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方及冠的孪生兄弟见那印记不知想到了什么,瞬时纷纷红了脸,连话都说地不利索了,“你……你等一等……我……我……在下去……去……去确认一下……”
“让本姑娘进去等,否则本姑娘就要大喊大闹了,保准叫不空门名誉扫地。”
兄长方才动作僵硬地跑进去通报了,僵立于左边的弟弟心里有些慌乱。话及于此口吻却还这么冷淡,看来这位小姐已经被门主气疯了,父亲曾言处在气头上的女人若哭喊吵闹起来是最难应付的,她们常常不分场合不分时机、再多人劝也只挑自己喜欢的那几句听、并且大都蛮不讲理,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才是全天下最命苦的那一个的幻觉。
他强作淡定地抬眼察言观色,却讶异地发觉那咄咄逼人的女子也在正视自己,神色冷淡地仿佛随时都要拆了他身后的客栈揪出水涵空算账,顿时又惶恐尴尬了几分。
片刻过后,无法继续忍受如此压抑氛围的紫衣弟弟一脸无奈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那请姑娘先进去歇一会儿吧。”
“本姑娘不愿在大堂里抛头露面,请阁下为本姑娘安排一处僻静之地供我等候打杂涵……水涵空,最好是离你们家门主近一些的厢房。”
大堂里坐满歇息闲聊的兄弟姐妹,一见有貌美女子跟随紫衣弟弟进门便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李锦,这位姑娘打哪儿来的,我们怎么都没见过?”
“莫非是你的远房表亲?”
“我看不是亲戚,李锦虽不算什么歪瓜裂枣,但那位姑娘长得可比他好看多了。”
“那是你们男人的眼光,本小姐就觉得他俩长得一样好,至少比老五哥你美过不下千倍!”
“或许是青梅竹马?那小姑娘看起来似乎不大高兴啊,难不成两人许多年前便被父母定下了娃娃亲,李锦不愿意,于是人家便一片痴心地追到这儿来了?”
“嗯,青花妹妹此言最有道理。这么个死心塌地的美人,我看李锦被她打动是早晚的事!”
“哎呀,那到时他们的喜事是回江南李家操办,还是像燕大哥一样直接在洛阳不空门操办?”
“他今后若决定回家孝敬爹娘陪伴妻儿,那我们要见他一面岂不是十分不易,毕竟江南说近也不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因顾及蓝衣女子刻意压低了声调,但功力颇深的李锦耳力不弱,无可避免地将议论之声尽数听进。
他面色渐渐暗沉下来,后来众人越说越离谱,连他这位当事人都三番两次被别人口中的真相惊吓得瞠目结舌,一件件不存在的将来之事被形容得那般具体仔细,若不是蓝衣女子始终无动于衷,一派外人的模样,他几乎都要错觉自己真有个关系非常的旧识。
此刻不用他人提醒,他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后那位貌似与门主牵扯不清的蓝衣女子领到别处。于是,如柳慕银所愿,李锦听了她的请求果然反其意地将她带到了距离水涵空最远的那一间厢房。
“喂,你们门主答应过本姑娘,若再见到本姑娘就请本姑娘吃红油牛肉面,本姑娘现下饿了,阁下先到后院吩咐一下,反正水涵空早晚都要过来见本姑娘。还是,阁下更愿意让本姑娘亲自出马,下楼穿过大堂再让阁下的兄弟姐妹们光明正大地打量一遍?”
柳慕银推开西窗,一只流萤静静路过,她目光随之游移了片刻,才背对着他有条不紊地淡淡说道。
包袱已被置于桌上,远水剑却仍旧裹在黑布之中被她背在身后,李锦望了一会儿那条黑布,也觉得里头应当是一把剑。
门主与燕大哥在一起,客栈上下全是不空门的人,秦烟幂与武艺高深的桑流景一向形影不离,判定蓝衣女子应当惹不出什么大事,他才转身离开,“面的话,在下去吩咐就是,姑娘在此静候便好。”
待李锦关门一出,柳慕银立时提气,凝神静听整座客栈的声响。楼下仍是一片喧闹,楼上却保有难得的清静,许是由于众人对大病未愈的水涵空的关心与体贴。由远至近地将二楼客房的动静一一听辨过去,住在前几间里头的人不是在翻书便是在小睡。
再远一些,就听到几缕细如游丝的曲调,轻微婉转却能似有若无地牵动人心,应当是有谁捻起一片薄叶漫不经心地吹奏着。
“敢问姑娘,门主当日可有说是否要与姑娘一起吃面?”放走不久的李锦又折了回来,敲门问道。
“有。”柳慕银立时不露痕迹地收回注意力,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可是与姑娘一样,也要红油牛肉面?”
“那是自然。你们门主何时过来?”
“门主这两日病了,方才服下汤药后便睡过去了,现下他是否已经起来了,恕在下不知。面煮好后放久了容易糊,姑娘若想等门主来了再一起吃,在下就让厨房等门主醒了再一起下面。”
柳慕银走到窗前眺望轮廓稳重的远山,“本姑娘等他一起吃。他病得厉害么?”
“不大严重,秦大夫说明早就能完全退烧了。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她转身连眼都不眨地佯装疑惑道:“秦大夫?”
李锦难得见她脸上有了其他神情,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遂笑道:“秦烟幂秦大夫,就是当今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女神医,不知姑娘可有耳闻?”
她茫然的摇头,“不曾听说。不过,她既被称为江湖第一女神医,那她的医术是不是十分了得?”
紫衣男子毫不迟疑地用力颔首,“传说能把太医院的御医全部比下去。”
柳慕银收起淡淡的疑惑,面无表情地接着问道:“本姑娘除了手上的瘀伤,身上也有好多处伤口,想请那秦大夫帮忙看看,不知公子能否帮忙?”
李锦闻言,瞬时脸红尴尬地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不少,“当然可以,这是我们不空门欠姑娘的。”
一阵如水夜风倏然涌进大开的雕花木窗,桑流景将横在唇边的绿叶翻手收起,而后及时按住被吹起的宣纸,纸上那些字均是秦烟幂方才用左手写下的药名。
秦烟幂与他一同将那些纸张收拾好,重又提笔练习左手字。右手一抓东西便颤动不停的旧疾她也无能无力,于是一切便只能从不太灵巧的左手从头来过。探脉、施针、写药方、执剪子包扎、用筷、甚至是下棋捻子,她几乎将所有闲暇的空隙都花在了令左手熟悉这些不大不小的动作上。
桑流景立在一旁将自己手把手教出的字看了又看,而后走到她身后俯下来,握住她执笔的左手,一起将“菖蒲”二字笔锋沉稳地写了几遍,“没事,慢慢来。你已经练了一个时辰了,写满这一张歇一会,我给你上药。”
“嗯。”
桑流景所说的药是梅舒绿时不时出现送给秦烟幂的,一看就知是他为其手颤之症特意配制的,她的右手一日不复原,他便研究得更勤,至于缘由是出于关切之情还是好胜之心,除了他自己,无人清楚。
秦烟幂将那些膏药稍稍闻过后便将其放在一边,并不抱希望,桑流景却每每将药瓶收在身边,按着梅舒绿交代过的时辰日日不厌其烦地为她上药。后来秦烟幂见他认真,便都在他要帮忙上药之时先停了手头的事情。
“水涵空的病如何?”
“他体内真气十分紊乱,多处经脉被‘须尽欢’反噬侵损,退烧之后,我会为他施针,至于能恢复到往日的几层,还是要看他自己。”
桑流景倏然疑惑道:“他是因使出‘须尽欢’才变成如今这样,那中招之人是谁?”
“我也不清楚,方才我向燕大侠说明水门主的病情,看他的神情,似乎连水门主已然练就招魂谱上的招式这一事实都不知情。”
“传言水涵空是与萧索白共赴千柳林之约回来后才开始心性大变的。听说萧索白独自一人千里迢迢亲自将他护送回洛阳不空门,不空门上下便将一切过错都归到了他身上,真相若与众人所想相去甚远,那始终不曾为自己辩解的萧索白是何心情,又是为何?”
秦烟幂侧头见他蹙眉思索,清婉地笑道:“医好水门主或许就知道了。”
“秦大夫。”敲门声忽然响起,有人在门外慎重地唤道。
秦烟幂放下笔,“我去看看……这位公子找我何事?”
开门的医者笑得十分和善,虽然她身后的白衣公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有些不敢靠近。李锦干咳一声后,向她指着一旁面无表情的柳慕银说明来意,“这位姑娘人……身体有些不舒服,您能否帮忙看看?”
“可以。”
桑流景忽然走到秦烟幂身旁,毫不避嫌地牵住她的左手。
柳慕银抬眼与她对视,“多谢大夫。虽是小小的皮外伤,但你现在如有空闲,能不能到我暂时停留的厢房里来帮忙查看一下?”
“好。”
秦烟幂微微握紧身旁之人的手,但即刻便松开了,她抬头望着他温和地道:“我去一下。”
桑流景微微颔首,与李锦一同静默不语地目送二人走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
“在下还要下去守门,失陪了。”
望见李锦走下楼后,桑流景平静地运气移回房内,一挥袖房门便自动合上。而后他推窗跃出,果见一道蓝色身影横抱着秦烟幂在绵延的房顶上急速奔走,那人听见开窗声响回望这边,而后为避开他的视线跳下屋顶不见了。
桑流景记得那张脸,劫走秦烟幂的人正是方才声称自己身上有伤的蓝衣女子。而他清楚地记得,这两日与他们同行的不空门众人中并不包括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