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崇驻于黑虫谷，催粮京中。待孤平矣，凌致等运粮至，将要拔寨，人报有百十雄关土人，拦在军前，不使进兵。
皇甫崇怪道：“反了他，待本王看来！”出视之，原是数位土著父老，一口僻腔，操天朝官话，磕磕巴巴道：“小国之君，冒犯天威，理应受罚。然而将军仁义之师到此，须先访谒本地古神，否者将有异劫。”
皇甫崇稍一思虑，大笑：“是么！如此利害，那末本王便去看看！”万利急谏：“主帅不可轻动，乞千岁慎行！”皇甫崇下马附耳密言：“此数人，眼见是雄关奸细。会说天朝官话，与破军党必有勾结。本王将计就计，可以剿灭余孽。”
皇甫崇秘让龙珷魏等退下：“汝等若在，敌将未肯轻出。”以叶良翼，良崖余，孤平矣三人为护卫。又令凌致，卢羽二将如此排布。
皇甫崇随土人到古神祠，见一大庙，文字图形稀奇古怪。皇甫崇问：“写得是甚么？”
土人正色道：“天朝千岁不可小看这，孕神灵于冥冥之中。”指着匾额一字字念去：“缘来庵——四钟并一钟，神鬼窜逃匆。”
皇甫崇暗骂：狗屁不通！又看那泥塑木雕，险些笑杀当场。皇甫崇以手招叶良翼来看：“旁边持斧坐着的那四个恶鬼，不就是汝挑死的敌将么！”
叶良翼一细认，也笑起来：“这算甚么！”
皇甫崇让良崖余扯下神像，打得粉碎，又起一把大火，焚了妖庵。土人一个个跳脚大喊：“使不得，使不得啊！”然已无可挽回，皆奔入林深处。
“够了！”皇甫崇见火苗飞落丛林，料到敌人将出，“靠近来！”
周边林中万箭齐发，孤平矣揪住皇甫崇便是一个满地爬。良崖余举起那块大匾遮护：“宰了带路的！”
“千岁快走！”叶良翼推搡皇甫崇一把，皇甫崇搂叶良翼之腰，代受一箭。
“[屏蔽]！敢和我赛射？”孤平矣咬牙挽袖，拈了数箭，左右开弓，飞身上跃。“中！”周边草木传来数声惨叫。
莫非太过冒进了么？皇甫崇觉箭上有毒，似乎一支燃香扎入体内。良崖余虎吼，漫天舞动金匾，那百十来斤重的在他手内如同戏玩。
“嘣！”孤平矣扯断了弦。皇甫崇闻此音，涔涔汗出，肝颤不止。终于忍耐不得，破口大骂：“[屏蔽]！援军为何还不至！”
一声炮响！“雄关大将良基在此，皇甫崇束手就擒！”那敌将倒会天朝话。皇甫崇一双眼只盯住良基马侧那个蒙面人。身材娇小，不似男儿雄壮，十之八九便是灵均。
凝眸之内，水波不兴。僵立似死，一动愈寒。
“哈，哈哈哈！”皇甫崇狂笑。
炮鸣阵阵，凌致与卢羽二人策马赶来。皇甫崇直对灵均道：“汝伏兵以庙中火起为号，本王伏兵以汝炮声为号！”
良基举刃径取皇甫崇，被凌致赶上，揪住了发尾一拉。良基坦腹朝天，卢羽拔匕在手，掷之揕胸，扎在甲上。凌致偷出一手，握匕自胸至腹，深剖开来。肠流血出，死状极惨。
“拿下那蒙面人！”皇甫崇令。兆铭不在，灵均此计较之本王亲身诱敌，更为莽壮！……且慢！兆铭不在？
“呔——”兆铭从天而降，手内飞龙戟下刺皇甫崇。良崖余掷匾打去，兆铭被撞开，跌入林中。
“妖，妖法！”卢羽本已赶到灵均前，只见一股青气，投北而去，衣裳俱落。
皇甫崇忆起羽经曾说灵均会幻化成形一事，恼恨：今日却只能算个平手！又想：孤旧听人云，化形者，借偶像变幻，与生人无异。今灵均之术，眼见还有些拙劣。她必在左近，为何不激她一激？即兴吟哦道：
“太常引·与灵均初会
青丝滑落梦人间，身在水云端。月影醉幽烟，流琼瓦，飞星弃仙。
长袍浸雪，霜霞染面，甘愿入君庵！一笑愈孤寒，眉点血，沾襟牡丹。”
果然皇甫崇听到冷冷一句：“今日之事，是奴疏忽，让汝苟存。”
皇甫崇看向众人，皆无异常，心说：果然这传音入密之术，只传与一人听之，不致泄露。
此节且放过不表。皇甫崇又搜寻山林，兆铭实又逃遁。数具死尸，衣着打扮，一如雄关人。皇甫崇纳闷：雄关人风如此淳朴，甘心使雄关黎庶代破军党死？
皇甫崇回寨，教军中老医治疗，去毒立愈。皇甫崇感叹：“较之饮药悬针者，胜之多矣！”
金苍闻良基败亡，大起兵来攻，被皇甫崇等架起大将军炮，一阵轰退。雄关军惧之特甚，呼为“短命炮”。天朝对此，倒也欣欣然。（皇甫崇本人尤爱此称）久声在报捷文书中也称：“以火器使敌寿终，呼为短命。”
皇甫崇待敌势渐衰，反攻直击黑虫谷。金苍，田英等据黑虫关。
乘敌衅战败归之际，皇甫崇号令三军：“敌败如山崩，正好立功！”天顶一个巨雷响彻，狂风起处，辕门大旗摇晃欲倒。云聚雨至，皇甫崇以剑指天：“至黑虫关处避雨！”
“杀！”满谷杀声震响。
黑虫关依山而建，凭山之险。雷雨交加中，山头耸动，浊泉激流。皇甫崇下战车，脚方踏地即陷数分。看屣底，有虫数条，正卷曲蠕动。皇甫崇力踏泥地，“啪！”
“千岁，袍湿了。”李画生为皇甫崇拾起衣角。
郑史帝望气道：“恐怕一刻钟左右，便有暴雨。”
“足矣！”皇甫崇看着敌关前山坡，天朝军冒矢冲锋。
一刻钟未到，而叶少锋部将电奕至。皇甫崇喜道：“正候汝之来，撞门！”
电奕一身如汗似雨，持鞭疾冲，势若蛟龙，惊破涛浪！天朝军得此猛将相助，势更神勇，争相在前。飞石长刀，乱向关上敌军招呼。
大水在谷漫流时，皇甫崇在万军簇拥，欢呼声内，红袍白马，徐徐入关。闲看黑虫谷水漫老林，深有数尺。
皇甫崇盯水中一尸沉浮，良久，道：“取令箭来。”
“大元帅，有何吩咐？”
“叶良翼，汝等先锋营与本王火速出战敌军，让虺秦在我之后照应！”
刘夕筠劝止：“敌军未常无伏。”
“纵他有伏又何妨？孤早有备！”皇甫崇拍打盔甲，箭疮一疼。遂不多话，和叶良翼一军驰出。让吴火殇，虺秦在后接应。
大雨如注下，对面不见人。皇甫崇度雄关兵败，定不往大路有伏处去，便择小路走。皇甫崇教郑史帝等百十人以雄关话在军前喊：“黑虫谷兵败！”在军前散谣。
不多时，有人打马而来，被郑史帝接引至军。那人开口便问：“哈么银？”
“郑史帝？此是何意？”皇甫崇问。
“这厮说甚么鸟？”龙珷魏不合时宜地打趣道。
“去军监那，领十棍！”皇甫崇斥走龙珷魏。
“他问‘来者何人’呢。”郑史帝译释。
“且不要泄漏我军，诓骗他带我等回营。”皇甫崇令。
雄关人老实，领皇甫崇至帐，见一堆落汤之鸡伏在那儿。“郑史帝，他又咕噜些甚么？”
“他说淋了甚久，不见天朝军。”
皇甫崇大笑：“所谓当面错过哪！杀！”
引虎自噬！惨叫声处处可闻，天朝军借雨幕掩护己身，赶杀雄关军。
“哇呀呀！”一声喝带刀，“俺乃金疮（苍）也！狗突（徒）受死！”
金苍么？皇甫崇侧声让刀，阻住侍卫，举剑柄狠击他后腰。金苍虎躯一震，放缰跑马，这一下可好受！
“刷——”凌空一道白光如惊电般击下，刚领棍回来的龙珷魏一个筋斗跃至皇甫崇马上，单足点马头送剑。双毫交并！二人在空搏击。
皇甫崇抬头，大雨迷目，却仍可认出是兆铭。
“珰！”龙珷魏打飞兆铭长戟。他兵刃一失，挫了上风。龙珷魏连劈带砍，兆铭只办得招架。不巧龙珷魏横剑剁肩，兆铭提甲磕开刃，只一晃，又逃之夭夭。龙珷魏从半空落下，吐出几口白水，请罪道：“人犯逃去。”
皇甫崇若有所思：“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怕是不好对付。”
“如有下回，定教他死在吾剑下！”
“尔无此机矣。”皇甫崇淡淡道。
雄关军败北，丢弃财物。皇甫崇令妄取一物者斩，要与叶良翼追杀敌军。只见叶良翼催促数次，无人欲动。
皇甫崇冷笑：是了，不见本王在丰野之手段否？
有位仁兄，要当出头鸟：“军士苦劳，请乞免战。”
“现任何职？”
“卑职是……中郎将。”
“妙也！”皇甫崇赞道，“官禄足奉汝妻小也。”拔剑斩之。众人（涵括叶良翼）振怖。
“殆误战机，当斩！”皇甫崇凛然插剑地上，剑身晃动，铿锵有声，“上马杀敌！”
甲兵疾奔。皇甫崇与叶良翼轻骑一路追杀，直连破敌三阵，长驱直入！弃辎重，奔劫万里！
有谷。浓云般的不详感涌上。“诸军且住，看虺秦等如何……”
无人。虺秦等赶至，报说无人。皇甫崇大疑之，要寻人探路，虺秦唤帐下一人：“伍时。”
“午时已到”的“午时”？皇甫崇心说。看他号牌，才知是“伍”姓。
伍时去探路，皇甫崇忽觉不对：我军过于深入，怎地反不见一敌，正如兵法“八恐”中所云……
“退兵！”皇甫崇声嘶力竭地吼起。虺秦瞪视皇甫崇：“怎？”
为时已晚！伍时等在前探报军入林雷震，数里山崩，烽火大举，四面尽是雄关军呼声。
虺秦一指龙珷魏，又指皇甫崇，点点头，翻上马突围。龙珷魏拉住皇甫崇：“[屏蔽]！”
天朝军见敌势大如此，心胆惧碎。惊慌失措，奔走呼号。皇甫崇望归处亦浓烟滚滚，瘫坐于地：“败军丧师，孤之大过！”
龙珷魏扯起皇甫崇便向林外奔，皇甫崇甩脱龙珷魏之臂，拔剑往阵中闯。龙珷魏又杀回来，以额撞一大汉鼻梁，夺了长矛，横戈乱打。
“呜哩噫嘻！”一敌将举梨花开山斧大叫，皇甫崇见其紫眸，正是敌将田英：“狗贼，纳命来！”
皇甫崇从衣内掏出火神兵所予之“火精”，望茂林中，便是一掷：“今日，谁都休想全身而退！”
雨初歇，火势不大。皇甫崇咒骂天公，杂在乱军中，逃到一偏僻所在。
“皇甫崇。”冷言一语，皇甫崇便知是何人。
灵均与兆铭。灵均匿身林下，兆铭握戟怒目。
“乱臣，贼子，”皇甫崇指过二人，“有何狂言？”
兆铭勃然大怒：“奸王！我要为主公复仇！”
“兆铭，”皇甫崇大笑，“尔亦曾服事与我，孤不是汝的主公？”
灵均目视皇甫崇：“要杀汝，不必到今日。”
“哦？”皇甫崇笑道，“那何须到今日？请君动手罢！”
“汝这……”灵均微怒，那活死人般的冰脸上泛开一丝红晕，“尔明知故问……”
“不知。”皇甫崇摊手。
“尔知之。”
“哦，本王实知，”皇甫崇坏笑道，“可惜外人不知。”果然，灵均承寒衙水之志，反奸王又反圣上。二端异首，如矛盾相抗，无能为也。
兆铭把戟一顿：“均妹，问完了罢！让我杀了奸王，血祭寒先生！”
皇甫崇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道：“兆铭，汝且试想：一富豪家仆引盗劫主，家主持刀在手，先杀仆耶？先杀贼耶？”
兆铭呵斥：“奸王！死到临头，尚在此多口！看这一戟！”
“兆铭！”灵均喝止道，“停下！”
“甚么？灵均，汝难道同这奸王一路？”兆铭惊怒，“尔忘却寒衙水先生之死也？”
灵均沉下脸来，霜凝纹结：“兆铭，住手……寒哥不会想见到这的……”
皇甫崇煽风点火道：“兆铭，快杀呀？汝以为杀了本王一人，便是仇怨尽消？尔还得再杀两人，三人，直到杀尽天下人，哈哈哈哈哈……惜哉复沧早为本王挫骨扬灰啦，尔去黄泉服事他罢！灵均，本王此言是也？”
“住口！奸王！”兆铭气愤至极，扑上掐住皇甫崇。
“桀桀桀……”皇甫崇从喉咙中发出阴笑。
“死，死，死！”兆铭手上发劲，双目红胀似要暴出，提起皇甫崇丢在一旁。
闷气，发晕。尚未……差一丝儿……
“兆铭，住手！”灵均呼道。
“兆铭！”灵均又喊，“放开！”
惊愕中兆铭松了些劲：“均儿，汝……奸王在这，杀了他，主公便可安息……”
“做梦！”皇甫崇乘隙大吼，“本王要追斩逆贼于九泉之下！”
“尤其是尔，兆铭。”皇甫崇轻佻地对兆铭挤眉弄眼。
“呃啊啊啊[屏蔽]！”兆铭指甲抠入皇甫崇颈侧，剧痛。皇甫崇只觉有浪潮滚滚，淹没己身。
“此番之后，奴不复言：兆铭，停下。”灵均仍然不动。
“狗东西，老子先取你狗命以祭寒衙水先生之灵！”兆铭赤目虎吼，“叛破军者，死不足兮！”一戟横搠，直向灵均。
皇甫崇心下大快：果然是莽夫，先杀叛徒！攘外必先安内嘛，在理！
击空。兆铭与皇甫崇俱惊。当然皇甫崇猛醒：灵均亦有心要除兆铭也！本王还以为，死的会是灵均……
又是化形，怪道一直立在阴影中！皇甫崇看林下无影，暗笑智迟。
“均妹，尔……”
“弃子兆铭！”皇甫崇得了喘息之机，一式“鲲坠北海”，打落了戟。兆铭还想走拳，被皇甫崇剑挽平花，甩剑砍肋。
（兆铭武艺，并不出众。止有逃遁一项活门绝技，称得上是大家。然而此时，兆铭万念俱灰，不思逃生，只求杀皇甫崇复仇。）
“吾非贪生怕死之徒！虽逃，必归……”兆铭怒视。“本王不听，速战速决罢！”皇甫崇剑尖挽圈。
“此番，当真不想苟活！”兆铭凄厉地惨笑，皇甫崇以剑剁甲，剑落甲不破。皇甫崇萌生一计，下剑砍脚，兆铭立仆：“杀啊，奸王！生不能啖汝肉，死亦要追汝魂！”兆铭骂不绝口。
皇甫崇走向灵均的幻影：她一直在林下，坐山观虎斗。
“灵均，”皇甫崇道，“如何？可遂卿心意否？破军党羽，使卿渐不安否？本王代卿杀之！”言毕大笑。
“皇甫崇，莫要得意太甚了！”灵均眼露凶光，“待奴寻到法门——能杀汝而不乱天朝时，必杀汝！那时，奴亦自刎报破军中人。”末句是对地上昏迷不醒的兆铭所发。
灵均隐去，皇甫崇呆坐在兆铭身上：“啧啧……”
皇甫崇燃起一处烽烟，暗祷：雄关军知破军贼人灵均等伏在此，见此烟亦不会生疑，只望召来天朝军！许是皇甫崇气数未尽，叶良翼等率先寻到了皇甫崇，扶其上马回走，皇甫崇令先押下兆铭。
“久闻雄关有黑泽之甲，此战见识了，名不虚传！然与我军，不足而论……”皇甫崇强颜欢笑，叶良翼垂头不语。
至辕门，皇甫崇闻军内大有哀声，亦惴惴。问：“怎么不见吴火殇人？”
叶良翼苦笑：“他新丧弟，过于悲痛。”
“殆误军机。”皇甫崇骂得极小声，还是被叶良翼听见，其苦苦一笑：
“其弟，正是因‘殆误军机’被千岁斩杀的那个中郎将。”
说着，二人入灵堂。吴火殇一身缟素，哀哭不止。见皇甫崇入，帐内诸将均以目视，怖惧，悲沮，伤情……
“本王生还，难道不喜么？”皇甫崇冷笑道。
“珰，珰，珰……”军中撞钟，时正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