七楼,进门之后一眼就能看到墙上框着的名家字画,不仅是字画还有不少摆设,屋子里的陈设从屏风到茶桌到太师椅到柜子也都是很有质感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干净整洁,并不像单身人士的家。

钟维勋指挥工人把柜子放到房间后,就下楼去书房看书了,等他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屋子里有动静。

是小偷吗?他悄声走上二楼,进入卧室,很快发现,那怪动静就是从柜子里传来的。

钟维勋随手抄起一把匕首,猛地打开柜子,正要刺向入侵者,却发现——一个女人躺在柜子里。

她不仅伸展身体,头发也散在两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嘴角还微微勾起,仿佛做了一个好梦,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竟然是在温故店子里遇见的连乐青!

她应该是在工人在搬柜子上车的时候,趁机溜进柜子里的吧?手脚够快,思维也够奇葩啊——竟然把他的柜子当家?!

钟维勋冷眼睨着她。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光亮,也许是开柜子的声音再次惊醉了连乐青,她睁开眼睛。

见一双黑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连乐青不由得有些心虚,却又拉高了嗓门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定了这个柜子。”

梨花木柜子散发着阵阵远古的木香,两个人一个在柜中,一个在柜外。

他一言不发,她纹丝不动。

犹如两位对峙的高手,这个时候,眼神就是武器,短短几秒内就能杀百十个回合。

接着,钟维勋的手动了一下,连乐青正要尽全力防备。就见他摸出手机,冷冰冰说了一句——“保安,请上楼一趟,我家进贼了。”

“抢我柜子的你才是贼呢!”连乐青差点没晕倒,慌忙上前,原想捂住钟维勋的嘴,可她个子矮,动作又太大,连带从柜子里滚出来,生扑在了钟维勋身上,钟维勋没有防备,手机立马飞了出去,人也跌倒在地上。两人慌乱中抱着滚到沙发边上,好巧不巧嘴唇嗑在了一起。

柔软而又微凉的触感从唇边扩散开来,鼻中传来淡淡的烟草气息,身躯被有力的臂膀桎梏,对方坚实的肌肉仿佛透过衬衫,烙印在了连乐青的皮肤上。

很烫。

能听到对方激烈的心跳。

将一张放大看依然没有一丝瑕疵的脸瞧了个够。

连乐青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有只蒸汽火车在呜呜叫。

为什么眼前的男人似乎和别的男人有那么一点不同,和他接触并没有让她反感,难道是因为他接触的古董多所以有了古董的气息?

“钟先生,你还好吧?”突然大门被闯入,一群保安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傻眼了,不由得咳嗽几声,说了句打扰,赶紧撤退——

“刚才……”

“好像是钟先生抱着那小姐,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下?”

“现在的年轻人啊!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生猛着呢……”

“牛!”

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钟维勋没有听到保安的对话,但也意识到他和连乐青姿势极为暧昧,经过刚刚的折腾,他的衬衣已经被扯开大半,嘴唇还压着她的,而连乐青身上的肩带也不知何时比匕首划破,断成两截,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片春光。

这场景……

钟维勋找回自己的理智,放开她,故意用恶狠狠的语气说道:“柜子我是不会给你的,最后再奉劝你一次,现在马上离开我家,否则……”

“你不卖,我还真不走了。”不等他把话说完,连乐青就挑起眉头。

为了查出音乐钟的下落,她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是刚刚就这么丢了初吻,她心里也有些委屈和不甘。

她站起来拍了拍灰,从身上摸出一百块钱,甩在男人手上,故意趾高气扬地说:“收着,这是这个月房租。虽然你家地段不错,但我住个柜子里就占用一两平米。我出的也算是市价了。”

说完,连乐青不去看钟维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的脸,拉开柜子的门,轻松地钻了进去,打算明天再把换洗衣服什么的搬过来。

无奈……已经无法形容钟维勋的心情,这些年,他也遇到过不少顽主,比如陈土豪那样的,他都能轻松自如地应付。

但是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真能被她搞崩溃。

钟维勋沉默了一会儿,到客厅博古架上,找了一把青桐锁,把柜门锁上,强压下愤怒的情绪道:“你喜欢这个柜子,那就一辈子待在里面别出来了。”

过了半小时,钟维勋听完一盘黑胶唱片,原以为她在柜子里出不来也该急了,走到柜子边,低声道:“知道错了,就赶紧求饶。”

哪知从缝隙里看去,连乐青在柜子里玩手机游戏玩得极为开心,硬生生地笑出了酒窝。

“……”钟维勋想到了温故放在这里差点熏死他的榴莲,不过以他的修养,把榴莲丢在柜子里这样的事情他是断干不出来的。

而且就算他丢了榴莲进去,指不定,她高兴地把榴莲吃光了,连榴莲刺都不剩一根。

钟维勋觉得,比起这个瘟神来说,损失一台柜子真的不算什么,于是打开柜门,对她说:“柜子便宜卖给你,五十万块,不议价。”

连乐青一听,脸上半分惊喜也无,反而摇头,理直气壮地回答:“不行,太贵了,我买不起,要不你雇用我,包吃包住,我当保姆抵柜子钱?”

钟维勋本身不是个脾气好的主,平日里虽然桀骜不驯,做事有点踩线,但是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

可是遇到这个女人,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原则和风度了。

暴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一定能解决疯女人!

于是,一天之内,他第二次拎着她,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扔了出去。

07

总算成功地将瘟神赶走了,钟维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世界又恢复了清静。

他一向是老干部式的作息方式,睡得早也起得早,而且睡眠很浅,这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睡到半夜,他隐约听到房间里有声音。

想必是风声吧,他皱着眉,疲惫地用枕头把耳朵堵上。

第二天早上,阳光还没有照进房间,钟维勋就醒来了,他正要找衣服,马上就察觉到不对,自己那些烫蔚得整齐,昨天晚上亲手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的衣服都被胡乱丢在外面,皱皱巴巴、可怜兮兮,活像沦为乞丐的王子。

来不及思考,钟维勋条件反射地走过去打开衣柜——

里面空空如也。

接着楼下传来尖利的报警声,他心中浮出不好的预感,立马迈开长腿跑下去。

不下去还好,一下去就发现楼下全是呛人的烟,油烟报警器叫得都哑了。钟维勋捂住鼻子,咳嗽连连。

“你起来了,”罪魁祸首笑意盈盈地站在餐桌边,脸上糊的不知道是锅灰还是什么,跟只小花猫似的,“来吃个煎鸡蛋吧,作为借住了你的柜子的报答,以后我给你做早餐。明天我们吃蔓越莓面包怎么样?”说罢,她还用手机App查起了菜谱。

钟维勋满脸黑线。这女人是猴子请来的杀手吗,是要炸掉他的厨房,还是要把他毒死他?!

噩梦,噩梦,他一定是还没有清醒。

钟维勋忍不住掐了一下虎口。

痛……

“你怎么进来的?!”

连乐青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肃杀之气,声音也冷若寒冰,赶忙放下手上的盘子认真地建议道:“那不然你先吃早餐,边吃我边和你讲。”

钟维勋掀起眼皮,瞅了一眼桌上盘子里那两枚看不出原材料的东西,一股恶心油然而生,若不是靠着扶手,真有些站不稳了:“你确定这是煎鸡蛋,不是原子弹……”

事实上这也是连乐青第一次下厨,从小到大,她都是学校大食堂的忠实拥护者,毕业后跟Keely住在一起,就愉快地开始蹭饭之路。

严格说起来,她除了跑得快,能够一眼鉴别古董真伪之外,还真没什么特长。不过,自信还是有的,连乐青一张脸笑成了太阳花,邀功道:“别开玩笑,煎鸡蛋没有做原子弹复杂了,鸡蛋和油都是从你冰箱里取的,绿色、有机、无公害、营养价值高。”

钟维勋唇角逸出一丝冷笑,走过去,端起盘子,忍无可忍地倒进了垃圾桶。

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你这个人怎么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连乐青气愤得嗷嗷叫。

“没错。我不光不尊重你的劳动果实,还不尊重你。”钟维勋点点头,提起她的衣领,思考着到底要把她扔进楼下垃圾箱呢,还是叫个快递上门打包寄到南极。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钟维勋不敢松手,怕这女人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拧着她就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保养得当的美妇人,穿着黑色旗袍、挽着高发髻,戴着珍珠耳环,气质非常高贵。

“妈,你不是知道我家密码吗,按什么门铃?”

“总得给你时间收拾整理吧,免得你觉得妈妈碍事。”来人说着,一双凤眼犹如扫雷,兴致勃勃地在儿子的身后搜索起来。

“朱阿姨,你来了?”连乐青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打招呼,钟维勋想把她的头按回去,可她又从另一边探出来,就像游戏机里打不尽的小地鼠。

“你就是乐青吧!”朱女士眼睛里放光,轻轻一推,把儿子推到一边,钟维勋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到母亲亲热的声音,“维勋这孩子昨晚欺负你了,回头我一会教训他。”

他欺负她,笑话。

连乐青乖巧地点头:“阿姨,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钟维勋脑袋都要炸开了:“妈,她不……”

“你别说话,”朱女士打断儿子,把他拉到一边,放低了声音,“我还没说你,交了女朋友也不和家里说。”

朱女士身上没有普通大户人家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息,觉得儿子只要找个性格、人品、样貌都过得去的就行。

偏偏钟维勋那小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好多小姑娘天天送他巧克力,快三十年了,却从不对任何女人摆好脸色。

前不久朱女士去鉴定所看他,听到两个漂亮的女同事聊天,说什么钟维勋只喜欢有年份的东西,恐怕会娶一具千年女尸回家。朱女士吓得半死,足足吃了两个月的某千金丸,才平复了血压。

看到连乐青,她恨不得立马给对方一个拥抱:这孩子虽说跟围绕在儿子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比起来,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好歹是女的,活的!

钟维勋对女人这种生物实在不了解,懒得跟他妈解释,上了楼,再下来时,连乐青第一眼就看到他换了衣服,一件驼色的昵子衣,这种颜色和简单的款式一般男人根本驾驭不了,不得不说,他气质好,有一副欧美男模般的好身材,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仿佛量身订做。

连乐青不禁呆了呆。

不过有点破坏气氛的是,他一下来就倨傲地用下巴指了指连乐青,对他妈说:“我要和她出去一趟。”

说完,不等连乐青反应,就把她拽出了门。

“好,好,你们去玩。妈妈不打扰你们。”朱女士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喜笑颜开,一脸陶醉地想,不知今年年底能不能抱上孙子。

“你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怎么会认识我妈?”门一关,钟维勋就放开她的手,仗着身高优势,把她卡在墙壁边上,仿佛审讯犯人一般,“只是为了争一只柜子,就住到陌生男人家里?”

连乐青被他这么一凶,想起头天晚上的事——

被赶走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给Keely打电话:“虽然我接触到了目标人物,但是失败了。”

Keely听到她用五千块买黄花梨柜子,顿时无语,让连乐青赶紧回家,她们再找别的机会去查钟维勋的收藏。

但从刚刚保安进入房间的速度来看,春风晓月的安保措施相当严格,即便乐青身手不错也不能随意潜入。

很麻烦!

“钟维勋,你这个混蛋!”

可恶,抢了她的柜子,夺走了她的初吻,断送了她的生意,现在还把她扫地出门,她连乐青可不能由着她这么欺负!

连乐青站在春风晓月大门口,忍不住对着七楼大吼大叫。亏得她的长相太有欺骗性,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值班的保安一眼认出了她,心里暗自为连乐青打抱不平:这钟先生真是过河拆桥,占完便宜,竟然半夜把人家赶走。

其中一名保安赶忙招呼她进了门卫室,笑嘻嘻地给了她一个号码:“钟先生的妈妈朱女士前段时间特意留了个电话在我们这里,让我们帮忙留意他儿子有没有交女朋友。”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连乐青忙不迭地播通钟维勋妈妈的手机。结果对方听到是女孩打来的,欣喜若狂,巴拉巴拉地跟她聊了快一个小时,还说了他家的密码。

不过,连乐青要怎么和钟维勋解释?她总不能说:“你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你妈担心你找不到活的雌性动物做伴。所以我勉为其难冒充一下?”

钟维勋见她低着头,眼睛咕噜噜直转,就像只在想鬼点子的小花猫,心软了点,看她也不像什么商业间谍,便提议道:“我可以把柜子给你,条件是你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不行,无功不受禄。说五十万就是五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连乐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钟维勋:“……”

钟维勋百般无奈,拨通温故的电话。

温故受宠若惊的声音传来:“什么大事让钟少主动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问你,如果你捡到一只流浪狗,它赖着不走,有什么处理的办法?”钟维勋皱眉看着被堵在胸口和墙壁之间的连乐青,一边听温故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他迅速从中提取总结出三点,1、吃掉;2、给流浪机;3、送人。

这都什么建议,他迅速地脑补了一下相应的场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慷慨地打断温故的话:“那就送给你,你现在给我领走。”

也不管温故那句“不不不,我小时候被狗追着咬过,对这种生物天生没好感”。

说罢,他便按电梯进了地下车库,连乐青乖乖跟在后头。

“上车。”他降下车窗。

连乐青以为他受了什么高人指点,突然醍醐灌顶决定接纳她了,于是开心地拉开车门,大剌剌地坐进副驾驶:“我们去哪里?扔了我做的煎蛋,要补偿我,一起去外面吃早饭吗?”

“你那厨艺活该饿死。”他讽刺地说,又对她命令,“坐到后面去。”

连乐青扁扁嘴。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这次她没和他争,因为对她来说坐哪都一样。而且,让连乐青惊喜的是,后座居然有个盒子,装着两只苹果,她赶忙抓起来,吭哧吭哧干掉了一个,至于第二个,她依依不舍地看了半天,摆出个讨好的笑脸,从后面递给钟维勋。

这女人真是随遇而安啊。

钟维勋哭笑不得,嫌弃道:“脏?!”

李家园故人来古董店里,温故依旧一身长袍,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品茶,一见到连乐青,就把整件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摇着扇子走过来,一双电力十足的桃花眼灼灼其华,嘴甜得跟蜜似的:“钟少,你说的……是这么可爱的流浪狗啊,有多少我收多少。”

“少废话,给她重新找个柜子。”钟维勋不耐地说,“便宜点的,五千左右。”

“……”温故妩媚的笑容僵住了,“钟大少,别开玩笑了,故人来虽说不是什么大店子,却也不收二手烂家具。”

“我也不要二手烂家具!”连乐青听到两人的对话,不乐意了,“我是个有追求的人,别的柜子我可看不上。五十万虽然有点多,但我挣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的。”

十年八年!她难不成还要在自己家赖上十年八年!

钟维勋恨不得把连乐青的脑袋敲开,看看她的脑回路是不是被脂肪堵死了。

温故听到连乐青的话,又快笑抽了,赶紧用扇子捂住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没想到他钟维勋也有今天。

钟维勋瞪了他一眼。

温故连忙收起扇子,正色道:“我建议连小姐出去转转,李家园宝贝多,以连小姐的眼光,查个缺捡个漏,没准五十万块一下子就到手了。”说罢,他眨了眨眼睛,示意钟维勋去帮衬。

08

目前国内在古董交易领域的法律法规并不是特别明确,因此,李家园古玩市场里的东西可谓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不少人仗着读了点历史资料,或者是看了鉴宝类电视节目,就以为自己可以花几十元买个宝贝,转手卖出几十百来万的天价,结果多半捧了堆踮脚都嫌矮的破烂回家。

甚至有人带着这种投机取巧的心态来捡漏,捡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执迷不悟。

不过,若非嫌这地儿闹腾,对于钟维勋这样的人来说,李家园倒不失为一个淘宝的好地方,去年他就无意中在这里买到一对“洪宪瓷”瓶。

那是袁世凯复辟帝制时,效仿历代帝王,定年号为“洪宪”,从故宫择出各朝瓷器精品做样本,命令景德镇烧制而成的“御用”瓷器。

不过,钟维勋家里有一件类似的瓷器,年份比这件更久,于是将瓷瓶转给了另一名藏家,两天内增值二十多万。

温故说的挣五十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前提是把拥有三万平地、四五千商户的李家园逛个遍,把那些看起来还不错的东西反复多研究几遍……

钟维勋自然不愿意在这上面花时间。

实在不行让连乐青在这里随便买个物件,丢给温故代卖,最后自己匿名把它买走——

女人这种生物还真是麻烦的代名词,看来也只能破财消灾自认倒霉了。

他不由得挑挑眉,看向连乐青,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

连乐青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想法浑然未觉,她眉开眼笑,一拍掌对“友好”建议她去捡漏的漫故道:“温老板,你说得有道理,我们这就去。”

李家园古玩市场的实体店也不少,有家具、珠宝等专区,但里面的东西都不算太便宜,而且老板几乎都是温故这种老狐狸。

抱着捡漏心思的,一般都会逛地摊。

那些做旧的文房四宝、玛瑙玉翠、陶瓷钱币,各地的特色工艺品:比如江苏绣品、东阳木雕、宜兴紫砂……叫连乐青看得兴致勃勃。

她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碰碰那个,视线却没有停留多久。

钟维勋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两道剑眉越拧越深。

不能由着他这么瞎逛,必须早点结束捡漏之行,思及此,他大手一挥,随手指着一个塑料手串道:“你看那窜玛瑙怎样?”

连乐青可是见过鸽血红的人,别说塑料,一般宝石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不用想,就知道钟维维勋是在敷衍自己,眨巴眼睛道:“好丑啊。”

“古董这东西,丑的不一定是假的,美的也未必是真的。”他的声音低沉,说着便真拿起那东西,准备开口寻问摊主价钱,连乐青发现明明是很劣制的东西在他指间似乎也有了光晕,这个看脸的世界,真是不叫她这种想靠才华的人活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横空扯住了钟维勋的袖子。

钟维勋警觉地一把扣住那只手,发现那只手带着一块有些眼熟的劳力士手表,侧脸一看,来人果然是上次来闹事的陈土豪。

钟维勋松开手,陈土豪吃痛了叫了一声,却不忘用另外一只手夺过钟维勋手中的塑料手串,看了两眼,指着他的鼻子冷嘲热讽而又气急败坏地说:“钟大专家,你竟然会买这种东西?你是怎么得到鉴定资格的?!”

钟维勋直起身子,一张英俊到另个发指的脸上表情十分漠然,透着一股凉意:“得寸进尺不是个好习惯。”

“兄弟,别生气了。”陈土豪旁边还站了个满嘴黄牙的中年人,他穿着蓝色中山装,身形跟竹竿般消瘦,右手戴着串菩提珠子,拍着陈土豪的肩膀直笑,“专家里不也有拿着文凭糊弄人的废物吗!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聚宝斋肯定不会买次品的,换个人做鉴定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我碰到好货,还是会给你留着。”

钟维勋一双颊长深邃的眼睛在浩白的日光下微微眯起。

敢情陈土豪就是在这人的店子里被坑了,还跟冤大头似的继续收货,他不由得冷笑两声,也不点破。

黄牙因为陈土豪的新闻,损失了不少生意,他这一笑,让他额头上隐隐爆出青筋,面上却也跟着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钟老师,你既然对自己那么有自信,不知道,敢不敢跟我赌上一赌。”

“怎么赌?”

黄牙指了指路边的“聚宝斋”,带着连乐青和钟维勋,往店子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最近购置了个康乾时期的宝贝,要是你能认出来,我就将宝贝送给你了。要是认不出来,”他眼色一沉,“你对陈先生的那些花瓶,重新做出正确的鉴定,并在电视上公开向我道歉。”

连乐青大致听明白了,这人是要钟维勋推翻之前的司法鉴定,搞不好,钟维勋的鉴定生涯就此结束?

钟维勋却没有感觉到事态严重般,气定神闲地点点头,打量起眼前的物件摆设。

聚宝斋里装修极为简洁,墙壁上都打了木架,摆了大大小小好几百件瓷器,中间是几组玻璃柜,里面放着更为贵重的展品。

连乐青看得眼睛都花了,想到对方故意刁难钟维勋,没声好气地说道:“老板,要鉴定的东西在哪里?难不成所有东西我们都要挨着看?时间可是金钱呢。”在接近钟维勋之前,连乐青就在网上查过他的资料,知道像他这样的专家,做鉴定跟她不一样,凭借的是知识和经验,虽然钟维勋专业能力强,在这个领域里也算个中翘楚,但再强的人看多了也会也花吧,在这么多难辨真伪的东西里面找,花的时间成本恐怕也不会少。

“我要是这样做了,出去还不被人笑话,以大欺小?”黄牙让伙计取出几个瓷器,“只要从这五个物件里选出真品就行。钟老师,这也是你擅长的领域吧。”

第一件是青花瓷罐。

罐子直口短颈,溜肩圆腹,图案描述的是纵横家之鼻祖鬼谷子答应齐国使节苏代,下山搭救齐国名将孙膑和独孤陈。

自从2005年伦敦佳士拍出个价值两亿多人民币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瓷后,民间同款可谓遍地开花。

钟维勋一眼就看出这罐子白釉白得过分,底足胎釉结合处生硬,主角鬼谷子表情呆滞,是现代高仿品,价值不超两百。

黄牙到底是胆大还是无知,竟然把这种东西摆上台面。

第二、三件也没什么看头,不过是民国民窑瓷器。倒是第四件和第五件,他有些拿捏不准。

一件是枣红色变釉瓶。窑变是在开窑后发现,瓷器不是预期的形状或釉色,偶然而得。

最初,窑变的瓷器被当作不祥之物砸碎。随着时间的流逝,窑变的缺陷逐渐被人们接受。到了雍正、乾隆时期,那变化莫测的美,已经被视为瑞祥。

钟维勋面色凝重,神情极其专注,目光深深地锁在瓷瓶上,给人一种冰冷、清贵,而又不染纤尘的感觉。

这款瓷瓶底釉斑驳自然,著有“大清乾隆年制”篆书,从字迹来看,的确出自乾隆早期。唯一的缺点就是品相太好,色彩过于鲜亮,完美得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另一件是豆青釉瓷盘。豆青釉雅致温婉,泛着湖水般的淡蓝光泽,胎体比清朝其他时期的瓷器更为厚重,符合康熙时期的特征,但没有款识。

高端的豆青釉瓷器最近可拍卖到100万元以上的高价。这一件若是真品,价格不会低于20万。

两件看起来都似是而非,不过黄牙说其中有一个真品,钟维勋颊长的双目在小店柠檬黄的灯光下沉如黑夜。

连乐青紧张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很快下结论,似有迟疑,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盯着两件瓷器的时候,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之色,两件陶瓷的形象逐渐模糊,在她面前化作两名少女。

一名穿着枣红色洋装,宛如奔放美艳的上海滩交际花,另一名穿着豆青色中袖布上衣和同色褶裙子,婉约动人,显然是个民国时期的学生。

这两个幻影看到连乐青似乎十分兴奋,一左一右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

这一屋子的人,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看上去普通不过的少女,有一双神奇而又古怪的眼睛,五十年以上的古物在行家眼里是古物,在平凡人眼里可能是凡品,但在她眼里却是人类,她甚至能与之进行短暂的交谈。

正是靠着这个能力,连乐青成为了一名寻宝猎人,这三年来,鉴别并找回了近百件古董。

从没有出错!

此时,钟维勋沉默不语,陈土豪哈哈大笑,黄牙在边上窃窃私语。

连乐青看着两人得意扬扬的样子,真想直接告诉钟维勋,豆青釉瓷盘和变釉瓶都是民国的仿制品,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面。

看来,得想个办法才行。

她眼珠一转,大咧咧地朝两件东西伸出手,敲了敲道:“我看电视里,鉴别东西都要敲一敲,听听里面的声音呢。”

“小姑娘,手轻点,你以为这是买西瓜啊!”黄牙一张脸变得惨白。

钟维勋听到声音,先是一愣,而后目光投到别处,皱了皱眉:“她敲破了,我赔。这民国仿品值不了几个钱。”

接着,他走到店子中间的玻璃展示柜边上,指着里面一只粉彩大碗道:“真正的康乾宝贝在这里:康熙粉彩婴戏图大碗。”

那碗外壁以珊瑚红釉为底色,用金彩描绘着楼台亭阁、假山花石,上面有十六个清秀童子正在嬉戏,寓意为多子多福。

他说完这句话,黄牙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钟维勋竟然看穿了他的花招!

之前黄牙告诉钟维勋,自己收了康乾时期的宝贝,后来又让钟维勋从五件瓷器里挑出真品,但并没有说康乾时期的宝贝就在这五件瓷器中间,玩的不过是个文字游戏……

他以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想到,宝贝放在大家一眼就能看到的店子中央。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连乐青也看出其中蹊跷,笑眯眯地伸手道:“老板,看你的表情,他应该是猜对了!”

猜?

钟维勋好笑地哼了一声:“这碗算你的,让温故帮你代卖,你筹到五十万,就把柜子搬走。”

“好!”连乐青对他笑笑,又转身,给黄牙鞠了个躬:“老板谢了。”

黄牙就像被人打得五内俱伤。

见陈土豪,店里的伙计,还有其他被钟维勋的脸吸引过来的游客都好奇地盯着自己,他吃力地挤出个苍白的笑脸,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既然钟老师这么有眼光,依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东西理所应当归你。”

说罢,黄牙扭过头,痛心地一挥手,让伙计用盒子把康熙粉彩大碗装起来,放到钟维勋手里。

那沉甸甸的触感让钟维勋心情大好。他把盒子放到连乐青手中,便快步走出聚宝斋。

09

“今天收获这么大,我们去吃顿好吃的庆祝一下吧,我早上没吃饱呢。”连乐青抱着盒子屁颠屁颠地跟过来。

是该庆祝一下,钟维勋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提醒你,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不要试图以为可以拿庆祝当借口赖着不走。”

话虽这样说,但他人还是拐入瓷器区旁边的一条小巷,那里有家食铺供应的早点还不错,厨房用透明玻璃隔着,鲜榨豆浆、包素包子、制作油条的过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连乐青老远就闻到了天然的食物香味儿,心里乐滋滋地想,这人虽然坏了点,嘴巴毒舌了点,但还算有点良心。

谁知还没进入那条巷子,钟维勋的肩膀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人没怎么样,对方就先他一步咚的一声跌倒在地,抱起膝盖,杀猪般叫唤起来。

“哎哟哟,我的腿断了!”

接着,四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一齐从拐角处涌出,把连乐青和钟维勋围到中间。

“两位,走路看着点方向,光顾着谈情说爱,把人都撞残了,你们说,今儿这事儿怎么办吧?”

这群人摆明了是来碰瓷的。

连乐青无奈地笑了笑:“不看路的是你们吧,钟先生的肩膀还被你们撞坏了呢,我看刚好扯平。”

钟维勋也面色一沉,两道俊眉蹙起,这伙人他见过几次,是李家园的游民,平日里喜欢跟在外地游客的后头,舌灿莲花,称自己有新鲜的出土文物,把游客们哄到犄角旮旯里后,就强迫他们买下所谓的“元青花”、“刀币”,跟明抢没什么两样。

“扯平?小姑娘你在说笑吗?爽快点,赔二十万块,大哥就当这事儿就过去了。”大金链子有些疑惑地打量连乐青。

这姑娘到底是胆肥还是人傻,碰到这种情况还笑得出来?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变得色迷迷的,嘿嘿,小姑娘胸虽然平了点,但也玲珑有致。

钟维勋不动声色地把连乐青拉到自己身后,薄唇居然逸出一抹轻笑:“你们现在滚还来得及。”

“这位小哥,看你人模人样的,难道连二十万都拿不上来?你为了泡妞,是不是把所有家产都穿在身上了?”

“小姑娘,可别被长得好看的男人骗了,往后肯定是你累死累活包养他啊,还不如跟了哥哥我,我包你长得白白又胖胖。”

“就是啊,赶紧分手吧,哈哈哈哈。”

在一阵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嘲笑声中,大金链清清嗓子,开口道:“要不算你便宜点,拿你手中的那东西来换。”

终于暴露了。钟维勋就说他们平时从没骚扰过他,在李家园这一带,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经常出入故人来,是温故的座上宾,今天到怎么吃了雄心豹子胆,主动上门挑衅?

原来是大黄牙舍不得他的宝贝,派人来找茬啊。

钟维勋冷冷地扬起嘴角,走到躺在地上不住叫唤那人跟前,脚一抬,就踩在他的小腿上。

那人又是一阵惨叫,这回真是撕心裂肺了,他的同伴们瞬时目瞪口呆。

“你……你做什么?”

“再叫唤,可能就真得横着去医院好好检查全身了。”钟维勋慢悠悠地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夹在修长白晢的指间。

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张侧脸,他本就完美的五官构造,在明暗之间更显线条分明,浓密睫毛下,一双眼睛透着股狠劲儿:“让开,别惹到不该惹的人。”

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见过不少厉害的人,他们多数都是被金钱驱使,对付起来并不困难,然而这个男人明显不一样,接触他这两天,她发现他虽然冷口冷面,像只直立行走的冰霜,但怎么看也是个文雅的人,不然,她还真不敢冒险潜进他家,可是这一刻,她意识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一般人面对这种状况恐怕早就吓得抱头鼠窜或跪地求饶了吧!

而他,他太冷静了。

仿佛谈笑之间就能将人挫骨扬灰。

看来,这是个真正的狠角,往后千万不能真的惹恼了他,不然恐怕自己的骨头会被捏成碎渣。连乐青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点了根蜡烛。

钟维勋仿佛猜透她心中所想,无声地睇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口烟,一双黑眸居高临下,透过寥寥烟雾睨着众人:“还有什么需要我补充的吗?”

大金链子愣了一下,一张脸涨得青紫:“你这毛头小子欺人太甚,兄弟们,给我把他往死里打!”

他话音刚落,四个流氓立即冲了上去。

碰到这种情况,连乐青第一反应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刚想逃跑,突然想起不能在钟维勋面前暴露身份,于是赶紧收腿,因为重心不稳,一下子撞在大金链子身上,那触感就跟蛇一样,连乐青立即尖叫起来,脸色变得煞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乐青,喜欢叔叔吗?”

“乐青,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乐青,乖……”

十三年前的回忆,那张面目扭曲的男人面孔,破败的木屋,密密麻麻的蛛网……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犹如浓黑的夜幕,瞬间吞噬了她的心智。

此时,钟维勋本在应对其他三人,听到连乐青的呼叫,想也没想隔开迎面而来的拳头,跃到空中,一记回旋踢,将大金链子踹飞到几米开外,那矮胖子撞到墙壁上,脊柱都差点碎了,痛得睁不开眼,委屈地嚎叫:“我……什么都没对她干啊!”

然而,这个男人对他的话却恍若未闻,迅速移到他面前,扔掉手中烟头,砰砰砰又是几拳揍上去。

另外三人听到嘶嘶的声响,担心金链子脸骨开裂,顿时慌了神。一个飞扑向前,抱住钟维勋的腰,让他无法动弹,另一个从地上捡了根粗木棍,大叫着朝钟维勋的头敲去,还有一个怕事儿的,准备去抓连乐青来当人质。

连乐青也急了,身子一弯,灵活地从那人胳膊下钻出去,跑到墙边一棵槐树下,把宝贝高高举起:“都快住手!不然我就把它扔到对面街上!这东西碎了就不值钱了!”

就在那时,一只手突然从槐树后面伸出来,一把小巧的弧形弯刀,按在连乐青的脖子前面,一个低沉如同金属的声音响起:“东西呢?”

虽然那手没有触碰到连乐青的皮肤,但她能感觉到手指异常冰冷,散发着血腥的味道,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连乐青没料到大金牙还有其他爪牙!

这个人阴森得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额上也渗出汗珠,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大哥,有话好说,不要伤害我,我这就把粉彩大碗给你。”

“别给我装傻!”那人却将她的手推开,装着粉彩大碗的盒子立马飞了出去。

几个流氓吓得心惊肉跳,赶忙伸手跑了几步,想要把它接住,可那盒子还是咚地落在地上,有着两百年历史,美丽而又脆弱的大碗从里面滚出来,摔成了好几块。

就在这时,钟维勋迈开长腿,朝连乐青奔来。

那手的主人似乎对他有些顾忌,风驰电掣般越过墙头,消失在街道那头。

连乐青一瞥之下,见那人的嘴巴和鼻子被黑色口罩挡住,只露出一双眼,那光芒好似在旷野里猎食的野狼般无情。

这感觉,好熟悉!

连乐青想起来了,他是在泰国遇到的那个人!

他竟然千里迢迢追到国内来了,他到底是谁?刚刚他说的东西显然不是康熙粉彩大碗,也肯定不是已经被泰国警方收走的鸽血红宝石项链,他到底在找什么?

糟糕,如果他是为了那些文身男报仇而来,爸爸会不会有危险?!

连乐青想到这里,一张小脸变得比纸片还白,也顾不上问钟维勋有没有在刚刚的打斗中受伤,就转身跑到大街上,打了辆出租车前往北城综合医院。

10

连乐青一下出租车就气喘吁吁地奔向五楼住院部,连振正躺在病床上,听病友韩德讲他那曾经辉煌的家族往事,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匆匆到来。

见到父亲没事,连乐青不由得松了口气,伸出一摸,自己额头上全是汗。

连乐青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母亲是国内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父亲是某外资会计事务所的会计师。可是,自从发生了十三年前那件事情后,她的人生从天堂摔进了地狱。

母亲无故失踪,父亲忧思过重,积郁成疾,没法再工作。他查出肺癌的时候,连乐青才念大二,为了治病,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并欠了十几万外债。

连乐青不得不做几份兼职,从家庭教师到餐厅服务生什么都做,因为缺课太厉害,被老师批评了无数次,有几门功课也挂红灯。

大三那年,她实在熬不下去了,想要辍学去工作,如果不是学姐谢怀瑶偶然发现她在鉴定古董方面有天赋,引领她进入寻宝猎人领域,恐怕不只是连振,就连连乐青都未必能好好活到现在。

她重重地拍了拍脸,把自己从悲伤的回忆里拉回现实,堆满笑容走进病房:“爸,今天体检的那些指标都对吧?”

“都对都对,你爸我可是这里最强壮的病人!医生说,下个疗程完了,就给我放假,回家!”连振一看到自己女儿脸上就露出笑容。他离第一次治疗结束已经快满五年。医生说,要是撑过这五年,癌症就不容易复发,算是从阎王殿旅游回来,可以松口气了。

“乐青来了。”韩叔认出了她,热情地打招呼。他四十来岁,一个月前刚发现患癌,体形微胖,总是乐呵呵的,给人很亲切的感觉。

“韩叔,今天气色不错。”

连乐青刚要和他寒暄,护士就过来催促:“34号床你的住院费用快去交一下,已经拖欠一周了。”

“交,明天一定交。”韩叔不好意思地摸摸光秃秃的脑袋。

“你哪天不是说明天,再拖下去医院没法发药了,这个床位也只能留给别的病人了。”护士无奈地摇摇头。

连乐青之前就听说过,韩叔他们一家是从台湾回来的,祖上本身是旺族,大抵是后来中落了。韩叔想着来内地做生意,结果碰到金融危机……如今身体也在走下坡路,可谓祸不单行。

连乐青正好要替她爸交住院费,就偷偷叫来了护士,让她把韩叔的单据给自己,不过,此刻韩叔有些尴尬,想继续之前的话题:“老连我说到哪了?看我这记性。”

连振提示说:“说到你母亲是军阀的大小姐,家里的珠宝和古董很多。”

“对对,不过后来母上随家里人去了台湾,分家之后,什么都不剩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息一声,“人家说多子多福,我看是多子多灾才对。你可不知道,我外公过世的时候,舅舅们是怎么对她的……哼,一个一个都是一副认钱不认人的嘴脸。我母亲倒是孝顺,但性格懦弱,在家里说不上话。所以说,这孩子啊,真不能要多了,就跟你我似的,有个贴心小棉袄就足够了。”

连振一听高兴了,接过话就吹起来,说自家女儿多孝顺多懂事。

连乐青笑了笑,不再打扰他们,走出病房去缴费。回来的路上,刚好遇到韩冰洁,她拿着手机站在走道的角落里,似乎在打电话找人借钱,脸上交织着诚恐和焦急,然后渐渐变成失望。

韩冰洁是韩叔的女儿,年纪只比连乐青小了一点,还在念书,留着清汤挂面的发型,本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里布满血丝。

连乐青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中五味交陈,走过去,把手上的单据塞到了她手里。

韩冰洁低头一看,是缴款的凭证和发票,她刚刚就是为这事把同学和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个遍,但是对方一听到是借钱,个个都跟她哭穷,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没想到素来没有太多交情的连乐青会帮他们,顿时感激不尽,激动地对连乐青掬了个躬:“乐青姐,谢谢你,你的钱,我一定会慢慢还给你的。”

“不用着急,给韩叔治病要紧。”连乐青扶住她,不以为意地说,又从包里拿出便笺本和一支纸,沙沙地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完之后撕下来递给韩冰洁:“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慈善机构负责人电话,他在做癌症患者救助方面的项目,往后有困难直接找他。”

朝冰洁眼睛一下子亮了,哆嗦着接过那张纸片,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乐青姐,谢谢你,你也接受了他们的救助吗?”

连乐青点点头。其实她并不是受益人,而是捐助人。最近几年,连乐青挣了不少钱,但吃穿住行各方面跟学生时代差不多,除了给他爸治病,绝大部分钱都捐赠给了这家慈善机构,手头没有多余存款。

她提出用五千买黄花梨柜子,也真不是为了恶心钟维勋。

“不要叫乐青姐了,你都把我都叫老了,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以后叫我乐青就行。”连乐青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好的,乐青姐。不对,是乐青……”韩冰洁破涕为笑,一抬头,不由得有些呆住,导医台旁边站着个极为好看的男人,他穿一件驼色大衣,眉目漆黑,身形挺阔,正低声在和护士说着什么。

半个小时前,那条鱼龙混杂的巷子里,被一群流氓包围的钟维勋亲眼看着连乐青趁乱丢下手中价值不菲的康熙粉彩大碗,也丢下他落荒而逃。

看来,她还挺怕死的。

终于摆脱瘟神了,原本钟维勋应该感到高兴,可不知怎么回事,眼见她飞快地钻进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的时候,他心里滑过一丝怅然。

这女人真的很没良心,他为了救她,手臂被擦伤,那家伙竟然不闻不问。

钟维勋来不及去找自己的SUV鬼使神差地拦了辆车追了上去,一路跟着她进了医院,接着,看到她和韩冰洁肩靠肩聊天,安静地抿着嘴唇,眼里露出温温婉婉的光。跟和他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钟维勋愣了一下,见几个护士从她身边路过,忙叫住其中一个,不一会儿,就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连乐青父亲的情况。

护士从没见过颜值这么高的男人,脸红心跳,说话竟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不过,钟维勋还是听懂了:

护士说,43号床的女儿是个侠女,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很好,前几天有位老人住院,几个儿女互相推诿,她还跑去把人家教育了一通……

钟维勋:“……”

他不禁有些怀疑,护士嘴里的连乐青跟自己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

“冰洁,你在看什么?”就在这时,连乐青突然感觉到了韩冰洁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就看到了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而他,也正好笔直地朝这边看过来。

不等钟维勋编出理由,她就快步走过去,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钟先生,你怎么来医院了,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我看看。”

“我没事。”钟维勋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听到连乐青这么一问,反而侧过身子不让她看右胳膊。

“没事来这里做什么?”连乐青想起口罩男甩出的刀子,转到他右侧,仔细查看了下胳膊的伤口,“还好,是皮外伤。不用挂号了,我就能处理。”

说罢,她让钟维勋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跟护士借了点绷带和消毒水,撕开破损的袖子,简单地帮他进行了消毒包扎。

她的刘海从额上垂下,十分柔软,在他的胳膊上扫来扫去,弄得他很不自在。

“你做这种事还挺麻利的。”

“因为我在工作中经常受伤嘛,久病成医你听说过吧?”连乐青眼睛眨也不眨,说完,自知失言,捂着嘴尴尬地笑起来。

钟维勋冷哼道:“因为你太笨?”

“哦,我倒是想自己笨一些。”出乎意料的是,连乐青没有生气,而是轻轻叹息,“可是生活不允许啊。”

钟维勋难得没有继续打击她,想了一想,单刀直入地发问:“你爸爸的医疗费哪里来的?”

连乐青瞄了眼韩冰洁,毫不犹豫地回答:“慈善机构募捐。”

“那你自己以什么为生?”

“啊,我啊……我是自由工作者,经常在街头画画挣钱。”连乐青随便一说。

钟维勋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写着:“画画?就你?哪个不长眼的找你?”

此时的连乐青素面朝天,穿着卡其色休闲外套、白色吊带衫、黑色牛仔裤,看起来审美能力完全为零,别说美术生,就连普通的女孩子都不如。

“前年,我堂堂正正地从T大美院毕业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拿毕业证出来给你看看。”连乐青可不想让他看扁自己,不自觉地嘟起小嘴。

他淡淡地摊开手:“证件呢?”

“……谁没事会把证件随身带在身上。”连乐青眼珠一转,“真金不怕火炼,不然我现在就给你画副像让你看看我的实力,你可别崇拜我。”

“现在就画?”

钟维勋倒不是不信她说的话,而是想看看她的绘画功底如何,他认识不少画廊的老板,没准给她介绍个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后,她就能够租房子,从他家柜子里搬出去了。

“现在就画。”连乐青认真地点点头,从包里摸出签字笔和纸,然后指挥钟维勋坐到她对面的凳子上,“你可以把衣服脱掉了。”

“什么?”钟维勋嘴角抽搐。现在可是在医院,一大堆人看着他呢。特别是那些护士,虽然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猜测到连乐青的意思,一个个兴奋地打量着钟维勋,目光都快穿透他的衣服了。

男人脱衣服本没有什么可扭捏的,但钟维勋不想陪她发疯,问清连乐青在医院没有别的事情之后,便拉着她,打车到李家园找到自己的车,开车回到家中。

他给她找了个画架,在落地窗前支起来,又拉上窗帘,脱掉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开始吧。”

“衬衣也要脱掉,”连乐青调侃他,“你这么大年纪了,不是还害羞吧!”

“笑话。”钟维勋穿着一件华伦天奴的白色衬衫,他伸出修长的手,一颗一颗解开上面精致的扣子,动作优雅而淡然,灯光下他的俊脸像神的得意雕刻。

在他把衬衫也脱掉的那一刻,连乐青看到了他的六块腹肌和流畅的人鱼线,她不禁口干舌燥,谁能想到外表斯文俊逸、看似清瘦的人竟然这么有料,难怪刚才他在巷子里轻松地以一敌三。

“用继续吗?”钟维勋不以为意地说着,双手扶在西裤边缘上,他倒想看看,一个年轻女人跑到单身男人房间,让人家脱衣服……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这样就行了。”连乐青赶紧摆了摆手,脸颊有点发烫。

在她的指导下,钟维勋一会儿跷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站起来靠着窗口,摆了半天姿势,肌肉都有些僵硬了,见她一幅专业的样子,他整个过程未发一语。

“画好了。”终于,她在画架后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将画布正面转向钟维勋,笑得春光灿烂,“当当当当,一副价值连城的名画诞生了!”

钟维勋穿上衣服走过去,见那纸上有几个怪异的几何图形,似乎是三角形的鼻子,长在了梯形的脑袋上……这是什么鬼?

“这是最受收藏家关注的毕加索风格!”见他表情有点不对劲儿,连乐青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解释。

钟维勋一把拉开窗帘,忍了很久,才没把她从窗口扔出去。

毕竟这里是七楼。

他绝对!不该!同情她!

11

就在这时,连乐青的电话响了起来,是Keely打来的,问她状况如何,连乐青慌忙跑出门,对钟维勋摇了摇手:“那个,我去朋友那里拿点换洗衣服。”

连乐青家的老房子五年前便卖掉了,她在医院附近给爸爸租了套单间,平时和Keely住一起。Keely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拼尽所有积蓄,在北城三环边上买了个四十多平的小两居,连乐青占了其中一间,因为到了晚上就钻柜里睡觉,床上从来都是扔得乱七八糟。没活儿可干的时候,两人吃吃零食,看看韩剧,逛逛商场,过得也挺滋润。

在Keely的拷问下,连乐青一边嗑瓜子,一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然后将眼镜塞进小黑包里,又往里面塞了其他必用品,准备重新回去潜伏。

Keely听得不禁出了身冷汗,见她急着要走,跑到门口,一把拉住她,紧张兮兮地问:“乐青,钟维勋这个男人不但聪明,而且身手了得,这回你实在太冒险了……”

“放心,他已经中了我的美人计。”

“可是听起来更像是疯人计。”

“呃……都差不多吧。”要实施美人计可得下血本,什么性感服饰、高级化妆品还是次要的,关键要大把大把的时间。

连乐青没有那么悠闲,寻宝猎人这个职业虽然铤而走险,但利润高,不乏竞争对手,好活儿要是下手慢一点,东西就被别人抢走了。

再说了,就钟维勋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冷傲模样,要让他真正喜欢什么人,恐怕比复活恐龙要走的路还长。

连乐青简单地跟Keely解释了一下,胸有成竹地笑道:“放心,今天,我就能把这活儿给结了。”

“可他是个男人,跟他单独相处,你不害怕吗?”Keely还是忧心忡忡。她了解连乐青,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开朗,实际上很怕跟人近距离接触。有次两人去逛商场,有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碰到了她的胳膊,连乐青当时就跑到卫生间,呕个不停,还反复用洗手液搓皮肤,那用力劲儿,叫Keely看着都肉疼。

这么激烈的反应不是“洁癖”两个字就可以解释的。

连乐青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Keely曾拐弯抹角问过谢怀遥,当时谢怀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看着Keely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乐青的事情,她不愿意说,你就别去查了,省得伤了和气,再没办法弥补。”

看来谢怀遥也未必清楚连乐青的过去,不过,她说的对,这世界上每个成年人都戴着面具,有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一面。

活着,日子还能过,就努力向前看吧。

自那以后,Keely强迫自己从搜索栏里删去连乐青的名字,不再动探寻她隐私的念头。可这次她是真的担心。

连乐青从Keely嘴里听到“男人”、“单独”这样的词,兀然红了脸。

那次她从柜子里滚落出来,把钟维勋压倒在地面,唇齿相碰的场面又浮上心头。

她努力把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挥去:“那人可小气了,算什么男人。”

她话音刚落,春风晓月7楼的某人就打了个喷嚏。

钟维勋换上白色丝质睡袍,补了个回笼觉,醒来之后下意识地望向黄花梨木柜子,见里面是空的,不禁有些走神。

托这个女人的福,他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一会儿她回来,还要耍什么把戏?

他饶有兴趣地想着……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盯着那柜子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小,他试着坐到横隔上,把身体缩起来,手脚都有些伸展不开了,赶忙换个姿势,但还是膈应得慌。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她为什么要缩在柜子里睡觉,真的能睡着吗?

钟维勋试着闭上眼睛,还没躺多久,就觉得眼前一暗。

连乐青不知何时回来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张脸放大到扭曲的程度:“我回来了,额,你在做什么?”

她一走近,钟维勋就能够闻到她头上的柠檬洗发水味儿,干咳几声,故作从容地将长腿从柜子里面伸出来:“看你有没有把柜子弄坏。在收到你的五十万之前,这只柜子的主人还是我。”

“五十万挣起来还真挺难的,真的要麻烦你一阵子呢。”连乐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露出狗腿子般讨好般的笑容,“你到现在都没吃早饭吧,我请你。”

此话一出,钟维勋脑海中就浮现出早上惨烈牺牲的煎蛋。

不待他摇头,连乐青已经先跑到楼下。

钟维勋挑挑眉,好奇地跟了过去,刚到餐厅,他就闻到股怪味,近了一看,桌子上摆满了一次性碗和塑料袋,里面装的东西都泡在油里——

臭豆腐、羊肉串、麻辣烫、炸鸡腿……

垃圾食品!

钟维勋觉得头和胃一样疼。

连乐青却开心地夹了块沾满辣椒的鸡翅给他:“快试试,这个趁热最好吃了。十块钱一对,很贵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你就吃这些,怪不得智商低。”钟维勋捂住鼻子,推开她的手。

连乐青刚要露出受伤的表情,就见他从容不迫地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雪花牛肉、海蟹之类看起来就满高级的食材,走到料理台旁边,卷起袖口,露出一段好看的小臂,操起菜刀唰唰几下,就将主菜和配菜切好,分盘碟盛起来备用。

连乐青大开眼界。

这男人怎么连做菜的时候都也美得不像话。

钟维勋低垂着眸子,眼神专注,漂亮的手指如同弹琴般快速移动。不管同时处理多少个菜,他都游刃有余,料理台上没落下半点油渍,使用过的碗筷刀具也很快被清洗得一尘不染。

不多会儿,红酒焗牛肉、松茸土鸡汤,蟹黄粥……就摆上了餐桌。每道菜的摆盘都经过精心设计,看起来都像是艺术品,就连其中最简单的蔬菜沙拉,都摆成出了孔雀造型。

连乐青口水都流出来了,欢呼一声,冲到桌子旁边,跟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拿起筷子就在汤里一捞,夸张地说:“你手艺不错啊,都可以去开店了。”

钟维勋从容地拉开餐椅坐下,用筷子敲了下她的手背,示意她到角落里待着去:“这可不是给你做的,到边上啃你的鸡爪子。”

“小气,这么多菜你吃得完吗?”

“吃不完就倒。”男人动作优雅地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见连乐青拖着腮帮子,盯着那些菜直咽口水,心里好笑,找了筷子和碗,给她拨了大半饭菜。

连乐青欢呼雀跃,像是只大型宠物犬,被主人赏了肉骨头似的:“哇,我都舍不得吃了。这的确是土鸡的味道,而且是经常锻炼、能够飞到天空的原生态土鸡……配上松茸那尊贵而华丽的甘甜,整道菜仿佛惊涛骇浪卷席了岩石,点燃了我全身的血液,让我的DNA都焕然一新。这种独一无二的口感简直比飞上天堂还要美妙,它绝对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百分之百的土鸡……”

“你在背美食动画片里的台词吗?”钟维勋忍不住伸出手,想拍下她的后脑勺,但这个想法刚浮出脑海,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反常……

不光是想法,就连他的视力也渐渐反常起来,眼里的连乐青出现了重影,接着变成两个,三个……

他咚地倒在餐桌上。

12

连乐青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男人没有反应,她又戳了戳他的脸,还是没有起来。

连乐青双手合十,对他做了几个揖,内疚地赔礼道:“对不住了,我只想看看乾隆音乐钟在不在你这儿,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她早就在买来的肉串里下了安眠药,见钟维勋不吃,又把药抹在自己使用的筷子上,等钟维勋刚做完菜,便在鸡汤里面搅了一搅……

连乐青从背包里翻出手套和眼镜戴上,她所看到的景象,全部转换为视频,传到Keely的电脑上。

“Keely,帮我把这个房子跟原始的户型图做下对比,我怀疑他专门做了个暗室收藏古董。”

连乐青从楼下开始,一间屋子接着一间屋子搜。

卧房、运动房、影音娱乐房里面都没有什么猫腻。主卫和次卫也干干净净,别说女性用品,就连长头发都没一根。

这个男人明明长相一流,身材一流,有钱,品位高,还会打架,厨艺也是一流的,却没有交过女朋友,可见他的性格有多么不讨人喜欢!

连乐青摇着头,进入他的书房。书房只有十多平,中间摆着张大班桌,墙壁上都打着书架,堆满了各种书籍。

很多人喜欢在书架上做功夫,不知他……她正在思考,眼镜上就传来Keely的提示:“这间屋子的原面积至少有三十平,有二十平的空间被隐匿起来了,你看看正对面的书架能不能推开。”

连乐青仔细地摸索着一排排书架,上面果然有四道缝隙,原来书架角落里有扇门。她赶忙把放在门上的书搬下来,看到那上面加了密码锁,配置的是英文字母全键盘。

Keely:你放的安眠药能支撑多久。

连乐青:一个小时左右。

Keely:这锁的排列组合相当复杂,要解出来,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连乐青:他不会把莎士比亚的诗歌当成密码吧?

Keely:有可能。昨晚你怎么没趁钟维勋睡着之后下手?

连乐青:朱女士太热情了,我担心她随时会过来查房。

Keely:不说了,我现在就开始解码,你在附近找一找,有没有什么提示。

那边,Keely满头大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这边,连乐青举着小电筒,细微的光点从各色各样的书上扫过。

和那些达官贵人用来显摆自己有文化的崭新藏书不同,钟维勋的书几乎都有翻阅多遍的痕迹,书架门右手边有一套书看起来很奇怪,其中有十本书竟然是倒着放的。对于钟维勋这种性格像处女座的人来说,这样的低级错误是绝对不可能犯的。

连乐青不禁有点疑惑,抽出一本倒置的书翻了翻。

Keely:乐青,等等,抬起头,仔细看下,你刚才看的地方。

那套奇怪的书是《百衲本二十四史》,一共有800多册,是近现代国学大师张元济,搜罗汇集了多本宋刻善本史书、元刻善本史书、明清初刻史书,花了近二十年时间订谬补脱、精心校勘而成。因为编者所参考的版本相互参校、补缀,就像僧人用零星碎布拼接的“百衲衣”一样,所以被称为百衲本。

《百衲本二十四史》从1936年之后就没有再版,是史学界公认的中国最佳全本正史,至于研究价值、收藏价值……

用两个字总结:国宝!

连乐青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超级有钱人,那些所谓的富二代买的什么跑车豪宅跟他收的东西比起来,根本就小儿科……

Keely:密码可能就在这些书里,你看看有没有书签、标记之类?有可能钟维勋是用了书页里面某些字的拼音。

别说是十本书,就仔细检查一本书,把里面提到的字排列组合一遍,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连乐青沉默了一下,凝神盯着那些书,没多会儿,面前就出现一个穿着百衲衣,光着脚的俊秀僧人。

他对连乐青作揖之后,手摸佛珠,轻轻念了句什么,连乐青听了瞬间露出笑容,走到密码锁前,飞快地敲出了一段字母。

Keely:乐青你别乱来!错了,警报会响!

那锁却应声而开,笔记本前的Keely张着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刚才我看到有一页上写了密码。”连乐青轻声敷衍了她,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个二十平左右的小储藏室。

里面藏品并不算多,但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大开门的宝贝。连乐青凝神望去,百十来个穿着各个朝代衣服的美人,笑眯眯地涌到她身边,似乎急迫地要跟她沟通。

啧啧,这算是后宫吗?

他还真有福气啊。

连乐青在里面陶醉地看了好半天,却并没有发现要找的音乐钟。

Keely:东西不在,时间差不多了,快出去。

连乐青叹口气,摘下眼镜,放进衣兜里,她刚关上书柜门,就听到啪的一声,书房的电灯全开了。

钟维勋斜靠在门口,睡衣敞着,露出大片的胸肌和一段紧致结实的腰肢,看着她冷冷道:“我的书房好玩吗?”

“刚才你睡着了,我没事做,所以到处走走。”连乐青笑眯眯地说,“你读了很多书吧,好厉害。”

钟维勋显然不吃那套,他步步逼近连乐青,直到她的背撞到书架,碰落了一地书籍,无路可退。

钟维勋抓起她的两只手腕,把它们固定在她的头顶,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

“别找借口,你在饭菜里面放了什么药?”

自己真的是个笨蛋,居然着了陌生女人的道。

她用稀奇古怪的借口赖在他家中,骗他带她捡漏,把他引到医院,给他画画,还夸他做饭很厉害……都是为了,在食物放安眠药之类的东西,迷晕他。

这个女人估计是想从这里偷走什么古董吧。

虽然钟维勋相信潜藏在《百衲本二十四史》里,每天都会更换的密码会让她知难而退,但心中还是被骗取信任后的怒火占据。

“我不知道……什么药……”连乐青的手腕被掐得青紫,面对钟维勋失望至极的眼神,以及喷在耳边的炙热气息,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是别人给我的……”

钟维勋看出她的慌乱,嘴角微翘,有一种迷离而又危险的美,只是一双黑眸露出森森寒意:“那你以为是什么药,居然敢放进我的饭菜里。”

“是……”连乐青已经被逼到绝路,知道这个时候疯人计已经没法演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临时换上美人计,她扬起下巴,鼓起勇气迎上男人的视线,“是……能够让你喜欢上我的药!我接近你是因为我是你的粉丝。”

“很好。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很多,借口也不少。”钟维勋松开连乐青的手,在太师椅上坐下,修长的腿从浴袍里探出来。他在桌上拿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后,将烟夹在指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我,你怎么证明?”他怒极反笑,对她勾勾手,命令道,“过来,现在轮到你,把衣服脱掉。”

这一刻的他阴郁、冷漠,俊脸隔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之中,如魔似妖,连乐青不禁打了寒战。

Keely说的没错,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危险的,喜怒无常的男人。

连乐青攥紧拳头,视死若归般挪动着身子。

一步、两步、三步……

男人没有看她,而是凝视着手中的香烟,从喉间低低地发出声音“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烟一圈一圈散开了,他的表情变得清晰起来,那是连乐青从来没有见过的阴冷表情。

连乐青咬了咬唇,感觉到一阵屈辱,好像用了一生的时间,她才走到大班桌前。

就在她要靠近他的时候,楼顶卧室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有人进来了!

13

趁着钟维勋愣神的功夫,连乐青赶紧往门口冲。

当然了,人有高矮,腿有长短,她还没抓着门把手,就被某人长臂一揽一扣,手腕就被挟制了,那人轻轻一拉,她逃跑不及,整个人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想逃?”他一双修长的黑眸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唇角轻轻溢出这两个字。

该死,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叫警察,而是……他定了定心神,声音依旧冷清:“你是不是还有同伙?”

“我哪有什么同伙?会不会是朱女士还没走?”连乐青和他贴得太近,能感觉到他身上喷薄的男性气息,她有点不自在地想着怎么挣开他的桎梏,一边心虚地赔笑,“你先放开我,要是被她看见了可不好。”

“休想,”钟维勋显然没有被她糊弄,冷哼道:“刚刚的事还没完。”

这人生气的样子有多可怕,她是切身领教过的。

难不成今天真要把她剥光才肯罢休,她连乐青到现在连个男朋友都还没有,她一世清白可不能毁在这里!

“钟先生明察秋毫,我这小身板完全不够看的,胸还没你大,真的……”

连乐青一急,就嘴上抹蜜,口不择言。

“……呵”敢情她真以为他稀罕看她。

奇怪的是见她面红耳赤,双手合十地讨饶,原本盛怒的钟维勋竟然觉得有趣起来。

“你看我的胸倒是看得挺仔细,我投桃报李难道不应该?”他连嘲讽都那么理直气壮,不过,眼神却没那么冷了,事实上,他真正想确认的是——她身上还有没有藏着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这个人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禽兽的话!

见她语塞,钟维勋的嘴角不由得牵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快速跑上楼梯,大手却依旧拽着她,生怕她会逃跑似的。

刚到卧室门口,就见窗户大开,枕头和被单都被扯到地上。

刚刚听到的声音,应该是床头柜被推翻,抽屉里的现金洒落出来,没有被拿走,显然,入侵者在寻找别的什么东西。

呼的一阵风声从他耳边吹过。

钟维勋下意识往左边一闪,右肩刚缠上的纱布就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挑开。

那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弯刀的主人下的是狠手,见他躲开,又一刀朝钟维勋的伤口砍去。

一瞥之下,被他护在臂弯里的连乐青大吃一惊。

这回她看清了,闯入者是早上在李家园大槐树下出现的那个戴黑口罩的男人!

那家伙似乎是冲着连乐青来的。

他敢直闯这里,看来,他从李家园逃脱,并不是畏惧钟维勋,而是担心目击者太多。

不过,如果他一直跟着她,为什么没有在Keely家里动手?

连乐青还没有想明白,就见钟维勋额上渗出汗珠。

原来他护着连乐青,无法使用右手,加上二楼走廊空间不宽敞,腿无法踢开,他只能用左手防御,采取最保守的闪避动作,很快被逼到走廊栏杆上,上身往后一仰,差点没掉到楼下。

黑口罩看迟迟不得手,一刀接一刀,亮成一朵刀花朝连乐青压去,危急时刻,钟维勋不得已,伸出右手勉强将他隔开。

只听得呲的一声,钟维勋右胳膊上的伤口被拿出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滴了一地。

连乐青看得头昏脑涨,就听到包里的眼镜里传来叮的一声,接着楼下传来保安的问询:“钟先生,没事吧?”

估计是Keely听到这边的动静,帮他们联通了安保系统。

春风晓月里的红外摄像头很多,保安几乎隔上一刻钟就要在小区内巡视一周,几乎没有小偷闯入。

这黑口罩却若入无人之境,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跟泰国那伙脑子不灵光的流氓似乎不是一个套路?

连乐青隐隐觉得情况不妙。

“要是找不到那东西,不光是你,你的男友,你的父亲……都别想活命。”口罩男瞟了眼赶来的保安,又用枪口般森冷无情的眼神瞟了眼连乐青和钟维勋,说完快速折回卧室,从窗口一跃而出,一只白色小型滑翔伞随之展开,而后消失在绿化带的树林里。

保安们进入大厅后,没看到别人,反倒看到钟维勋和连乐青紧紧抱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现在的年轻人口味真重。”

“可不是吗,跟我们家孩子一样,为谁洗碗这种事儿,三天两头打架吵架。”

“不过,床头打床尾和,也没啥大事儿。”

一群人跟业主打了个招呼后散开。

“哈哈,对不住,钟先生,打扰了,看来警报器得修一修了。”

“喂,别走啊,钟先生受伤了,得送他……”连乐青慌忙叫住他们,却被男人从身后捂住了嘴。他手指很长,指腹压着到她柔软的嘴唇,触感微凉,连乐青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你又想找机会开溜么?”他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

“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吧?”见男人手臂鲜血淋淋、脸色已经开始发白,连乐青焦急地扶起他往楼下走。

男人却反拖着她进了卧室,咚地一下地仰翻在床上。

连乐青也跟着摔倒,后脑勺压着他的肩膀,紧张地绷直了背脊,却听到对方仿若无事地说:“留在这里处理我的伤,算是将功赎罪,或者现在就送你去警局。自己选吧。”

不知道是安眠药的效果还没完全消散,还是失血过多,他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却不愿意撒手,或许只要稍微放松,就永远也找不到这个狡猾的女人。

很多很多的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呢——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那种厉害角色?

她说那么多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威胁!连乐青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心如明镜,去警局肯定讨不到好。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他真打算把她交给警察,也不会让保安走掉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算他还有点良心。

既然没有从钟维勋家里找到音乐钟,Keely肯定会更换线索,往后就不用再跟钟维勋再见面,可对方因为自己受了伤,她就这样走了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我留下来。”她很快就做了决定,问清了医疗箱的位置,便推开压在脖子上的沉重胳膊,弄了些瓶瓶罐罐过来。

钟维勋却已经昏睡过去了。

连乐青看着他好看的睡颜,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接着,她开始帮他脱掉衣服处理伤口。

伤口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她看得心惊肉跳,可是整个打斗过程中他都不吭一声,甚至他刚刚还能冷静地和她谈条件。

究竟是怎么强大的意志力……

而如今,他更是紧闭着双眼,只是在手指一碰到伤口,他的长睫毛微微颤抖,看起来丝毫没有平日盛气凌人,反而让人心生怜惜。

连乐青处理完他的伤口后,把多余的医用胶布剪成小段,在他脸上贴了“小气”两字。

钟维勋似乎觉得不舒服,轻轻颦眉,手腕一翻,将她的手紧紧捏住。

连乐青想要抽回手,却怎么也抽不开,掰他的手又掰不动,只好在床边坐着,先是玩游戏,然后从包里摸出根棒棒糖,吃完一根后,发现钟某人还是没有醒,她忍不住打了个盹儿。

就在她打盹的瞬间,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连乐青的视野中,他身着考究的卡其色衬衫,修长的手指拿着放大镜,站在一尊铜钟边上,表情认真严肃,近乎冷凝。却给人一种干净美好的感觉。

这个人……似乎就是钟维勋。

有个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钟维勋身边,脸色不太好看,嘴唇紧抿,嘴角上的黑痣都有些阴郁。

连乐青觉得这人也有些面熟,仔细想了想,竟然是从客户朴春那里,拿走了清乾隆金铜镶嵌珐琅料音乐钟的顾耀华!

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钟维勋在帮顾耀华掌眼。

连乐青想要集中精神,这个时候,顾耀华却很快把珐琅音乐钟搬走,离开了钟维勋家,放到了某个人手中,那人的穿戴、五官格外模糊,背后有尊铜像却很清晰。铜像手持净瓶、静坐莲台,相貌端庄、表情慈爱。

连乐青越想看清那个人,越徒劳无功,她扶住自己的头,觉得呼吸一滞,头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场景瞬间又转到了漆黑的房间里,地上满是灰尘,十二岁的她抱着观音铜像,光着脚丫狂奔,惨白的嘴哆嗦着,发不出声音,小脑袋神经质地摇晃个不停。

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不要碰我。

快藏起来,不要被发现……

可是身后有个宛如恶魔的声音,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连乐青钻进摇摇晃晃的木柜里,咬着手指,努力不让自己哭泣。细嫩的指尖被咬破,她都没有发现,鲜红的血水顺着观音铜像的脸,一滴滴流进净瓶里……

砰,砰,砰。

突然耳边传来刺耳的枪声,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睁大眼睛,这才发现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梦魇。

不,不光是梦魇……

那是她童年的经历。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她一向只能看到古董以人类模样呈现的样子,为什么音乐钟的流向会突然清晰呈现在眼前,难不成……

连乐青望向她和钟维勋握着的手,猜测道——是因为她和触摸过音乐钟的钟维勋有了接触?

14

钟维勋这一睡就到了下午,睁眼一看,连乐青竟然就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伤口,眼里充满……关切?

这个画面像是加了柔光,让他心里不由一软。

他都忘了究竟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照顾自己了。

见他转醒,连乐青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腕,起身就想离开,却被钟维勋一把拽回床边坐下。

这架势是要动用私刑,追问迷药和黑口罩的事情的节奏。

思及此,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将双手伏在床边,来了个九十度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欠了高利贷,那个人是来追债的。把柜子当借口,住到你家也是万不得已……”现在是最好的告别时机,以后她估计再也见不到了钟维勋了,就不用绞尽脑汁想借口了。

她举起手尴尬地笑道:“我现在就走,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不感谢我救了你的小命,惹了一堆麻烦事给我,现在还想走?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他的声音清冷,不知是不是午后窗前的阳光太过耀眼,他半边脸沐在光里,俊脸如同神祇般美好而又高高在上。

钟维勋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大麻烦,可是她本来在他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可以逃跑,可她没有。

该死,他发现自己竟对她产生了好奇,这是近三十年人生前所未有的事。——他必须留她下来,清楚这个根源。

那时这个男人哪里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剪不断,理还乱。而他对她,远比好奇多得多。

他费劲儿地抬起右胳膊,让她看着自己的伤口,靠在枕头上懒懒地说道:“我饿了,去做饭。”

连乐青惊愕地捂住嘴巴,他要她去做饭,他原谅他了。真想不到他不但没有为难她,还间接承认了她的厨艺。

这样想时,面前这个明明头发凌乱、睡袍散开却犹如天神的人,顿时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钟先生,你真的很有品位啊!我这就去做鸭血粉丝给你补血?要不要益母草……哦……益母草是调经的。”

钟维勋的脸色立马变了,他支起身子,用左胳膊勾着她的后颈,把她拉到面前,咬牙切齿道:“刚才那些食物里,应该有没有下过药的吧?拿去微波炉里热好给我端过来。”

“小的明白。”

连乐青点头如捣蒜,她正要出门,又被钟维勋叫住。

“等等,我手受伤的事情,不要告诉我妈。这期间,你可以留在这里。”钟维勋说罢,从床上下来,让连乐青把他的衣服收好,搬到另外一间卧室去,空出的这间房,就让给连乐青住。“你不用继续睡柜子了,不然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虐待女佣。”

连乐青怔了怔,突然心情大好,抱着他的衣服,眯着眼笑道:“明明心眼很好,装得那么酷干吗。”

“别把嘴搁在衣服上,口水都流出来了。”那笑容不知怎么回事晃得钟维勋眼花,他冷哼一声,转过头,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红晕,“弄完快去热饭!”

从那以后,两人的相处模式发生了质的转变。

——过来。

连乐青赶紧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跑过去:“钟先生请吩咐。”

——泡杯茶。

连乐青手脚麻利烧了壶水,倒在玻璃杯里,又抓起把茶叶扔进去。

结果,拿到钟某人面前,他一口也没喝,只是瞥了一眼,说了声“这茶是喂猪的吗”,就像第一次她好心煎了鸡蛋请他来吃早餐一样,把茶给倒了。

虽然用的是左手,动作依然流畅优雅、赏心悦目。

“一杯茶都泡不好,你这人活在这世上,完全是浪费口粮和空气。”那人陷在沙发上,不知从哪拿变出了一只紫砂壶,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轻声慢语道:“茶是用来品的,讲究的是茶叶、茶水、火候、茶具、环境这五境之美。多得说了你也听不懂,首先,你这茶具就选得错得离谱。”

看到茶壶的瞬间,连乐青双眼发亮,也顾不上反驳他了。

紫砂壶原本虽是融合了陶文化、茶文化、诗词、书画、雕刻于一体的传统工艺品,但在古玩市场一直以配角的姿态存在,然随着“壶艺泰斗”顾景舟2785万元成交的“九头咏梅茶具”,其价就被节节拔高。

桌上这一只是半月壶,经典的壶型,壶身呈倒扣的碗形,像个半球,因为剖面是半月状而得名,壶盖顶端配一小圆球纽,上面雕着图画和字迹,连乐青听说早期制壶,壶面以用竹刀刻的纹理。不过她看古物一向不看外形与纹饰……

而是——连乐青凝视着壶身,不到一分钟,壶就化成了一个身着唐装的男人,他对连乐青读了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啧啧……真是风雅……

用这样贵重的器物品茶,确实比玻璃杯高出不少档次,仿佛人心都能得到净化,不过,他只是在家里随便喝点东西,有必要搞得跟这么复杂吗?

钟维勋还指示连乐青,严格按照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的步骤来,搞得她沏完茶后出了一身大汗,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去茶楼表演茶道了,要不,找到音乐钟之后就转行?

总之,越是接触钟维勋这个人,连乐青越是发现,这家伙在生活细节上考究得近乎变态。他不仅收藏了各种各样的古籍,抽烟用的是那种老古董煤油打火机,做饭还会参考《红楼梦》里提到的经典菜式——

当然了,这项关系民生的重要任务,在钟大少受伤期间,名正言顺地落到连乐青头上。某人只需长身玉立地倚在厨房门口,对她进行指导和监督。

结果是,在炸了两个德国进口不粘锅之后,连乐青终于泪流满面地学会了煮鸡蛋番茄面。钟维勋只能冷着脸扮演独臂杨过,亲自上了前线,没用的连乐青则滚到角落里,洗碗、择菜,给他打下手。

她脸皮再厚,也觉得混吃混喝一个礼拜,实在不像样子,于是从其他方面弥补,只要是钟维勋的事,不用他吩咐,都屁颠颠地主动请缨。

比如,早上起来,她就为他挤好牙膏,在他站在镜子面前试着用左手刮胡子的时候,也抢上去,笑眯眯道:“钟先生,你手现在不方便怎么能自己动手呢,你喊我就可以了……”

镜子里的男人幽深的眼眸像是有风吹过,他一嘴都是白色泡沫,若是换了别人,连乐青肯定会笑出声——完全就是个圣诞老人嘛。但那些小泡泡在钟维勋下巴上,就有种神秘的性感味道。

连乐青夺过他手上的刮胡刀,像模像样地凑过去:“你别动哦?”

“你会刮?”

这不是男人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可这一次他的眼睛落在她脸上却没有马上移开,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五官乍看之下普通不过,但仔细打量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像是一块未经雕琢和打磨的璞玉。

“虽然没有怎么用剃须刀,但我有帮朋友刮腿毛啊。”

钟维勋:“……”

“再说了,以前上专业课,我使用美工刀的时候,那叫一个哼哼哈兮。”连乐青说完,干脆唱起周杰伦的《双截棍》来,经过她的改动,歌词面目全非,“快使用剃须刀哼哼哈兮,快使用剃须刀哼哼哈兮,刮胡之人切记,仁者无敌,是谁在练剃须,风生水起……”

钟维勋忽然眉头一皱。

连乐青的歌声孑然而止,在空中胡乱飞舞的手,也乖乖定格了——

他的下巴被刮破,有血珠浸出来。

“手误,手误,只怪你的皮肤实在太嫩太滑了……”连乐青干笑两声,连忙放下刮胡刀,想去找棉签和药物,可她一动,一只大手就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继续。”

“嗯……确定?”她小心地抬起眼看他。

“我,没,事。”他无奈至极,一字一顿。

钟维勋上次鉴定陈土豪的失物,因为999这个搞笑数字以及明显高于当下男明星的颜值,一下子成了超级网红。想请钟维勋做节目的电视台、视频网站,发来的纸质邀请函都快把他的办公桌给压垮了。

普遍寻宝类节目都是藏家抱着自己的宝贝,到电视台录影棚里请专家掌眼,钟维勋选的节目打的却是深入民间的?头,叫《觅宝》。

他之所以会挑这个节目,一来是因为所长和栏目制作人是多年好友,二来比起坐办公室来,他更喜欢到各地走走,深入了解不同地域历史文化特征,要是有眼缘,甚至可以到旧货市场,淘点颇具地方特色的宝贝。

连乐青作为特定且唯一的生活助理,素面朝天地跟了过去。

一到电视台,人们就沸腾了,钟维勋的粉丝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在电视台门口,将他们的保姆车堵得水泄不通,两人好不容易进了大楼,以前和钟维勋接触过的电台职员,竟然也纷纷来看热闹。

15

“钟铁面竟然带了女人过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干尸入了他的法眼?”

“也不一定要干尸吧,只要岁数超过一百,就算民国制造,可以称之为老物件了。”

原来不只北城鉴定所,连电视台也在盛传最年轻的天才鉴定专家不近女色。一看到连乐青,所有人大失所望——

这女人既不美艳动人,也无古典气质,丢在人堆里,冒不出个泡儿。

虽然只是助理,但是以钟维勋的条件和品位,主动缠上他的女人那么多,选个007邦德女郎那样的都没问题,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挑上连乐青。

《觅宝》去的第一站在北城近郊,一个叫时县的地方,被誉为中国古钟表之乡。

清朝乾隆皇帝特别喜爱新奇玩意,对西洋传过来的钟表可谓是爱不释手,他在国内搜罗了不少能工巧匠,让他们和一品大臣、座钟太监以及国外传教士,组成一支庞大的技术队伍,专门为进口机芯配置精巧的钟表外壳。

其中最厉害的钟表工匠便出自时县。若是去翻看时县村民家中的族谱,会发现至少有三十人在清宫做钟处承制御制工作过。到目前为止,村里不少老人还懂得修补和制作表壳的手艺,有些人家,留有样式简单的古董钟模型。

钟维勋和其他专家,还有栏目工作人员,一起坐电视台大巴过去,路上花了接近两个小时。连乐青泡了些枸杞洋参茶,供这位难伺候的钟老师在路上解渴,不时还在他边上扇扇风,照顾得那叫一个殷勤。

由于要上镜,钟维勋这天穿了裁解合身的深色手工西装,皮肤像冠玉一般洁白无瑕,五官立体深刻,整个人俊美得不像凡人,让外景主持人卢恬挪不开眼睛。

她是个肤白腿长、前凸后翘的美女,初见连乐青,就意味深长地说:“钟老师鉴别古物时的眼光快准狠,不过这看女人的眼光似乎……很特别。”

“没错没错,我觉得他眼光特别好呢,不然你这样的女生走在他面前主持,他肯定无心做节目。”连乐青笑眯眯地回应。

卢恬作为主持人,反应挺快,明白这句话听上去是夸奖,实则不然,就像被人打了一拳,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内里伤筋动骨,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此刻,见她在钟维勋身边跑前跑后,卢恬心里更是烦得像是有一千只苍蝇绕来绕去,却笑盈盈地,冲连乐青伸出纤纤玉手道:“钟老师的助理,给我也倒点水呗。”

那语气,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听了骨头都得酥。连乐青正要应声,钟维勋却拦住她,瞟了卢恬一眼道:“自己没有手?”

从没有男人这样跟她说话!卢恬嘴唇都哆嗦起来,看到那么多人在身边,只得硬挤出个笑容来:“钟老师真会开玩笑。”

话是敷衍过去,梁子却结下了。

下车后进了场地,卢恬总是趁着钟维勋不在或者没注意的空档,就指派事情给连乐青做。让她跑腿也就算了,但故意把错误的资料送给导演,弄得连乐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连乐青就不乐意了。

小偷、强盗、流氓,连乐青什么没见过。区区一个女主持人,还能翻了天?连乐青也懒得跟她正面冲突,和另外一个工作人员说了声:“一会儿钟老师找我,就和他说,我去给卢恬办事了。”接着就摸出个鸭舌帽,挡住眼睛,在场地附近逛来逛去。

一会儿跑到摄影师那边,透过摄影机看钟维勋做节目——

她发现这个人还是有不少优点的,他看东西的时候黑眸静默,身上有一种冰冷而又干净的气质,他评论简洁有力,快又准,脑海中关于历史和古物的知识库庞大得让连乐青望尘莫及。

如果说连乐青得到将古董看成人形的技能属于偶然之间的某种运气,那么钟维勋更多的是天赋和经年累月的积累,可他才二十几岁,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难不成每天都要头悬梁锥刺股读书?

她在脑子里幻想出那个场景,偷偷地笑了。

一会儿又跑到编剧那边,无聊地翻看藏友报名名单——

其中一页名单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竟然印着“陈瀚海”、“顾耀华”。陈翰海就是陈土豪。他怎么和顾耀华的名字出现在一起?是巧合吗?还是说他们通过聚宝斋的黄牙老板认识了彼此?顾耀华会不会把音乐钟给了陈翰海?

连乐青脑子里突然冒出新的想法,就在这时,她刚刚埋下的“炸弹”爆炸了。

钟维勋拍摄间歇没有找到她,满脸愠色地跟卢恬喊话:“搞清楚,连乐青是我的人,不是你的人!”

加上这次节目本来约好了时县一位出名的老钟表匠,来展示清朝时期的钟表文化,哪知道那位姓王的老钟表匠因为生病,只叫徒弟带了个民国古董钟过来,其他藏友拿出来的东西更是乏善可陈,好多都是仿得不能再仿的新货。

“要是想把节目做下去,我看你这班底得换掉大半。”钟维勋毫不客气地向导演表达了自己对主持人、参与观众、现场协调的不满,等节目已做完,便不顾大家,拉着连乐青打了辆的士回北城。

“钟老师,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对我?”卢恬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只能用“带雨梨花”来形容,男士们赶紧上去劝慰。

连乐青透过后视镜看到这一幕,也觉得钟维勋有点过分了:“钟先生,你们是合作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搞这么僵呢?”

钟维勋冷哼一声:“闭嘴,你也是个胳膊往外拐的。”

“怎么可能,钟先生?我吃的是你的,住的是你的,用的还是你的,我绝对是你的人,胳膊肯定往内拐。说这话不是担心你吗?”连乐青慌忙拍着胸脯保证,话音一落,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脸立马红了,看着窗外再也不作声。

“知道就好。”坐在她身边的钟维勋,嘴角不自觉地勾出道弧线。或许是刚刚节目做得太累,车刚开了十多分钟,他就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头顶柔软的短发弄得连乐青脖子痒痒,她却紧张地挺直背脊,一动不敢动。

出租车开到春风晓月门口,钟维勋终于醒了,他慵懒地从连乐青肩上挪开脑袋,扭了扭脖子,发现小区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车。黄牙飞快地从那车里下来,走到出租车前面拦住了他们,对着里面坐着的两人鞠了躬。

“钟老师,您回来了。上次的事情,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在这里和钟老师赔个罪。”

钟维勋似乎心情不错,因为他没有直接对他说“滚开”,而是饶有兴趣地,等着他怎么自圆其说地说下去。

不过,连乐青看清黄牙的脸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同时偷偷地左顾右看。

上次她和钟维勋从聚宝斋拿走了黄牙的宝贝,粉彩大碗,他立马找了一帮子小流氓来碰瓷,结果真不小心把粉彩大碗碰了个粉碎。这人不找他们寻仇就不错了,怎么还赔起罪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有更多的帮手潜伏在附近,只等黄牙一声号令,就冲过来,把他们两人捆成粽子,绑上石头,扔到河里呢。

然而她瞅了半天,只发现黄牙一人,对方笑得一脸谄媚:“您是钟老师的女朋友吧,不知我今天有没有幸请您和钟老师吃个饭,还请俩位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别别别。”连乐青连忙摆手,“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知道钟老师是个大忙人,不过,我这次诚心来向你们赔罪,连小姐,给个机会,拜托了。”他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表情,就差跪下去了。

连乐青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他这么一说,疑惑就打消了大半,加上劳累奔波,肠胃早就不给力了。她侧过脸,小声问钟维勋:“钟老师,要不我们去吧?”

她叫他钟老师?钟维勋不由得微微一怔,接着,就听到她肚皮里传来的咕咕声。想到卢恬一直使唤她,都没让连乐青闲下来,好好吃盒饭,钟维勋沉着脸点了点头。

黄牙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温故得知钟维勋胳膊受伤,猜想是黄牙对他下的手。平日里摇着扇子对谁都春风拂面的一个人脸色一变,旋即差了店内几个得力的伙计,直接过去撬了黄牙的主顾——

居然连他温故的人也敢动,这个黄牙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给他颜色看看,他怕是还要干出什么事来!

这一来,黄牙破了财,损失不少,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立马找了些人拿着棍子,跑到故人来找温故算账。

温故似乎等了他很久的样子,笑眯眯地喝着茶,而和温故一起等着他的,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黄牙早听说过温故这人黑白通吃,但没放在心上,这下碰到刺头了才知道服软。

他脑筋倒也活络,立即决定,和钟维勋打好关系。

这不,一大早就在春风晓月门口等着,见到来人,更是恭恭敬敬地,把连乐青和钟维勋请入一家五星级饭店,点了鲍鱼、海参、竹荪之类的山珍海味,虽然就三个人,其中钟维勋还基本上没有动筷子,一桌吃下来也好几千了。

可是黄牙似乎半点也没有心疼的样子,饭桌上,一边热情地夸钟维勋年少有为,一边招呼狼吞虎咽的连乐青:“连小姐,一会吃完,和钟老师去我铺子里坐坐吧,选件你看得上眼的东西,以前那些小误会就烟消云散了。”

16

原以为黄牙除了高仿工艺品,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哪知道,这回他引着自己和钟维勋进了仓库。里面除了瓷器,还有玉器、文房四宝,以及一些精巧的古物,似乎是根据他个人喜好收集的。

还是温故道法大,能让黄牙这样的老狐狸不得不忍痛拿出诚意。想到之前摔碎了人家的粉彩大碗,尹乐青决定客气一下,不拿太贵的东西,然而视线刚从架子上闪过。

瞬间,连乐青的身体就跟被定住了一样,上齿碰着下齿,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尊做工粗陋的观音铜像,跟那天在钟维勋家打盹时出现的画面里,还有她童年见到的那尊一模一样。

明明知道这只是量产的仿件,真正的那尊观音铜像十三年就被她拿着了,现在好端端地呆在Keely家的衣柜里,但黄牙的一尊铜观音和自己的那尊太像了,见到实物这一秒,连乐青还是受到了冲击。

钟维勋看出她的异样,眼里露出探究的表情,淡淡地问:“还好吗?”

这话让她如梦初醒,察觉自己失态,立刻捂住肚子,拧着眉毛呻吟起来:“肚子疼……”

“是不是刚才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钟维勋冷冷地瞄了眼黄牙,声音却带着平时罕见,不对,应该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和关切,让习惯了他冷言冷语的连乐青有些受宠若惊。

黄牙无辜地笑道:“钟老师,你们是温老板的朋友,我怎么敢怠慢,刚刚我们吃到的菜品,全都是特意交代让厨房挑的最新鲜的。”

“不关食物的事,是我自己肠胃不太好。”连乐青摆摆手。她很清楚,撒一个谎就要用很多谎去圆。但寻宝工作涉及的金钱数量太大,俗话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下一秒会被谁算计呢,所以连乐青习惯了睁着眼说瞎话。

“肠胃不好还那么喜欢吃烤串,臭豆腐?你对慢性自杀很有兴趣?”果然前一秒的温柔是错觉,马上就露出了刻薄毒舌的真面目。

不过,这男人真是霸道又啰嗦,难怪找不到女朋友。那个叫卢恬的主持人真是白瞎了眼,还为他争风吃醋。

连乐青在心里嘀咕,但她没有回嘴,因为周围人这么多,她不想让钟维勋在众人面前难堪,虽然以她对他的了解,自负如他根本不会觉得这是件多么难堪的事。

于是,她挤出一个尴尬的表情,转移话题:“老板,卫生间在哪里?”

弯着腰逃出他们的视线后,连乐青躲在卫生间角落里,动作利落地给Keely打了电话:“Keely,能不能查到聚宝斋的出入库货品记录?顾耀华可能把音乐钟给了这家店铺。”

“我试试。”

很快Keely就得到了连乐青想要的资料。不过交易记录里出现的商品都是瓷器。

她颇为遗憾地告诉连乐青要查其他隐藏的记录,至少还要花几个小时。连乐青想了想说算了:“朴春一个月前还了八十万欠款之后,顾耀华就应该按照合约交还珐琅音乐钟,他却把东西给了聚宝斋。聚宝斋估计也知道这音乐钟来的不光彩,所以对此闭口不谈。你看看能不能假装喜欢收藏古董钟的客户找他套话。”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说,你没事吧?”

竟然是钟维勋,难不成他在监视自己?那刚刚的话不知道他不知有没有听到?听到了多少?会不会对她产生怀疑?

一连串的问题跳进连乐青的脑海中,她发现自己在卫生间蹲了十多分钟,现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慌忙挂了电话,按下马桶冲水按钮,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开门出去,走到门口还甩了甩手上的水:“对不起,我有点拉肚子,不过现在好了。”

钟维勋皱眉,他认识的女人,哪个不是见了他就收手拢发,摆出大家闺秀的模样?

唯独这个连乐青在他面前耍赖、撒泼,什么都做,总之把她最粗鲁但也最真实的一面都暴露在他面前。

她看他的眼睛里似乎也没有一般女人的那种缠绵的情愫。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钟维勋隐隐有些不快,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头扫了眼镜子,里面映出自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连乐青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一早,钟维勋在所长的千呼万唤下,回北城鉴定所坐班,出门的时候,连乐青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钟维钟静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开门离开。

结果,钟维勋前脚刚走,连乐青就跑到楼上,关好门,偷偷联系Keely。

Keely的情绪并不太好:“乐青,你让我查的聚宝斋我查过了,他们老板是老狐狸,一口咬定,他们不懂古董钟,也不做这方面的生意。客户出再高的价格收也没用。看来他们有固定的圈子,不会搭理陌生人,更不可能泄漏顾耀华的讯息。”

说到这里,Keely无端想到北城郊区的爸妈,还有那个长到十五岁、只知道伸手要钱的妹妹,叹了口气。

“圈子这种东西还真是讨厌啊,不过也没有办法。地球上还没有人类的时候,就那些上蹿下跳的猿猴也要按照强壮程度、血缘关系分出个亲疏吧?”连乐青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了一句后,脑子里突然冒出电视台里看到的观众名单,忙道,“Keely,你查下顾耀华和陈瀚海之间有什么联系,最近有没有做私下交易?”

“陈翰海?”

“就是前些时间新闻里面的别墅失主,钟维勋为他做了司法鉴定……然后就被这笨蛋记恨上了。”

“顾耀华、陈翰海……”Keely搜索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查到了,他们都是玫瑰俱乐部的成员,至于私下交易,没有信用卡和银行卡记录,现金就不知道了。”

噗!连乐青正拿着自己的杯子在喝水,闻言,差点没把水喷到钟维勋的宝贝唱片机上:“玫瑰?那是什么东西?”

这两人的形象跟这个词相差太远了吧。

倒是钟维勋……她幻想了一下,他嘴边叼着玫瑰花的模样,有种诡异的美感。不过,那个人本身更像是高岭之花,比如天山雪莲?

“玫瑰俱乐部是北城的富人交友中心。入会资格只有一个:身价大于五千万。陈翰海和顾耀华,一个单身,一个离异,经常在里面和女孩子约会。”Keely无奈地耸耸肩,她知道连乐聪明,可是常识少的可怕,“这周六晚上八点,在维多利亚酒店,有个大型相亲会。”

“听起来很好玩啊。”连乐青的嘴角勾出一个笑容。

玫瑰俱乐部为讨好VIP客户下了血本,到了周末,整个酒店都被鲜花、气球营造出来的粉色气氛包围。停车场满是豪车。

到场男士无不西装革履,戴着标榜身份的手表,不过这其中的大多数人外表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啤酒肚是标配,少数几位还秃了顶。

反观女士则是清一色的漂亮姑娘,穿着搂着胸脯和长腿的礼服,踩着跟针尖差不多细长的高跟鞋。

“不管什么时代,钱都是男人的盔甲,美是女人的刀剑。”连乐青看的不住摇头,心里生出一个评价:“鲜花抢着插在牛粪上”。

她今天穿的是从谢怀遥那里借来的金丝盘龙抹胸礼服,谢怀遥特别喜欢中国风的东西,是北城一家高级时装定制会所的常客。

而这件礼服是北欧一位知名画家和会所老板跨界合作设计而成,胸口金丝采用了昂贵的6k黄金纤维。

又不是参加奥斯卡颁奖晚会,用得着那么夸张么?

连乐青搞不得为什么那么麻烦,她只是觉得穿牛仔裤和T恤会被服务生拒之门外,所以问问谢怀遥有没有多余礼服。哪知道她竟然亮出了这等宝贝。可她平常随意惯了,试穿这么隆重的礼服,手都有些哆嗦,生怕自己的汗水氧化了礼服上的黄金。

不过谢怀遥见她穿着刚好,说什么也不让连乐青脱下来,还笑盈盈地为她化了妆。

谢怀遥不愧是雕塑专业的高才生,手绘功底了得,托着彩妆盘,沾了色往连乐青的眉眼一阵涂抹,连乐青的五官瞬间就立体起来,红润的嘴唇和微微上挑的眼角,流露出些微成熟的风情。

再加上十公分的金色高跟鞋和黑色小羊皮手包,她站在Keely身边也毫不逊色,所到之处,男士们无不注目,甚至也有女人流露出嫉妒的眼色,猜测两人是从哪里跑来的嫩模。

不过连乐青本人可不这么觉得,她一脸痛苦地和鞋跟搏斗,几乎挂在Keely身上才能行走。

“乐青你这样不行,把背挺直走路,高跟鞋穿在脚上才有感觉。”Keely轻声提醒道。

“什么感觉?”

“身后有千军万马的感觉。”

“我又不是女将军,千军万马跟在我身后也没什么用,不过Keely,你发现没,他们都在看你呢,要不然你从里面挑个看得过眼的,嫁过去当阔太太,以后就不用跟我挣辛苦钱了。”

Keely莞尔:“金钱、相貌不过是过眼云烟,哪能指望这两样东西的结合能过一辈子。”

“要我是男生一定娶你!”连乐青的眼睛闪闪发亮,她佩服地伸出大拇指,“你无时无刻不在证明大胸与智慧可以并存的真理!”

“好啊,要是三十岁还嫁不出去,你娶我。”

两个女生一边打闹,一边在男客之间搜索着,很快,她们发现了目标人物——顾耀华。

不过这个顾耀华看上去似乎不是来和美女相亲的,招呼了几名男士之后,进了电梯,朝楼上的包间走去。

根据Keely得到的情报,玫瑰俱乐部幕后的合伙人中便有顾耀华的名字,他和很多富豪会员都熟识,时不时地会以“古玩交流学习”为幌子,在楼上的包间里拍些宝贝,至于其中的性质,合法或者是非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谢怀遥利用手头的关系,弄到了以前参加过这个拍卖的客户名单,并让其中一名客户,把连乐青和Keely介绍给顾耀华。

两个女生正要尾随他进入电梯,一柄水墨画折扇“啪”地打开,挡在了连乐青面前。

“这不是连小姐吗?”来人长发披肩,穿的是绣着明朝飞鱼图案的水蓝色丝绸长袍,唇红齿白,微挑凤眼时,眼里露出盈盈的笑意,那种雌雄莫辨的妖媚之美,将此次过来钓金龟婿的莺莺燕燕都比了下去。

“这么明艳动人的姑娘,还用相亲?”他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完全不避讳眼里流露出的惊艳。

连乐青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耀华乘着电梯上去,苦笑着跟温故打起了哈哈:“温老板见笑。我25了,还没男朋友,这不得着急了吗。”

“别急,有我呢。”温故眨眨眼睛,凑到她耳边道,“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挺有缘分的。”

“真是那么有缘的话,”连乐青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嘴上却不让他讨便宜,“温老板就不会把柜子卖给钟维勋了吧。我听人说过,古董这玩意是有生命的,得给有缘人。在温老板心里,钱、缘孰轻孰重,大家都明白不是吗?”

“连小姐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温故哈哈大笑。

Keely和连乐青本来已经够醒目,加上温故发出的声音,大堂里的人不注意他们都难。

在众人投来的目光中,有一道格外凌厉。

连乐青不禁觉得背脊一凉,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顺着那目光看过去,不偏不倚对上了钟维勋的眼睛。

他竟然也来相亲?!

17

北城鉴定所。

钟维勋把手头的事情该交代的交代、该做的做完之后,正想回家,刚走出来就被温故给缠上:“钟大少爷,听说你又从聚宝斋店主那里拿了几样宝贝啊?”还没等他回答,那人又抢白道:“是不是要感谢我啊,真要这样的话,把今天的时间留给我,陪我去趟维多利亚酒店。”

钟维勋知道黄牙拉着自己又是请吃饭又是送礼,绝对跟这小子有关,这人平日里很少来鉴定所找他,大抵是真的有事要他帮忙,再加上他凝神一想,这段时间,在家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连乐青的存在,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于是没有追问原因,便答应了温故。

哪知一进酒店大门,他就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围住。

“这不是钟维勋吗?”

“本人比电视上还帅呢!”

“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啊?”

原来温故那家伙参加相亲,竟然拉上他做陪衬。

面对钟维勋刀子般的目光,温故勾起嘴角痞痞笑道:“我也是出于无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温家十代单传,到我这里可不能断了。”说罢,他挺没义气地把他丢在女人堆里,自己摇着扇子,挺胸抬头,说:“我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对眼的。”

接下来令钟维勋更恼怒的事情发生了——

让温故看上眼的人竟然是连乐青!

她怎么在这里?她跟平时的打扮很不一样,既有古典的秀美,又融合了现代的灵气,脸庞在璀璨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就连他也不由得恍了神。

招蜂引蝶,不知廉耻。

钟维勋脑子里冒出这几个字的同时,快步走到连乐青和温故之间,抓着她的手就往酒店外走:“谁准你来这种地方的?你对自己到底是多没有自信呢?想通过嫁人来提高地位?”

男人沉着脸,眼神冷若冰霜,说话也难听至极。

连乐青暗叫不好,他这一搅和,计划估计又要失败了,只能给Keely使了个眼色,让她自己上楼去找顾耀华。

钟维勋见她不说话,似是默认,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为了相亲,买这么贵的衣服?有这个钱,不如把柜子给按揭下来。”

“我只是陪朋友相亲。衣服也是借来的。”连乐青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痛,不由得一缩。

听到这个答案,钟维勋不由得松了松手,然而这时,温故唯恐天下不乱般用扇子一指:“钟大少,你的追随者在那边呢,这可是我看上的人,你可不能和我抢!”

连乐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群穿着性感的女人正往这边看。

钟维勋没理他,冷冷地把连乐青推到泊在外面的SUV副驾上,黑着脸替她系上安全带:“有一句话,你没听说过吗,要抓住男人的心,首先得抓住他的胃。比起画成这个鬼样子勾引男人来说,你在家里苦练厨艺也许还有点出路。”

“那也得看什么男人,你这样挑剔的,别说女人,就算是野猫都抓不住。”连乐青觉得他今天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盛气凌人,这样子怪吓人的,显然,他在生气,可她这两天又没惹他,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不过她被他说得也有些泄气,什么叫鬼样子?她照镜子的时候明明觉得比平时好看。“再说了,我怎么学做饭都比不上你,最高厨艺水平就是鸡蛋西红柿面。每个人的天赋都是不一样的。”

“还学会顶嘴了,”钟维勋嘲讽地说,她现在迷人得不能更迷人,不过他怎么也不可能告诉她实话,难道她没感觉到让些男人注视她身上的眼神有多让人厌恶吗!想起温故说她是他看上的人,莫名感到一阵烦躁,不过,现在车里只有他们俩,他用余光看着她,“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天赋。”

连乐青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又不能直说自己能与古董沟通,便嘻嘻一笑:“我的眼光……很好哦。”她伸出两根指头,比成剪刀手的模样,从眼睛边上划过。

“所以你赖上了我。”钟维勋没有意识到自己表情松动,嘴角越扬越高,“要是世上要评选厚颜无耻的人,恐怕你排第二,就没有人敢排第一。”

“谁厚颜无耻,谁赖上你了!”连乐青脸一热,赶紧摇头道,“我不喜欢男人,就算是到了岁数,必须要结婚,也会找个脾气好的,就像我爸爸那样。”

“你爸对你妈百依百顺?”

连乐青想了想,钟维勋既然知道自己真实姓名和毕业院校,想要查她的资料轻而易举,便老实回答:“我妈失踪之前,的确是这样。”

连乐青以为钟维勋会沉默,或是询问失踪的原因,哪知他淡淡地说了声。

“把你妈的详细资料给我,我找找看。”

她诧异地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有时候她觉得若是妈妈死亡,自己反倒能接受些,现在每天抱着生的希望,在空气中捞一个看不到的人,悬着心度过一分一秒,那感觉实在太苦涩难熬……

钟维勋,一个莫不相干的人,却愿意对她伸出手。

她多想抓住那只手,可是……

好半天连乐青才平复情绪,揉了揉眼睛,恢复成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用劳烦钟先生,我自己会看着办。”

凭借Keely的技术和谢怀遥的人脉,都没有找到的人,他恐怕也没办法让她出现吧。况且那似乎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连乐青不想把无辜的人卷进去……

她看了看钟维勋活动自如的右手臂,又瞄了眼十字路口,似乎在下什么决心,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伤已经好了,不再需要我照顾,现在就在附近停车吧,朋友会来接我的,还得把衣服还给她。明天再找个时间,到你家收拾东西。我会尽快搬走。”

钟维勋只觉得心猛地一紧,侧过脸不敢相信地盯着她。难不成他主动提出帮她找母亲,冒犯了她?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女人在努力隐藏起某种气质,真实的她跟外表看起来完全不同,她明明在笑,嘴角的弧线十分随和,看起来天真烂漫,可是看进她眼底才能发现,那眼神越到深处越寒冷至极,那种冷是对任何人的不信任,对整个世界的疏离和防备。

钟维勋忍不住想要伸手将那冰冷焐热,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这个能力——两人只是为了争夺柜子,莫名其妙地住在一起。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单纯的房东、房客,究竟是什么……

钟维勋沉着脸将车子停靠在路边,看着眼前的华服女子拿着手包,在几名路人略带惊艳地注视下,艰难地踩着高跟鞋,走到路灯下面,摸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绕了个圈,将车子开到能够透过后视镜观察她、却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停下,拉了车窗,摸出一根烟想要点燃,但打火机打了几次竟然没点着。

他悻悻地把烟和打火机扔到一边,往座位上一躺,凝视她那孤寂的影子,以及完美的挂着笑容的假面具……直到谢怀遥开车过来把她带走。

18

“还好吗?”谢怀遥看出连乐青脸色不太好,“我都听Keely说了,你这段时间很辛苦,钟维勋是不是……”

“没问题的,以后的行动,我不再会被谁干扰了。”连乐青慌忙打断她的话,“怀遥姐,Keely那边状况怎样?”

谢怀遥见她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把车子开到维多利亚酒店附近,泊好,然后打开电脑。Keely和顾耀华交易的实况出现在屏幕上——

Keely用两万块钱拍下一只做旧的古董表,然后装作很不满的样子,问顾耀华还有没有其他年代旧点的好货,最好是清朝的西洋音乐钟。因为家里刚在北城郊区买了栋别墅,需要摆点像样的家具。

顾耀华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他手头确实有个更好的东西,不过已经让别人代售,若是Keely能给出500万,他就找那人拿回。

“估计陈土豪只喜欢瓷器,对钟表没兴趣,顾耀华还没把珐琅音乐钟卖出去。他说的别人,十有八九是黄牙。”连乐青对谢怀遥解释。

屏幕那边,Keely转身就走。

顾耀华慌忙拦住她,问Keely怎么回事。

Keely笑了笑,说既然顾先生那么为难,就不用了。父母那边要得急,她自会通过其他渠道购买。

看着她那云淡风轻的样子,谢怀遥也不禁微微一笑:“Keely现在很厉害啊,演技几乎都能骗过我了。”

那边顾耀华显然也上当了,赶紧让她等等,接着拨了个电话。

Keely有意无意地走到顾耀华身边,摸了摸短袖上的纽扣,连乐青和谢怀遥锁看到的画面立即被放大,顾耀华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也清晰可见。

耀华满打完那通电话,为难地告诉Keely,能不都能等到十天之后。

话语一出,不光是Keely,谢怀遥也愣住了。“我们等不起,”她皱皱眉道,“和客户朴春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周。”

难不成东西现在没在黄牙手里?那在谁手里?

连乐青看了屏幕上的手机号码,的确是黄牙的呀,他前不久还死皮赖脸向她和钟维勋递了名片。

只能去问黄牙么?他那种滑不溜啾的人,不可能对她坦白。偷偷溜进他的店子,或者家里看看?私闯民宅的事情她可不想干多了,要么,拉上钟维勋光明正大地去?

可是她刚刚才跟他划清界限啊。

想到这里,连乐青不禁觉得头昏脑涨。

突然放在膝盖上的黑色手包震动起来,竟然是她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觅宝》的工作人员。

“连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了。上次的节目,还得麻烦钟老师明天来台里,补录几个镜头。”对方显然知道钟维勋脾气不好,于是直接联系连乐青这个“生活助理”,请她转告钟维勋,“上次因为工作劳累、生病缺席的王老钟表匠也会到现场。”

“工作劳累,难不成七八十岁的人还要做钟?”连乐青有些狐疑。

谢怀遥怔了怔道:“做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光是修复古钟就已经相当辛苦。”

她独立开工作室之前,在北城博物馆上了三年班,跟钟表组老师傅修复钟表。

博物馆里的钟几乎都是孤品,出库的时候整体破损相当严重,不但没有用来替换的零件,而且连个设计图纸都没有。

要把缺损的零件复位,让齿轮正常咬合、动力系统顺利运作、钟表恢复表演功能,不但需要修复者的想象力和经验,而且还需要精确到以毫米计量的工作,是件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

其中有一座道光音乐水法钟,她和师傅花了一年半时间,才修复完成。

连乐青脑子灵光一闪,赶紧让谢怀遥调出珐琅音乐钟的照片,见上面有些明显瑕疵,紧张地问道:“怀遥姐,你说我们要找的钟表是不是也拿去修补了?”

“年头比较久的钟表多少会出问题,经过一次或者更多次的修复。若是修复者手艺不够高明,或者当时外在条件有限,就会影响到音乐钟的价格。”谢怀遥眼睛一亮,“所以黄牙也有可能找了更好的修复师,改善东西的品相再出手。国内最好的钟表修复师自然是……”

她说罢马上打电话给北城博物馆的师傅。果然,一个月前,有人找她师傅看了款古董钟表。但那钟跟博物馆收藏的乾隆时期的音乐钟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准。可能是珐琅和铜座雕刻不够精细,也可能是机芯音乐声还欠那么点火候。总之,手感有点不对劲儿。”师傅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摇了摇头,“而且那人也说不出东西的来历,我也就拒绝了,推荐他直接去时县,找个民间钟表匠修补。”

说到这里,师傅忍不住长吁短叹。“怀遥,你要还是在博物馆上班,不就看见那东西了吗。你眼光可比师傅我还准呢。”

谢怀遥可是他最得意的门生,现在这年头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干修复钟表这种枯燥工作,况且她聪明踏实?

可惜谢怀遥还是辞职了。

谢怀遥安静地听他絮叨了十多分钟,才恭恭敬敬地出声道歉:“师傅,对不起,这是我个人的选择。往后您需要我,我随时都会过来。”

“时县,那黄牙找的修复人会不会就是王老啊?”连乐青等她挂了电话,立马发出疑问。

“那工作不是普通人能做的,必须是技艺顶尖的工匠。”谢怀遥点点头,让连乐青找《觅宝》栏目工作人员要了那老钟表匠的地址和电话。两个人等到Keely从维多利亚酒店出来,就连夜开车赶去时县。

因为王老在当地小有名气,三个女孩很顺利地找到了他家。王老已经补好了音乐钟上残破的牙人和人造宝石,但对机芯部分就无能为力了,他正打算把东西还给黄牙,就被连乐青他们截住。

当初朴春把音乐钟抵押了八十万,约定自己会赎回,结果事后还完了全款,顾耀华却不认帐,说东西不见了,还玩起了失踪。

谢怀遥把朴春和自己签订的委托合同副本、朴春和顾耀华的抵押合同副本、以及还款后两人的对话音频……统统拿出来给了王老。

王老眼睛和耳朵不好,让徒弟对着那些资料研究了半天,这才相信:朴春是珐琅音乐钟的所有者。面前这三个身着华贵礼服的女孩,并不是什么信口雌黄的怪人,而是接受主人的委托,前来寻回宝贝的猎人。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这钟是他家祖传宝物的黄牙,才是大忽悠!

“欺负我老头子哦!”王老意识到自己险些被人利用,气得浑身直哆嗦,老人家干这一行几十年,高风亮节,当下就让徒弟把音乐钟给了连乐青。

连乐青深知黄牙的秉性,不禁有些担心,他会找老人家的麻烦。

谢怀遥早就预料到这个,冲着连乐青和Keely淡淡笑道:“放心,善后工作我来处理。若是不能从黄牙那里拿回维修凭证,顺利私了,就直接让顾耀华和朴春来个开诚布公,看谁给脸不要,偏要扛着诈骗的帽子去警局旅游。”

然而,就在连乐青见到音乐钟的瞬间,她愣住了。

眼前出现的并不是清朝打扮的青年男女,而是身着个穿着高领衬衫的金发少年,衣服袖口和领子有着明显的拼接痕迹,上面还绣着古典的中式图案。

那少年看到连乐青露出了然的笑容,好似一直等着她来接自己似的。

怎么会是个异国少年?

连乐青立即知道这音乐钟修复过多次,根本就不是出自清宫做钟处,而是伦敦钟匠在18世纪末的作品,它随着二战爆发,在世界各地辗转之后,流入中国,被包装成清乾隆的宫廷钟!

其价格肯定不能跟拍卖的清乾隆蓬莱八仙八宝转亭珐琅音乐钟相提并论,那么,自己酬劳岂不是也跟着大打折扣?

当初她从谢怀瑶手上接到接这个活,煞费苦心,不惜冒险潜进钟维勋家,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不是真品吗?”谢怀遥见了她的表情,不禁骤起眉头。

旁边的Keely也一脸紧张。

连乐青呆呆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是清朝的老物件,但不是国货,更不是乾隆御制。”

听了她的话,谢怀遥拿起手机,仔细地对比了上面的图片,以及面前的实物,淡淡一笑:“客户要的应该就是这个,拿回去再说。”

19

连乐青在车子里盯着珐琅音乐钟一语不发。

Keely知道她心里失落,转移话题道:“你今晚还要回钟维勋那边吗?他今晚把你从酒店拉走的样子,简直跟拍偶像剧似的,酷得丧心病狂,他该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那个小气的男人眼光太高了,要是人也能鉴定估价的话,估计我也就是新闻里提到的那999。”连乐青打了个机灵,苦笑一声,想起《觅宝》工作人员交代她的事情没有做完,本打算拨个电话,又不知道听到他声音后说些什么,于是就发了条微信,可不知怎么回事,手一抖,竟然把所在位置也给共享出去。

真是糟糕的一天……

她抓了把头发,哭笑不得,就在这时,车身忽然一震,要不是系着安全带,连乐青的头就撞在挡风玻璃上了。

原来有辆黑色轿车从拐角冲过来,撞上了谢怀遥的车尾,似乎要逼迫她们停车。

现在车子在北城四环边上,途经一条老巷子,附近并没有摄像头。

连乐青心中立即生出不好的预感,转头一看,就见后面那车的司机戴着深黑色口罩,枪口一般毫无感情的双眼直视前方,暗夜幽灵一般让人不寒面粟。

又是那家伙!

他竟然一直在监视自己,估计上次他闯入春风晓月之后安保加强了,他便选择在其他人少,或是没有监控的地方下手!

那家伙到底要什么东西?连乐青虽然是个寻宝猎人,接触过不少好东西,但自己并没有留什么宝贝磅身,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不过,十三年前也发生了同样荒唐的事情。难不成这人跟十三年前的事情有关?

Keely见势不对,赶紧拨打电话报警。

谢怀遥看似温柔,却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见来者不善,主动放慢速度,和那人对撞起来,一边安慰连乐青和Keely:“姐妹们别担心,我这车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皮实。”

两辆车在狭窄的巷子里不断擦出火花,发出巨大的声响,很快,谢怀遥的车门就有些变形了,不过对方损失更为惨重,车头灯被撞得粉碎,前保险杠也凹进去了一大块。

简直就是在拍好莱坞大片啊!

连乐青在座位上晃来晃去,生怕那个犹如鬼魅一般的黑口罩突然从黑车里伸出只手,握了手枪对准她们三个一阵狂扫。

幸运的是那样的情景没有发生,而不幸的是,就在这时,谢怀遥的车子突然熄火了。

那黑口罩见状,立即从他的车里窜出,打开连乐青这边的车门,一把将她从里面拧出来。

这回他打扮的更为隐蔽,不仅戴着标质性黑口罩,身上穿的也是黑衣黑裤,头上还扣着着黑色渔夫帽,几乎要融近密不透风的夜色里,就算隔着一两米,也没人能看清他的相貌。

连乐青被他碰到皮肤,感觉气都喘不上来,浑身发抖,似乎随时都会晕厥。

谢怀遥压制住惊慌的情绪,对着那人举起双手道:“你若是要珐琅音乐钟,我这就给你,不要伤害她。”

“别碰乐青,”Keely也忍不住惊呼起来,“你要人质的话,我跟她交换!”

那人转过头,看向她,有短促的愣神,就在那瞬间,连乐青把手机狠狠砸向黑口罩的眼睛,然后甩开高跟鞋,跳到车子顶棚上,接着往左侧一跃,攀住旁边的围墙,翻到一座平方房顶上。

对方立马丢下谢怀遥和Keely,三下两下也跳上了屋顶,果然只是冲着她来的。

这个地段属于比较贫困的老城区,房屋间距窄得几乎伸手就能够到对面邻居的窗户,一片片屋顶仿佛张开的贝壳紧紧相连。

连乐青顾不得脚会不会被磨破,拼命在楼顶上奔跑、跳跃,然而那身礼服限制了她的动作,不知不觉速度就放慢下来。

眼见黑口罩离她越来越近,而自己已经被逼到一所房子天台边缘,那房子有五六米高,下面便是一条单行道。

她转身大喊:“喂,你别过来,不然我跳下去摔个半死,你可就再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了。”

黑口罩却像没听到般,加快速度朝她奔来:“你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做的。”

“要赌一赌吗?”连乐青真的往后一仰,身穿盛装礼服却单薄的身子如同一片叶子朝下坠去,就在黑口罩惊讶不已的时候,她伸手抓住房子一楼窗户上突出来的雨棚,落到路面,接着,不顾形象地赤着脚,穿过马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一辆suv停在连乐青身边。

车门打开,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的脚,皱着眉命令道:“上来。”

连乐青忙不迭地钻进车子。

“现在是在街上表演芭蕾么?”钟维勋还是那样,一张别人欠他几百万的脸,和一副冷嘲热讽的表情。

他想不通,才几个小时不见,她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幅副德行?好好的礼服皱成一团,脚还出血了!

连乐青正想问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猛地想起自己给他分享了地址。

他不会是特意过来找她的吧……

她心下一动,却装作没事人地问:“跳得好不好看?”

“跟我以前养的杜宾犬大便后用爪子刨土的动作有一拼。”都什么时候了,这女人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心里不爽,十分不爽,相当不爽,非常不爽。“你就不试着对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形?”

连乐青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怎么解释?”

两人对话陷入僵局的同时,口罩男却没有放弃追逐,他跟紧连乐青跳到路面,将一辆摩托车上的人拽下来,抢了他的车便骑过来。

“又是那小子,”钟维勋眼尖,立即认出他是闯入自己家里的人,淡笑着在前面不远的转弯处猛然横过车子,那摩托猝不及防撞上suv车尾,从车后盖箱上滚了过去。

不过可惜黑口罩身手十分矫捷。他在车子飞出去的瞬间,已经做好防护措施,一个后空翻之后,单手撑着地面跃起。

钟维勋也下了车子,昏黄的路灯下,迷离的夜色里,他如墨般的眉眼与深刻的轮廓仿若梦境一般,从车里看去,更是有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唯美,另人心颤。

连乐青几乎只是眨了一眨眼睛的功夫,他人就到了口罩男身边,抓向口罩男的手腕,本可以将他压制在地,谁知那口罩男反手隔开,同时一记上勾拳击向钟维勋下巴。

钟维勋俊脸一侧,堪堪躲过,单掌微微用力压下对方的拳头,口罩男立马伸腿扫向他下盘……

两人你来我往,斗得难分难解。

连乐青完全不懂打斗的套路,因此也看不出谁占了明显上风,不禁心惊胆战。她在车里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干脆抄起装纸巾的柚木盒子,下了车,瞄准角度朝黑口罩砸去。

那黑口罩正用尽全力跟钟维勋过招,真没料到有暗器飞来,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避,就在那瞬间,钟维勋已经挪到他身侧,一记手刀狠狠敲向黑口罩后颈。

黑口罩发出一声闷哼,终于伏倒在地。

钟维勋曲起胳膊,借着手长腿长的优势,和全身重量,在他后背沉沉一压,就在口罩男痛叫出声的时候,将他的胳膊反剪在背后。

咔!那人的手臂大概是脱臼了。

与此同时,警车呼啸着赶来,谢怀遥也重新发动车子,和Keely到了附近。

“乐青,你没事吧?”

听到Keely的声音,那口罩男明显脊背一僵,突然蜷起身体,用全身力气将钟维勋撞开,然后冲进黑暗的巷子里。

钟维勋正要追过去,手机却响起来,就在他摸出手机接听的刹那,口罩男的身影消失了。手机对面传来温故哭笑不得的声音:“钟大少,救命。我被那些迷上你的女人灌了至少两瓶酒,你能不能来接我?”

“不能。”钟维勋听到女人们的喧哗声,知道他还在维多利亚酒店,满腹的怒气不知道如何发泄。

“不要这样,我的腿现在软绵绵的,已经走不动了。”

“再啰嗦,你的腿就永远都走不动了。”他说完挂了电话,一脸担忧地望向连乐青。

连乐青对他眨眨眼睛,似乎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的样子,接着,她就转身和谢怀遥、Keely一起,回答警察问话去了。

20

仔细向警察描述了事发情形后,连乐青担心夜长梦多,三个女孩到谢怀遥家,换了日常休闲服,赶紧将音乐钟送还朴春。

朴春家住北城二环内一个老四合院里,院子似乎很久没有人打扫,屋顶瓦缝里都是杂草,房子里面空荡荡,别说古董摆饰,连一件稍微值钱的电器都没有。

朴春和她妻子衣着都极为朴素,脸孔透着大于实际年龄的沧桑,和之前出现在谢怀瑶工作室里的照片一样,看起来就像老实巴交的农民。

他得知连乐青他们一行人找到了音乐钟,几乎感激涕零,一边招呼连乐青进屋坐,一边给他们摆上一些茶水花生:“几位请空坐一会,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

见几个女孩有些拘谨,他微微笑了笑道:“酬劳我会按照之前约定的原价支付。”

“朴先生,那珐琅音乐钟并不是乾隆宫廷钟表,远远低于市场参考价。”连乐青不禁脱口而出。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究根到底,她跟黄牙不是一类人。

况且,面前的朴春跟她认识的那些土豪并不一样。

连乐青以往接触的那些委托人虽说不能跟钟维勋相比,但个个也是衣着光鲜,屋内装潢极尽奢侈之能事。

而朴春从衣着打扮到居住环境,跟珐琅音乐钟完全不配啊?

朴春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看着那大钟苦笑两声,颇为愧疚地说道:“只要家父认为它是宫廷钟,它就是。头些年,我开的塑料厂资金周转不过来,濒临倒闭,便鬼迷心窍,背着父亲,把它抵押给了合作伙伴。家父一生操劳,如今都快百岁了,所剩时日无多了,老人对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太多留恋,他认不出我,心里记挂着的只有旧物……”

他虽然外表普通,但说话文气十足,看得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可以带我们去看看朴老先生吗?”连乐青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死之前就不认儿子却记得古董?

朴春点点头,领着她们去走进了朝南的房间。

一个老人盖着藏青色的被子躺在床上,他头发全白,枯瘦的面孔上都是老年斑,眼神涣散、神智糊涂地喃喃念叨:“阿欣,听,钟响了。”

“阿欣是您母亲吗?”Keely满脑子都是恋爱的幻想。

这一点连乐青很不明白:为什么她被男人抛弃,依然能够对爱情心生向往?

“不。”朴春摇摇头,“家父一生未娶,我是他的养子。阿欣是家父七十年前的恋人。”说罢,他将一段跨越世纪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

1940年。

朴春父亲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因为枪法好,奉命军阀张某之命保护少帅安危。在旧上海那十里洋场里,他无意间瞥见前来参加误会的韩家三小姐。

那是怎么的绝世佳人,项上璀璨的珠宝不足以映照出她皮肤的容光,裙上精巧的刺绣也无法比拟她五官的细致。

韩三小姐手扶楼梯款款而下的时候,整个舞场都陷入静默,他只能听到音乐钟里齿轮运转的声响,像极了一次次剧烈的心跳。

这样的女人原本就是仙子,只能与少帅相配,可是她怎么会喜欢上平凡的他?

或许是因为暴雨中替她拦下人力车,亦或者是在路边替她挡下子弹……两个人忘记了身份地位,伴随着珐琅音乐钟传来的声音偷偷起舞,月下倚靠在后花园假山旁边耳鬓厮磨……

他爱她胜过生命,却敌不过命运,第二年,皖南事变爆发,他加入了共产党……之后一个留在内地,一个远走台湾。

他寻她几十年,却只找到了当年那音乐钟。

当当当!

清脆的响声未改,佳人却已不在,“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海誓山盟,也变成过眼云烟。

“后来也有好人家给家父说媒,可他坚持不肯娶妻成家,常常一个人聆听钟声,与钟交谈,仿佛它就是阿欣。”说到这里,朴春不禁唏嘘,“五年前音乐发廊钟坏了,牙人不能移动,音乐也戛然而止。家父便不再看它,我还以为……唉,我真是混球,被钱蒙了眼睛!哪知道,家父陷入弥留后记得的只有这个。所以我把塑料厂转让出去,值钱的家具也都卖掉了,希望可以找回它,换取家父的安宁。”

Keely听得不住地抹眼泪:“世界上果然有这么痴情的男人。”

连乐青也被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打动,可怜巴巴地看向谢怀遥,意思是让她给朴春打个折。

谢怀遥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顺水推舟道:“这音乐钟只值80万,您按照2%给我就好了。当然,如果朴先生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为你免费矫正时钟。”

朴春激动地握住谢怀遥的手:“谢姑娘,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了。我手头的钱虽然不多,但也不想亏欠别人。”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音乐钟表定为100万,寻宝报酬和修复费用一共提取5%。

连乐青还从没见过主动涨价的客户,靠在Keely肩膀上,明明为了这个喜庆的结局而笑着,眼睛却湿了。

朴春见三个女孩跟自己合得来,又从老人床头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人说:“这是家父和阿欣小姐唯一的一张合照,这几十年家父一直妥善珍藏着。”算是给这段爱情传奇彻底画上句号。

照片是黑白色调,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泛黄斑驳,女人穿一件做工精致的棋袍,烫着当时最流行的发型,模样和气质果然华贵出众,而旁边的男人穿着军装,年轻的面容有些拘谨,但腰背却笔直,如同一棵劲松。

连乐青恍然觉得照片上的女人五官和神态有些眼熟,可是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告别朴春之后,谢怀遥把钟带回工作室修理。

经过北城综合医院的时候,连乐青让她停了下车。

在朴春家里看到的情景,让连乐青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这些年为了赚钱,她东奔西走,几乎很少去医院看他,大多数时间都是Keely和谢怀遥,帮她送东西过去。

时间如梭,父亲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就怕子欲养时亲不待。

连乐青知道,父亲跟她一样,乐观开朗都是装出来让别人看的,痛起来了,都是自己悄悄在病床上打滚。

此刻,她只想赶紧回到父亲身边,不说倾心尽力照顾,就算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抓住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也会安心许多。

然而,当连乐青回到医院的时候,却在病房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她不由得瞪大眼睛:“钟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钟维勋没有吭声,这天,他穿一件毛衣,看似简单随意,但依然难掩清峻,见连乐青又穿了套水桶似的运动套装,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没品味”的表情,却又在她转开视线的时候,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连振靠在枕头上对她招招手:“乐青,你老板真是个好人。说你上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没结,他亲自送过来了。以后你可得跟着老板好好干啊。”

说着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连乐青。

连乐青愣了一下,想起她陪钏维勋去录节目,钟维勋答应付他酬劳,心里突然就暖起来,赶紧给钟维勋鞠躬:“老板大气,老板敞亮,谢谢老板。”

钟维勋不习惯她那狗腿子模样,干咳一声道:“听到你爸说什么没有,以后听话点。”

“一定一定!”

“老连,你看你这闺女多能干!冰洁,学学你乐青姐!”连父的病友韩德乐呵呵地把女儿拉到跟前,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了些什么,接着看到病房里有钟维勋这张新鲜面孔,又开始讲他那曾经辉煌的家族往事,仿佛他这一生只有这一件事情能拿来说道了。

他说到母上曾经家境富裕,能歌善舞,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这回,生怕连乐青他们不信,韩德拿出了一张老照片。

“这就是我的母亲,韩语欣,在旧上海可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呢,可惜十年前就过世了。”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穿一件米白色洋装,眉目和韩冰洁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有着财阀家庭出生的那种雍容华贵,可是让连乐青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位小姐的形象,和她在朴春家见过的那张照片上穿棋袍的女子重合了。

不仅如此,连乐青仔细去看照片,照片的背景应该是在一个豪华的房子里,小姐身后的柜子上摆着的东西击中了连乐青——

它竟然是连乐青帮朴春找回的那块珐琅音乐钟!

连乐青脑海中满是老人深情呼唤阿欣的样子,将这件事快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立即走到医院过道上给朴春打个电话。

朴春听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韩三小姐的确叫韩语欣,可是,她的后人怎么会姓韩呢?”

“我听说韩冰洁的祖母很晚才服从家里安排,结了婚,而他的祖父是入赘到韩家的。”

“那就错不了了!你说的这个姑娘肯定是韩三小姐的孙女!虽然父亲终其一生,没有找到韩三小姐,但知道她平安活着,嫁人生子也算是安慰了。”

朴春恳求请求连乐青,一定要安排她来见见自己的父亲。

三天后,日光倾城,将整座城市照得煜煜生辉。

仆春家中,被谢怀遥修好的音乐钟准点发出清脆的乐音。那乐音不同于现在的复杂和铉、立体声效果,简单极了,一下一下地敲击出苍茫的历史感。

仙女在乐声中围绕着端坐的王母翩翩舞动。

老人看着珐琅音乐钟,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

等韩冰洁穿着白色长裙走进屋子,他那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清亮澄明,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十八岁的阿欣,牵着他的手,和他跳的第一支舞,那时他哪里会跳舞,总是笨拙地踩到她的脚,可阿欣也不嫌弃他,还说,不要紧张,我教你跳。

春天来临的时候,阿欣在开满合欢和树下问他:“你会娶我吗?”

他红着脸,只知道点头。

如今病床上的老人忽然咧开嘴,笑着说了句:“阿欣,钟声响了,我来娶你。”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安然地离开了世界,享年98岁。

连乐青抹去眼角的泪水,当天下午回到春风晓月。

她取了自己放在钟维勋那里的几件换洗衣服,转身准备离开,可是瞥到卧室里那只黄花梨木柜子,又禁不住动摇了,跑过去抱着柜子上下抚摸,就差没有涕泪横流了:“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钱接你回家。”

钟维勋看到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没钱买,我就勉强收留你吧。当然,你要多交几个月房租,押一付三。”

“你真能接受100块一个月的房租?”连乐青有时候搞不清楚钟维勋在想什么,最初是他赶她走,等她下决心搬家了,他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挽留。

如果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心肯定就是海底沙!

“价格本来就是人定的,你认为它值多少就值多少。就跟古董一样,要是大家都认为是假的,真的也会变成假的,要是大家都认为是真的,假的也会成为真的。”钟维勋定定地看着她,“这世上不管什么东西,它的价值都是人心决定的,所谓价格,不过是无聊的数字游戏。”

他说的是珐琅音乐钟吗?难不成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了?

思及此,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个人啊……真是奇怪……有时跟块冰似的,可有时又觉得……

危险危险危险!

不能和他纠缠下去。

更何况她接到了新任务,不过这次的客户有点特别,他并不是谢怀瑶介绍的——在来钟维勋家的路上她得空登陆了一下论坛,意外地收到不少信息,其中有几张图片都是一面铜境,连乐青从图片上看出来,铜镜应该是宋代的。

发这张图片的客户叫Nick。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由不得她多想,她低下头飞快地往大门走去,走了几步,侧过脸对他挤出一个笑容,“钟先生,不,钟先生,再见。”

这话让钟维勋神情一黯:“连乐青,你别自以为是了,很多事情根本不是你能单方面决定的。”

他冷眼看着她纤细和孤独的背影,此刻,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像以往那样握住她的手腕。可他懒懒地靠在门框上,没有动。

他怕自己一动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讳莫如深的秘密,他留不住她……

可是耳听她说再见,眼见她坚定的样子,他竟然会觉得——

怅然所失。

一种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连乐青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声音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暗哑。

呵!一定是她的错觉吧。

她甩甩头,还是迈开脚,坚定地向前走去。

因此,她没有听到身后的男人说的后半句话——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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