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息扭头不愿看他,他也不以为意,只是起身走到窗边聆听玉颜楼外的雷雨轰鸣,“今晚你若当真不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以后你求我我也不说。”
醉梦公子抬眼看他,满脸的理直气壮,“你莫忘了,当初是她先开口让我别去君家了!更何况,区区一个塞北郡主的插足就能将她吓得拒我于千里之外,人人都等着看我将那刁蛮泼辣的臭女人娶回家时,她也只会视若无睹地站在我身旁看着,连吃醋都不会,我又为何要理会她现在如何了?”
“区区一个塞北郡主?”萧恒殊有些讶异地望着他,“这些她要你走时你说与她听的气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那你可知,她唱歌那么好听的一个人,已经三年没有开口说话了?”
玉息倒是比他预料得冷静,“她本来话就少,我不在,她能同谁说?话说回来,你今日话倒是不少,不过一些时日没见,玉颜楼与‘十里珠帘’也就隔了几条街,想闲聊的话今后我们多来往一些就是了,何必弄得似要将我愿意听与不愿意听的话都在今夜讲完的模样?”
“你点头,我就告诉你她的近况。”
刻意避开关于君莫惜的一切,却又被萧恒殊看穿,他低眼沉默良久后,缓缓点头。
“君夫人病逝之后她便一直与君老汉相依为命。君老汉一心想成为一名铸剑师,十几年前就开了一家打铁铺,她看重君老汉,对铸剑打铁却是毫无兴致,这些你比我清楚。”
他不说话,仍是默默点头。
“而如今,她不仅接手了君老汉的打铁铺,还在短短三年内成了一名技艺出众的铸剑师。因为她爹三年前离世了。”
“她的眼里只有你和君老汉,你又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她确实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不等玉息开口,萧恒殊又平和地道:“听说君老汉病逝时她过于悲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独自操持他的后事,打那之后,便没有人听她出过一声,也没有人弄清她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听说她成日拿着君老汉留下的铸剑技艺谱埋头研究,不与任何人来往。将技艺谱参透后便直接住进打铁铺,一天到晚就只是一声不吭地打铁铸剑,有生意上门也都被她一一婉拒。君家的小宅院只在君老夫妇忌日之时她才会回去看看。”
“她就这么没日没夜地追逐着她父亲的遗愿,不说话、吃得少、睡得也少、与世隔绝、不顾惜自己地活着,至今仍是如此。刚刚我路过打铁铺时见灯也还亮着,听说她总是累得都要站不住了才会躺下歇息。”
“君老汉当初是被气垮的,带着心头一口咽不下的闷气躺了整整七日便离世了,因为有人领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塞北仆从当着他的面将他的打铁铺砸成了平地,还肆意辱骂他的爱女,那人便是在你看来十分微不足道的塞北郡主。”
“你去找君莫惜说要娶她时,君老汉已经躺了三日,心中恨的便是你和那位郡主,所以她让你别来君家了,可没说是暂时还是永远。”
“玉息,她日日将自己关在打铁铺里,或许根本不曾听闻你已经成了醉梦公子这件事,快中秋了,既然现在还想她,那便去见她,何苦执著于过去?这三年来你也是一入夜就睡不着觉……”
“公子!公子!少爷!刘小姐就要来了,您这是要跑去哪儿啊?少爷……”随云端着糕点进门便见玉息疾奔出门,在他身后喊成这样也不见他回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愣愣地想着外头还下着雨,不明白少爷大半夜为何如此焦急。
“借过。”换好浅蓝男装的柳慕银不动声色地从大喊大叫的随云身旁经过,将手中捧着的浅灰薄袍伸向望窗出神的萧恒殊,“你的衣裳。”
“嗯。”他含笑接过,慢条斯理地将它穿上,“你穿上男装倒真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走时戴上醉梦公子给的人皮面具应当就没人能认出来了,毕竟他做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上还是很有名气的。你奔波了一整晚,去歇一会儿吧。”
她淡淡点头,“多谢。”
随云等了片刻不见玉息回来,便放下糕点追了出去。柳慕银走到门口,萧恒殊以为她要回房,却见她将门关锁好了又回到他面前。
忽然,她向前迈开一步,同时出手如风,用劲扯开他的衣襟,萧恒殊身欲后倾却惊觉背后是紧闭的长窗,自己已然无处可退。
电光火石之间,柳慕银拉下他的上衣后又即刻运气将他环在胸前的绷带震碎,直至他的左胸口全然袒露在外才不再逼近。
笃定自己的秘密是瞒不下去了,萧恒殊也不再挣扎,只是浅笑着问道:“何时发觉的?”
他的左胸口深深印着一块发黑的五指掌印,黑印中央竟还有一眼更显浓黑、如棋子一般大小的血窟窿,正极缓地、不断地往外渗出黑血。
她伸过右手虚贴在那看着有些狰狞可怖的掌印上,对比两者大小后便收手,神色又凝重了几分,人也愈发沉默。
“你等我。”她清浅地留下这一句话,关门而出旋即又端着绷带回来了,随后一言不发地细细为他的伤口重新缠上绷带,复又帮他穿好衣裳。
“方才你牵着我的时候,我无意听了你掌心的脉搏,发觉你体内的血流向心之后便没有再流向身体的其它地方,还察觉到你内力深厚,却全将它凝集在心口,既然如此,那些流进去的血液去哪儿了其实也不难猜想。”
“传闻十七年前江湖上出现过一本记载了三十六种武学禁术的经书,名曰招魂谱,无论何人学了里头的一招半式,都能轻而易举地置对手于死地,但该武学毕竟都是禁术,招招均是剑走偏锋,修炼者稍有力不从心便极易赔上自己,轻则真气紊乱、神志不清,忆不起往昔,重则走火入魔抑或挣扎痛苦至死。”
“其中有一招掌式名为‘须尽欢’,中‘须尽欢’者心口将被震出一眼棋子般大小的黑色血洞,自被伤的那一刻起,体内的血液流向心口后便不会流回身体其它部位,而是从那处伤口极慢地流出体外,伤者就这样无力而绝望地受着折磨,若有人挣扎着不愿自裁,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候最后一滴血缓缓自心口流尽,而后与世长辞。”
“此招伤的若是内力全无的平常人,三日便能了结他的性命,而若是有些武学修为的人,因其可运气压缓血液的流失,身亡之日自然比一般人来的迟一些,但即便是名满江湖的武林高手也不曾活出三年之外。”
“十五年前一名少林弟子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它,练成了其中的四招,在两个月内疯狂屠杀一百七十九名江湖恶霸之后被禁术反噬,呕血两日两夜后孤独身亡,招魂谱从那日起便无迹可寻,至今仍下落不明。”
她顿了顿,正色道:“但找不到不代表消失了。江湖传言水涵空两年前便开始转变成现在这般忘却前事、孩童心性的模样,你心口的掌印偏又是他留下的。”
下手的真凶不言而喻。
“萧恒殊,你还剩多久?”
他嘴角微微上扬,静默耐心地听她说完,而后眉眼弯弯地笑道:“你呀,连这些已被那少林弟子带入棺木之中的旧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无怪峨眉要紧抓着你不肯放手。”
但凡身中招魂谱上所记招式的伤者均活不过三日,对此江湖大多数人都有所耳闻,而清楚习武之人可运用内力对伤势稍作控制来延缓死期这一条的人,都已死得差不多了,其余一般是从死者或医者那里听闻过来的,知恋人始终少如凤毛麟角。所以萧恒殊才会说她知道的多。
“还剩多久?”她无视他的如无其事,又清淡地低声问道。
“半个月。”他神情悠然地柔声回答。
“所以你想把无陌托付给我,还要关了‘十里珠帘’离开京城?”
“嗯。”
“远离萧家,让他们误以为你还在这世上的某一处很好地活着?”
她走到一旁与他并肩靠窗而立,凝视稳稳燃烧的灯火,难得显露出一丝倦色。
“这样最好。”他温柔地说道,仿若要离京城和即将死去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般。
“明明是他将你变成今日这副残破的模样,人们还把他咎由自取的后果不分青红皂白地全怪罪在你身上,你却还由着他的性子那般宠溺他。死期将近,你可曾想过你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摇头,旋即又点头,“想过,只是想不出应当如何成全自己。”
他复又笑道:“人生最后两三年,既然不知道要如何成全自己,那便全用来成全他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哎呀,你的袖子碎掉了一小块,到那边坐下,我去拿针线帮你补补。”
柳慕银低眼抬袖一瞧,右袖的边沿果真残缺少许,应该是方才一时急着要震碎他的绷带,一个不留心就顺带给毁了些。
萧恒殊施施然端来针线在她身旁落座,慢条斯理地捻线穿针,而后拉起她的袖角,神情专注地细细为她补好。
片刻之后,她低头望着他,淡然地问道:“不觉得委屈么?”
“人活于世,谁不委屈?”他缝得又齐又快,一眨眼就已收好了针脚,此刻正拿着剪子要断了多余的针线。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秀颜,只露出微微扬起的嘴角。
稍稍停顿后,他口吻轻柔地接着道:“只是,即使委屈,我也想活得快乐些。”
不知道该如何成全自己,所以他并不太快乐,但成全他人的同时,偶尔能从他人心满意足的笑容之中感受到些许的温暖。因此这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些。
“害怕么?”
他起身将针线端回衣柜里,柳慕银没有面对他的背影,而是望向被倾盆大雨打得啪啪作响的雕花长窗。
“我……”他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时时刻刻都被迫感受着血液缓缓流离身体的怪异,一开始说不害怕是假话。可过了十天半个月,又过了一年两年,再无法承受的事,只要日日伴随,不过多时,便都会转为平常,更何况是时刻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按理说,他似乎对此已然无知无觉了,连他自己都要相信自己应当是麻木了。
正因如此,心口有些木然的他常常觉得血尽人亡的那一日仿佛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真到了要面临的那一刻,他会不会突然觉得害怕、如今不愿去想象那一刻是不是因为自己对死仍是心有恐惧,他都不清楚。
“去榻上躺着,我度些真气帮你缓着心头血,放心,你的生死我管不了,也不管。所以只是一个时辰。你歇一会儿。”
中了‘须尽欢’还能活过两年,长久以来他定然不曾有过一时半刻的懈怠,连夜里睡觉恐怕也是十分谨慎地控制着伤口。如此辛苦地坚持着,却还总有一脸的悠然惬意,他这两年耗费的心力,她几乎不敢去想,因为那远远超出了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萧恒殊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又带着含笑的惬意转过身,走到床边慢条斯理地脱了白履,甚至拔下了白玉发簪,放下一头齐腰的发丝,悠悠然地躺下,还乖乖地闭上了眼。
柳慕银坐在一旁握起他的左手,萧恒殊察觉一股暖流缓缓自掌心流向上了心头,便让内力自然地散开,整个人毫不防备地全然松懈了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平浅,不过多时便静静沉睡过去。
她倚在床头凝视着他安和的睡颜,忽觉这样的人有些像一片洁白晶莹的雪花。
当它落上心头,可以感受到微微的轻柔,却又避不开那小小的冰冷。前者是他温和体贴的本性,后者则是他作为将死之人,坚决不肯与人交心的自持。
因为他是没有今后的人,更无法承若他人的今后。
她轻轻阖眼,离开峨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显露出这么多的疲态,想要若无其事地将其收敛,却已有些心力不济了。
同一时刻,一只眼神晶亮的黑鸽在滂沱大雨之中奋力振翅,湿淋淋地飞进了‘十里珠帘’,而后停住窗下“咕咕”地叫了几声。
燕引愁闻声开门将它抱了进来,扯起衣袖为它拭去黑羽上的雨珠,而后才取出竹筒里卷着的纸条。
“已在洛阳与京城间的一处客栈寻得江湖第一女神医,且其答允医治门主,不空门明日黄昏可抵达‘十里珠帘’。你且看好门主,休让他到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