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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长久乐列梓拼巷战 良崖余断箭死西丘]九月三日至冬月廿六日

(浦军虽急破突西港,却缓攻西丘各镇,何也?以皇甫崇观之,其因有三。一者,候援及粮械也;二者,西丘水道错杂,浦军遣细作探寻路径;三者,浦将荃互夬?罗凡伊①熟知兵法,未明天朝虚实,不敢轻动,是以皇甫崇觉此役实难。浦贼绝非疥癣之病,而乃心腹之大患!)

皇甫崇见长久乐毫无轻敌之意,颇觉欣慰。

九月初过,郑史帝与李画生,江玟属三人到。上旬,斥候报荡仰北似有小股浦军。皇甫崇与长久乐俱知荡仰保卫战在所难免,加紧操练,昼夜不息。谋士郑某曾议是否以攻代守,拒敌城外,皇甫崇喝退:“以我军此队,尚不知能保得荡仰否——良崖余正筹谋汇数地援军一处,奇袭敌师。我等只需安守本位,毋多言它!”

皇甫崇之言,长久乐深以为然。诫令诸将不可轻敌,紧保城池,勿妄出战。己则常揣弓窝箭,同劲旅骠骑巡游各寨。

九月中,皇甫崇方起时,闻营外人声鼎沸,疑而往之。至前,见长久乐素服麻袍,背叉按剑。戴金燕雀翎盔,系猊猐血玉钩,穿飘水行云靴,负周天九重叉,尽显一身少年英豪之气。属下数人,抬持某物。皇甫崇看时,瘦枯柯制,利斧凿就,一口薄榇。

饶是王心狠毒,亦倒吸冷气。死中求生,向死而生!

长久乐背城向军,朗声而道:“浦贼猖狂,敢犯我朝!今又下搦战书,无礼也甚!不日内,必要决死!开战之刻,即为死境:本将在前,千岁殿后,退者斩立决!汝等见此棺否?本将若战死沙场,便服身之袍,皂衣睡于此间,以观后效!以盛尸之物列阵,虽然不祥,倒也爽快!抬酒来!”

副将携斗而上,奉一于长久乐。另有兵卒抬酒缸数口随之。长久乐掷斗入缸,沉浮波动。长久乐把臂探缸,舀酒满斗,举手齐天,斜倾入口,饮罢啸吟如虹。其军皆取斗自饮,呼号如狂:“世系天朝,死亦忠烈!”

长久乐布兵:“荡仰城势独特,有如三道砌阶。全军上下,于城四周及阶段处,层层安放久牌②。借荡仰之势,巷战破敌。突西之役,浦贼全仗海舰火炮厉害,其陆军不堪一击,众军放心死战!”众皆领命归位。

皇甫崇待长久乐回帐,在后问之:“巷战之事,必是无可奈何之计?”

长久乐抱臂思忖:“恕末将不才,无计破得敌军。其火炮雷发,弹下如雨,近不得身。与之野战,何异于送子弟于死地也!”

皇甫崇肃穆而道:“汝为将,凡事看觑方便。汝只顾紧守此城,便宜行事。待良崖余集兵毕了,定会从侧翼奇袭浦军,那时便可获全胜。”

正说间,营外号角寒吹,战声四起。长久乐急步出帐,皇甫崇披挂停当,扯去授若印带,冷冷一笑:“来罢!”问李画生:“汝惯会听声辨位,敌从何来?”

李画生伏地侧耳倾听,气沮:“浦贼所用号角奇特,不知何处有敌。”

皇甫崇望去,有惊鸟从西北,西南角飞来,心说:这分明是夬伊调兵,惊动鸟雀。天助我也,否则他这军号实是难为!急命长久乐调度兵马。

“咵啊……”城西有砖瓦零落,崩裂垮塌,尘埃天涨。烟雾之中,隐见浦军呈鱼形队状交替而进,穿林越野直奔荡仰城来。皇甫崇微微颔首:以长久乐之胆略,定早在林间布下伏兵,正可伺机破敌。

不料“轰”地一震,漫天飞起大炮子来。熊熊而燃,浦军乘势杀来。皇甫崇一惊:能料到长久乐敢布兵城外,这夬伊果不是善类!忙去寻他。

长久乐倚在女墙边,目视远处。他攥拳按剑,背上的叉杆在寒风中颤动。他未理会皇甫崇,匆匆下城发令:“依计布防,中散四重!”

借荡仰城势,长久乐设兵线七路,如围猎之势,掘沟壑以增险阻。但无可抵御处,众兵背府而战,立地死难。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也!

“进土垒!”呼喊声中,长久乐部属避入金阵,待炮发过后,白衣兵出垒与敌巷战。

皇甫崇甩开侍卫,跌跌撞撞向军中扑去。不防土松,脚底一滑,直溜至坑底。坑中数卒,都揣兜眯眼,七倒八歪。皇甫崇虽着贵衣,被尘土灰了,又扯得稀烂,一时看不分明,因此这几人见皇甫崇来,都不以为意。

“辘辘……”敌军炮车缓缓前来。忽闻一声梆子响,垒中数人仰首企望。为首的虬髯凸嘴,紫脸黑手,须发皆张,极其雄壮。他抱枪打了一下壕中那矮个,“老幺,蹲下!”看得仔细,硬着脖,吐口唾沫,大吼一声:“出壕厮杀!”却如鸭噪一般。

待敌填药再发,紫脸汉子领兵回沟掩伏,似才发觉皇甫崇在侧,恶狠狠地来了一句:“照会的,何军何营,番号何在?”

皇甫崇冷笑:“大敌当前,却来管这些细枝末节,莫非怀疑吾是奸细?”

紫脸汉直上直下地相了皇甫崇一遍:“是又如何,汝行迹可疑,怕是细作到此!”然而他神色古怪,显是认出了皇甫崇,忽然喝道:“押下去!”

莫非又有甚么宿怨在此?皇甫崇将手一摆:“孤乃素钊王,不得无礼!”

“哈哈哈哈哈!”大笑中,那汉倚在壁上,努起眼来,“管尔是不是素钊王,先揍了再说!”

想莽干么?皇甫崇瞟了两眼他人,虽则懒散休整,却按剑怒目,乘隙要动。

皇甫崇心说:既有怨气,十之八九是中原人氏,何妨激他一下。于是做个怪相,阴阳怪气道:“汝宗族在中原住得可安生啊?”

周边数兵暴起,齐齐拖住紫脸汉。他怒不可遏,挥拳恫吓:“[屏蔽],汝……这是甚么意思?”

皇甫崇悠悠道:“汝操中原乡谈,行为举止又似原西汉子,且长久乐所募旧部多来自中原钿氏精良军……本王那把大火,放得可好?③”

紫脸汉狞笑:“有见地!现放着尔回去,老子若侥幸没卖命与尔,必将手刃汝,以报我范家庄受焚之辱!”

(中邦大族,钿范为先。钿贵中称伪帝时,范姓虽未为虎作伥,亦与地方豪强默许之。且范姓族大业广,故地又与钿氏同在中原城这个所在,自然无端受难遭瘟)

皇甫崇暗中好笑:这汉比龙珷魏更糙,和千延帐下那壮士王巾凡有得一比!

紫脸汉侧耳,手捋发端土灰:“弟兄们,敌军停啦,杀人去也!”抢登平地,顿枪柱跃,插翅跳涧。

皇甫崇摆出一副凶神貌,叫住那个老幺:“识相点,过来!”

老幺吓得浑身一震:“嘎哈?”

“本王有话要问尔!速速过来,莫待用强!”

老幺假意要走,脚却在土沟边一蹭,好似立不住般滑落,把瘦骨支棱起来:“王爷要问甚么?”

“尔是长久乐帐下人?方才那个紫脸汉,姓甚名谁?”

“王爷问这是……”老幺赔着小心回复道。

“本王欲提拔他。”皇甫崇淡笑道,“就要看他可明白了。”

老幺半信不信的:“他是范家阔少,姓范名建……”因皇甫崇颔首微笑,又扭扭捏捏,补了一句:“俺叫贝冬。”

“老幺!你[屏蔽]死了没?没死就滚出来,看老子不把你[屏蔽]剁了喂狗!”

听见范建粗鲁的吼声,贝冬不敢怠慢,扒土上去:“老大!俺在这!”

“呯!呯呯!”

“别乱打!自己人!”

“我[屏蔽]这[屏蔽]的!打了老半天,这兲咋不露头呢?”

乱军叫嚷,皇甫崇独在沟中思索:浦军老将夬伊,果然名不虚传!他知若比拼陆地野战必将大败,便只以火炮骚扰,使我军疲惫。他以逸待劳,忽然杀出,又当如何?须告诫长久乐严整行伍,痛击来犯,以气慑之。

“唰啦,”紫脸汉子范建仗着一杆红缨枪,换位蹲伏。

“浦贼来矣!”前军呼号。

浦贼前队行进稍快,似是认为该城已弃,无人把守。范建等人迎战,白刃相接,敌即止戈不进,长久乐军亦以牌蔽身。皇甫崇心说:这莫非是在等候夬伊下令?此机不可错失,不知长久乐能否把住?

“弟兄们杀!”范建红着眼,乘浦军立于坡下,从久牌后窜出,钢叉直刺,撂倒一人。见敌不动,遂出牌戟指来敌,“呸”地吐口老痰。有三五人怨怒,疾步上前欲诛范建,左右久牌后斜刺出两叉,叉股有缺口,相互卡持,阻住敌人。范建抖擞虎威,奋叉前捣,可笑那三五狂徒俱被搅成一团臭肉!范建拔叉飞脚,将死尸踹下阶。

浦军不进反退,夬伊果然是要仗火炮无敌,强攻城池。范建等俱下壕,不忘撤去久牌,覆在头顶边壑。炮石如雨般倾泻在壕沟四方,长久乐严令全军死守不出,一连八度遣人传话,言敌情未定,不可妄动。皇甫崇虽退居后翼,亦能见铅弹雹下,雷霆炸裂,从昼至夜,未曾停歇。

翌日平明,皇甫崇觑个方便之机,叫上李画生,郑史帝,江玟属护卫左右,向前巡军。(本待叫上龙珷魏,因他尚在酣睡,无人敢扰,因此作罢)昨夕炮轰一日,荡仰土松尘浮,硝烟弥漫。好巧不巧,影影绰绰地几队浦军正顺坡爬上,要为火炮前移开辟前阵。其手执弯刀,以纱蒙脸,只光露着两眼。伴着鬼魅般的号声,从四面围上来。

除过央平战场仁会亭,千延一支外,天朝军马仅司马彪曾与浦交战。此番贼人迢递而来,我军多不知其虚实。今若见打扮怪异,只怕生惊惧之态……

“老子在此压阵,甚么妖孽敢来!”范建吼叫跳跃,忽然一块久牌坍塌,引得周边数块久牌摇摇欲坠。其中一块土块砸中皇甫崇后脑,引得一阵晕眩。

“千岁留神!”只闻身后一人叫唤,皇甫崇视之,却是郑史帝与李画生。皇甫崇身后土石摇战,倒将下来。李画生箭步冲上,腰马合一,盖顶托天,扛住了那块巨牌。李画生大呼:“郑史帝,保王先退!”

“莫逞英雄!”郑史帝骂道,揪住皇甫崇衣角,拉到一旁。江玟属却俨然置身事外,坏笑道:“照啊李哥,尔手抖不止,看来支持不了多久。”

李画生怒道:“竖子!”

江玟属俯身下跌,平地筋斗,半空飞踹一记鞭腿,久牌从中裂开,李画生愕然。

江玟属笑笑:“李兄,真乃戏子也。”

皇甫崇只觉脚疼,原来跑落了一只鞋。郑史帝献殷勤,自脱足履奉之。

闲话休提。自夬伊法此为战,长久乐军渐落下风,迭叠令官捧旗奔走,一时人头攒动。皇甫崇足立焦土,凝眸于远:“非月黑风高之夜,却来勾命无常!”

远眺火光连绵,想必贼将夬伊正安坐黄龙帐中,调兵遣将。回首荡仰主府,长久乐亦运筹帷幄,频传羽书。皇甫崇戎马半生,今日方知所谓两军对垒者,斗将而己。

“由兵至将,攻伐之人愈稀。”

见郑史帝正秉笔记录,皇甫崇冷笑:“此乃耀光帝圣尹旧话也。”拼出轩家天下的,岂止那寥寥几名健将!

皇甫崇见长久乐阵势忽变,猛然醒觉:长久乐欲藉地利,逼敌白刃而战!

天朝军马倾倒大桶石灰入沟,一时烟气腾腾。敌军推炮向前,欲搭板越壕。

主府忽放起一个号炮来,范建傲立阵前,大喝:“时辰已到,兄弟们送这帮孙子上路!”

久牌后冒出竹杖水龙来,却是长久乐掘通荡仰主府内的一个湖泊,引水至此。热浪翻天,滚滚冲袭直下。浦贼不堪此苦,蒙面捂鼻而退。走得迟的,一如滚汤浇鼠窝,一窟全是死。

范建招手:“上大个的!”数名力士又将什么倾倒入沟,使烟尘渐平。

“范建,此是何意?”

“版筑之工,傅粉之事,尔等权贵蠢物怎知!”范建讽曰。转着匕首,吹起一支下流调儿,渐行渐远。

忽地旋身而回,举匕拟王,怒喝:“老子大名,汝从而得知?”

皇甫崇未置可否,范建动火,甫待抬手,电光火石间,烟尘突起。待雾散云清时,范建已被按倒在地,侧趴俯跪,银匕落在一旁。跪压在他背上那人以靴勾刃,只见半空划过一个银圈,那人只手抓住,递给皇甫崇。

“属下天权御卫领长龙珷魏,特来救驾。”

皇甫崇冷笑:“救驾?罢了,不必弄那些虚头巴脑的。”

江玟属在侧不忘诋毁:“龙叔,汝手握处可是刃尖,小弟看着都觉好生疼痛,可否让鄙人代劳?”笑嘻嘻地从阴郁的龙珷魏手间夺过匕首,轻快地转了一圈,复放在手心里。

皇甫崇见龙珷魏面色不善,开言道:“够了!拍拍土灰,然后滚蛋!”此句所指,乃是龙珷魏与范建二人。

范建自以为耻,牙缝间蹦出许多污言秽语来,迫于龙珷魏还压在他背上,未敢造次。得皇甫崇开恩,龙珷魏提其立稳,如托婴孩。龙珷魏叫声:“滚吧!”将他顺手一推,险地又跌一跤。

范建嗷嗷怪叫:“敢偷袭老子,今番与你见个输赢!”正欲拽扣脱衣,龙珷魏攻其无备,一手抓住领口,丢出老远。

两人打闹间,水泥石灰早已备齐,令发,当头倾下。夬伊方脱石灰之厄,又遇泥浆黏水之患,焦头烂额。我军坐于高处,笑看浦军于泥水间掀仰伏跌,觅子寻爷,哈哈大笑。这泥浆黏水更有一般厉害之处:不久即干硬,凡被禁脚缚足其间者,就如泥雕木塑的,动弹不得。

号声激越,我军出壕追杀敌军。被困泥中者,斗志堕尽,哀嚎哭叫不绝于耳。兔死狐悲,浦贼见同伴如此,心胆俱裂,丢戈弃甲,守地不前。夬伊是老将,深知兵法之理,命退兵养锋。皇甫崇望敌旗还去,大笑:“孤岂能待汝养成气力,破贼止在这几日!”

范建掠阵,戟指而骂贼。敌军瘟头瘟脑,任他辱骂。夬伊防长久乐使激将法,也不来上当。

“敌尽去矣!”范建队中老幺贝冬喜呼,范建飞足踹其臀:“老没出息的!”反把自己带倒。他自觉面上无光,索性睡下。

且说皇甫崇一行喜孜孜回营,路见漫天红霞,李画生诗兴大发,口中吟哦:“朝彩虽然不出门,夕霞依旧行万里。”

郑史帝嗤之以鼻,哂曰:“无知也夫!云气之映射,乃天帝望舒座前流火兮成霞。此间光景,红云远茕于荡仰之外,明日若有一丝半星的水花子,老夫便输这顶冠帽与尔!”

李画生啐道:“卖弄显摆,当真是臭毛病!”

皇甫崇与长久乐才匆匆见了一面,长久乐便披挂停当,口称要去犒军,请千岁于此少坐。皇甫崇百无聊赖,便翻看长久乐案头经文。偶见相书,皇甫崇旧好巫卜筮胜之术,口占一卦。还未完时,打个呵欠,一阵阴风吹开帐门,将灯灭去。皇甫崇恍见有人碎身血衣,立在案前。惊看时,却又空无一物。

皇甫崇心下不定:此必凶兆,不知长久乐此去如何?正狐疑不定,营外喧嚷,长久乐颓然入营:“千岁!”呈上一封文书及断箭一捆。

“怎么?”皇甫崇颤声而问。

“良崖余将军集兵于绿兴城西,不知何处叛将泄漏机密,致使浦贼突进攻城。良崖余将军战死,龙啸红继之。浦贼知我军虚实,更于国中添兵来战!”

①荃互夬?罗凡伊:浦特来斯古[即“浦国”]名将,天朝史简写为“夬伊”。曾参与歼灭户羽国主力海军之青东港海战,并于天朝史称“御寇外岛”一战中击败司马彪,率军攻破天朝突西港。

②久牌:长久安与长久乐发明的守城器械,笨重巨大,呈桥墩状。立于阵前,可抵挡数轮火炮。

③关于“中原大火”后续:中原及其周边中邦数城是天权变法改制中最为死硬的一支,且多入破军乱党,演武堂。天权亲军,大内守卫,亦不用中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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