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载阳站在门口的玄关处,深呼吸了两下,手不自觉的蜷成拳头。他朝前走上两步,就看到了摆在狭窄的客厅里的圆形餐桌——剥落了漆的桌面上摆着碗筷和盘子,里面还盛着没有吃完的饭菜。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定眼一瞧,桌上还放着一瓶白酒,白酒旁立着一个玻璃杯,杯子里还剩下一半的透明液体——范载阳猜那就是没喝完的酒了。
看到这一切,范载阳却不禁觉得欣喜起来。一直以来,他都被陈豫心平静的外表所迷惑,以为她对这段感情的逝去根本就不觉得难过和惋惜。古人不是说借酒消愁吗?再听听陈豫良说的话,明显陈豫心还是没有忘掉他的,或许他们还有继续的机会,再去共同完成考上同一所大学的理想。想到这里,范载阳高兴起来,他朝里走去,瞥到客厅旁边唯一一间开着灯的卧室——那间就是拥有着他仰望了无数次窗户的卧室,是陈豫心的卧室。他站在门口,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睡过去了的陈豫心,呼吸平稳,十分沉静。
“现在该怎么办?”范载阳问自己,“要说什么吗?可是她看上去睡着了呀。”他走到床边,俯头看向她。她的眼角还挂着几滴泪,脸颊湿润润的,真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豫心——”范载阳轻轻叫了她一声。陈豫心马上就睁开眼睛来,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对黝黑的眼珠却不受控制的微微摆动,似乎想要抓住他不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幻象。
“对不起。”范载阳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先道个歉吧。这一切发展到今天,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对不起什么?”陈豫心支撑着坐了起来,她觉得头好晕,晕到坐都坐不稳,只好紧紧抓住床单。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真的还是幻觉,觉得有些迷惑。
“对不起你。”范载阳在床边坐了下来,难过的望着她,“你这段时间——应该很难受吧?”
范载阳在她眼前晃个不停,让陈豫心找不到焦点,逐渐唤起反胃来。她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不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范载阳愣了愣,脸一下子红了。
“难受不难受的,也就那样。”陈豫心苦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他就坐在她跟前。她感受到平时束缚着她的手忽的松开了,她想说话,想哭,想闹,想打翻整个世界。
“那你——那你打算怎么办?”范载阳抱着那么一点点妄想的期待看着她,紧张地等待她的回答。
陈豫心却不说话了,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然后手缓缓下移,覆盖在了他的手上,于是陌生的温度传来,她心中关于真假幻想的想法似乎被戳破了一个小孔。
“咦?”她喃喃道,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迷蒙起雾气。她越睁大眼睛,那雾气就越浓重,随后便汇聚成一滴水珠,啪嗒掉在了胸口的被子上。她又“咦”了一声,然后握紧了他的手。
范载阳动也不敢动,像是怕惊到她。可是他又紧张又害怕,矛盾的心情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你是真的吗?”陈豫心问道,抬起另一只手掐了下他的脸。范载阳的脸肉乎乎的,她捏了几下,又带着泪水笑了,“你是真的诶。”
“是真的。”范载阳傻乎乎的说道。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可是不等他回答,她忽然朝前一探,把脑袋靠在了他的锁骨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范载阳觉得骨头像是被冻住了,他僵硬的坐着,感受到她脑袋的重量。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被冻住了——因为他一呼吸,他的胸口就一动,胸口一动,靠在上面的陈豫心也就一动。他怕这么动来动去,她就凭空消失了,所以也就不敢大口呼吸了。
他们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过了很久——也许也没过很久,范载阳琢磨着,应该不超过五分钟。可是对于他来说,却是比五年还要久。那一刻,他终于真正体会到了“度日如年”这个词的含义,只不过是快乐的度日如年。
沉浸在小心翼翼的幸福当中,他并没有听到外面传来的声响。恍惚中,他感到冬日里的风刮过他的身体,停留在他身侧。然而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正是暑天五月,哪里来的冬风呢?没等他琢磨出个仔细来,忽然有条胳膊扯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力道不大,他只后退了两步就站住了,紧接着,他的目光迎上了谢瑞虹的目光,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干巴巴的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范载阳诧异的站着,他看到了现实——陈豫心也看到了,她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惊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
陈钟明沉着脸打量了他们一圈,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那表情真刺的人心生疼,让陈豫心觉得无地自容。
“你怎么在我家?”谢瑞虹问。可是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对范载阳说快滚,她把女儿护在身后,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也没有大喊,胸口急促起伏着,看得出来很生气。
“你们还喝酒!”她的鼻翼翕动了一下,突然叫道,“陈豫良!陈豫良!”
陈豫良闻声从外面跑了进来,胆怯的在她面前站定。谢瑞虹抬脚狠狠踹了她一下,骂道:“要你干屁用!你就是这么看着你妹的!”
陈豫良别过头,狠狠地剜了一眼范载阳。
“我不知道!我就是下去买了瓶醋,上来就看到他们这样了!”她争辩道,再次瞪了一眼范载阳,好像在威胁他不要把自己给供出去。
范载阳羞愧的垂着头,自然没看到她递过来的眼神。他低低的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转身逃走了。
“我告诉你,你别得寸进尺了!”谢瑞虹指着他的背影喊道。她很想破口大骂,但又不想让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见,多丢人啊,养大的女儿居然在家里做出这种事。
“你真不要脸!”谢瑞虹扭过头,生平第一次对着陈豫心骂出了最难听的话。
范载阳马不停蹄的朝前跑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断回想着,如果是魏鹤衷遇到了这种事会怎么处理?他一遍一遍的问,但是一次的准确回答都没给出来。他只是跑,大脑只是机械的问,直到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下了,他才觉得问出这种问题来是多么的白痴。
“他才不会让自己遇到这种状况。”范载阳心想,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他要是约会,肯定是去外边,离家长远远的。”
等气喘匀了,范载阳直起身来打量了一下周围,才发现自己一口气跑出了三公里。即便跑了这么远,离家里还远着呢,他得搭公交回去。等车的时候,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要不要去接他。范载阳看了看几乎空无一人的大马路,犹豫了下,便把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报给了父亲。
二十分钟之后,父子两个坐在了一家烧烤店里。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父亲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皱眉问道,“这么偏,那万一遇到个坏人你跑都没处跑。”
范载阳迟钝的脑神经终于从刚刚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像是失忆了二十分钟,然后忽然又恢复了记忆。他感到锁骨上沉甸甸的,好像陈豫心还靠在上面流着泪。
“我同学住这里,他叫我过来拿东西。”范载阳愣愣的说道,早就编好了的谎言脱口而出。
范爸爸盯着儿子的脸,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范载阳一向不擅长撒谎,他一撒谎,眼珠子就变得直勾勾的,左边转一转,右边转一转,就是不看你,一副心虚的样子。但范爸爸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啤酒,犹豫了下,又往儿子的杯子里也倒了一点点,说道:“来,尝尝酒的味道。”
他还记得自己说过要儿子把他当成老朋友的话,所以在耐心的等待着范载阳主动跟他说实话。
“我,我能喝酒吗?”范载阳懵然望着父亲。
“喝吧,尝尝味道,你就知道有多苦了。”范爸爸说道,仰头一口喝尽。
“苦你还喝。”范载阳记起被魏鹤衷拐带着喝醉酒的场景,砸了咂嘴,想回忆一下酒是什么味道。但那记忆好像年深日久一般变得模糊了,他想起来的酒的味道就只是魏鹤衷家里那股子清新的香水味。
“人生难得糊涂,喝醉酒人就真的糊涂了,糊涂了就开心。”
范载阳把手里的杯子朝嘴上送了送,浅尝了一口,顿时皱起了脸。啤酒好苦——比红酒要苦,他放下杯子,又出起神来,他想起了陈豫心喝醉酒的样子。
“完蛋了——”他这时候才在心里叫了起来,“完蛋了完蛋了,她完蛋了,我也要完蛋了。”
“苦吧?”范爸爸乐呵呵的瞧着他。
“你少喝点,不然我跟我妈告状。”范载阳愁眉苦脸的撑在桌子上,烧烤的香气也唤不起他的胃口。他瞅着父亲往肚子里灌了两杯啤酒,便夺过了酒瓶子,说道,“喝醉了等会我们怎么回去?你还是少喝点吧。”
范爸爸也不生气,他说道:“也不知道你妈这会在家里干什么呢。”
“不是躺着就是已经睡下了。”范载阳心不在焉的说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谢瑞虹那张充满威慑的脸,说不定她这会儿已经开始拿着笤帚揍陈豫心了。想到这里,他又是悔又是恨,责怪自己怎么那么冲动,这不是故意给陈豫心找挨骂的理由吗?当初她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就应该推开她——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吗?
“如果魏鹤衷在,他会给我什么建议呢?”范载阳的思绪再次不由自主的飘到了魏鹤衷那里去,“臭小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吧。”范爸爸瞅着儿子心神不安的模样,终于没耐心了,“爸不是跟你说你可以把我当好朋友么,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跟我说说。”
范载阳当然觉得“好朋友”这句话只是句玩笑话,在他眼里,父母永远是父母,不可能把他们当成像魏鹤衷一般的好朋友。但是此时此刻,他胸中沉闷无比,一肚子的牢骚和心慌无处诉说,病急乱投医,父亲这么一说,他倒真有点想要倾诉的冲动了。
“爸——”范载阳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我说了你可别打我。”
“不打你。”范爸爸笑道,但他已经做好了要打的心理准备。
“我——其实我去了陈豫心家。”范载阳苦着脸说道,手中的筷子焦躁的敲打着盘子,“然后她喝醉了,我安慰她来着,就被她爸妈撞见了。”
范爸爸眯着眼看着他,目光深不可测。
“她爸妈应该很生气......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姐说让我跟她说清楚,我也想说清楚,所以我就去了......但我没想到她喝醉了,你知道的,人一旦喝醉了——”
“你小子出息了。”范爸爸打断了他的话,把手里的杯子用力放到了桌面上。
完蛋了——范载阳瞪大了眼睛,绝望的想。
“你就管不住你自己!”范爸爸恨铁不成钢,“你才多大,你就想上天了。现在的孩子怎么都成这样了!”
“我没想上天,事情也不是像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什么都没做——”
“你还想干啥?”范爸爸气的脸通红,“就应该把你关禁闭,让你好好想一想!早恋也就算了,你还跑到人家家里去,被人家父母撞见,你羞不羞!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没了!”
这就是对待好朋友的态度?范载阳心想,但没敢问出来。他又开始后悔了。
范爸爸气了好一会儿,逐渐平静下来之后,开始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过分。他偷眼瞧着范载阳,见后者一副失落的样子,不禁又心疼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杯里的酒喝干,站起来说道:“走,回去了。”
范载阳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外面的夜色更加深重,被“钓鱼执法”的范载阳失魂落魄的站在马路边,望着父亲挥手拦出租车。
“真难受。”他嘟囔着,“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在父亲沉着脸的招呼下,他钻进停下来的车里。沉默寡言的一路上,他都能感觉到父亲的眼神如同刀子一样在后视镜里审视着他。
而刚刚经历的事情就如一把利刃悬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心神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