蹒跚行至校园中心的教学楼前避雨,前面是一片视野广阔的空地,这个位置方便让那姑娘看到我然后前来汇合。
我在一楼教师办公室门口贴着“禁止吸烟”标志的一堵墙前点燃一支烟,抬头吐一口气,天上便多了一朵白云,看着白烟丝毫不受水滴的影响在雨幕里飘散。
如果刚才淅沥沥的雨滴只是天空裂开缝隙里渗出的几滴,那现在的雨量便是裂缝被满载的天水迸裂成可怖的大口子,直接哗啦啦地倾泻而下,砸向大地。此时白烟已然无法在雨流中自由发散,霎那间便被打散消失。整个天空在一片黑暗中,铁青色乌云似乎已凝成空洞的黑暗。
我仰头望向上空,除去眼前的雨帘别无他物,但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方向有大片不可视的事物存在。
我后退两步,离雨幕远了些。
充满水流声的听觉世界中,陡然一道折成几段的白光由上而下闪现在比视线更远的天空中,周身的景物在惨白光芒中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感官里,又瞬间消失,只留下脑中的残影。
我看到那白光一直打到洱海水平面上,不知是现实如此还是大脑后期加工,我感觉白光落入洱海后散成无数道更小的光芒四处溜走。在空洞的黑暗中形成一片可视的光明。
委身于黑暗看到如此一片光明,我抬起双手空空如也,心中不禁想到,老子没带雨伞,回不去了。
一阵连绵着充满周遭空间的轰隆隆雷声像是老天对我先前想法的回应。
家乡的雨天总让人舒适,只要不在雨中,就能与其隔绝,享受落雨的世界。不像读专科的那座城市,但凡下雨,无论身处何地,浑身都是黏哒哒的,叫人烦躁又找不到发泄物,是一种无处可藏的抓狂。所以离家前我总不理解湿到骨子里都快要发霉是种怎样的感受。
即使当下风雨雷电交加,依然可在房檐下有一块清爽的静立之地,让我委身其下有心观赏眼前的景象。
耳旁一声轻轻的“嗨”,吓得我差点全身痉挛倒地。
回头扫见一束高马尾立在眼前,向下看见马尾的主人怀抱一团棕色卷毛的毛绒物体,里面透出两颗黑眼珠泛着光。想必这是她的心上狗了。我右移一步让开中间位置,让她上前与我并肩。她兴奋着说,还好下雨让这小家伙知道要避雨,才让我在楼道里碰见它啊,不然这么大片地方要找这个小东西可真不容易。
我说,怕是这东西寻着你的味道才找到你,不然怎么我找遍大半个校园也没找到。说话时我瞟向她高高扎紧的发束,总觉得小时候我爬过人们头顶时,顶得我肚子难受不已的发束便是她的。
嗯,你这么解释也挺不错。她低头逗弄着怀中的那团毛。
雨水侵泡干涸的土地。我故作深沉着说,这几年乱七八糟的,不过你的马尾还是没散哈。
她说,乱七八糟这个词不错,我记得你是在北方念书吧。
我说,在我们这里看哪不是北方,准确说是东方。
她说,哈哈哈,你说的对,那准确来说,我念书的地方可比你更东更北。
我问,在哪。
她说,东北。
我说,东北确实要更东北一点。
她说,是啊。刚去时我以为就我一个云南的,毕竟谁会像我这样没事横跨大半个中国去念书,谁知道后来才发现那学校老多云南的,哎妈,就连大理的都好几个,哈哈,激动得东北大碴子口音都出来了,东北话真的老有感染力了。
她见我不打算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你在那边可能不太清楚,因为两边差异真是太大了,本来我高中时和校内同学处得都挺好的,就是这一点让我有勇气去北方念书,结果刚去就给我吓一跳。你知道吗,那里的女生在宿舍里都是光着上半身到处走的,我一个女生看着都脸红。还有大澡堂,多人共浴我其实能接受,这也没什么,我舍友还要我给她搓背,我也很正常就搓了,但她给我搓背竟然让我扶墙上撅着屁股让她搓,这个也没什么,我给她搓时候她也这姿势,我就作好心理准备了,不过她给我搓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一把就抓我身上把我扶住,还让我站稳别乱动。你说羞不羞人。
尽管我时不时扭头假装欣赏雨景,但听到“一把就抓我身上”还是忍不住一激动面露异样,被她发现。
她立马换个口气继续说,哎呀,我不该跟你说女生的小秘密,北方人很大方,这都很正常在那边,反正后来我也习惯了,夏天一进门就把上衣都脱了,光着膀子,确实挺舒服的,终于知道高中时候在篮球场上,你们那么多男生都脱光上衣打球,因为真的很自在。
听到这里我立马强调,高中时候我可没脱过衣服打球。说完觉得这种争辩很幼稚,于是又扭头继续欣赏雨景。
棕色毛团在她怀里扭动一下,她颠了颠那东西说道,知道知道,不是在说你。但后来有件事真的刷新我的三观,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这时候出于礼貌,我应该回答她了,于是我说,什么。
她说,是这样的,这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点我没必要骗你,是我的舍友,就给我搓背还扶着我的那个。当时我们学校一男的追她,她没同意,后来那男的就和我们对面宿舍另一个女的好上了,这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们八卦的另一个舍友去打听后我才知道的。关键是有一天我那舍友,搓背那个,换衣服时发现那男的的女朋友在对面门后面偷拍她,那时我们宿舍关系还不错,就一起过去质问她。我舍友急得,衣服都不换,穿条内裤就过去了。过去以后本来她还嘴硬不说,好在那天我们宿舍人都在,她们宿舍只有两个,另一个人还完全不帮她,我们过去以后,她舍友床都不下,依然玩手机,所以我们吼了两嗓子她就招供了,说是给她男朋友拍的。这件事让我记忆犹新,你说这女的怎么想的,帮自己男朋友做这种事情,这不是狼狈为奸吗,可她们不是男女朋友吗,搞不懂搞不懂。我舍友气得当场给她两嘴巴,还要砸她手机,不过被我们拦下了,因为那手机挺贵的,砸坏了我们估计她赔完就好几个月生活费都没了,后来她还因为这件事感激过我们。然后当时她砸手机被拦住,气不消,又给那人两嘴巴,叫她把照片和视频删掉,我们就把我那舍友拉回来了。
我问,那女的后来没报复么。
她说,没有,不能够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们宿舍关系不合呀,一个宿舍四五个聊天群,就一两个人帮她,但那时我们宿舍八个人关系都不错,人数上她就不占优势,所以她也没找过我们。
我继续问,那男的呢。
她思索一会,说,分手了吧,还是继续在一起,不知道。
说完她顺手打开上衣外套的拉链,把那团毛收进去,又合上拉链,只露出两只反光的黑眼睛在外面。她对它说,这样就不会冷了吧。
此时我才回答她的上一句话,我说,噢。
好似一只大手突然蒙住天上的缺口,雨霎时间变得轻缓。先前借着雨声围绕的掩饰,她得以说很多话,我则能不说很多话。现在雨声变小,周遭寂静,植物继续生长,动物陆续出洞,环境里的生物纷纷在雨后恢复活动。
除了我俩。
为了打破尴尬的静谧,我用尽毕生所学想到完美的办法——吹口哨。吹的是特别应情应景的《虫儿飞》。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是我脑海中的够想,现实中直观的感受是,在这姑娘说一大通,我噢一声后,便突如其来地吹起口哨。在她的感受里一定是,我特傻逼地面对着夜雨,一直“嘘——”。
不过我并不自觉有任何不妥,只是想,我都用口哨代替雨声掩饰尴尬了,这姑娘怎么还不继续说话,还时不时陶醉于偶尔几个压中的拍子和没跑调的音阶中。
她非常合时宜地开口说道,这还算小事,我们学校另一个女的也被拍过宿舍里裸体的照片,开始只是朋友之间互传闹着玩,后来被其中一个一不小心传到校园的总群里,立马就散播开,传得沸沸扬扬,那女的立马就出名了。她家里人找到学校来,拒绝私了,意图闹大,死活不肯走,就准备打官司。
我听着渐弱的雨声,更多在意地面的积水有多深,顺口问一句,然后呢。
她说,最终赔偿那女的八万块以后她父母才罢休,后来那女的就转学了,长春另一所有名的大学,而且是我们学校校董亲自安排办理的。
我说,谁赔的八万。
她说,拍照那人啊,这可是犯法的,损坏名誉权是要坐牢的,都交接给警方处理嘞。
我接着问,那人坐牢了吗?
她说,没有。
我不解,为什么?
她说,因为后来警方给安排的私了啊,而且给的钱也让那女孩的父母满意,就了了。
我有点感兴趣,在脑子里回想整个过程。
她接着说,这类的事情在我们学校还不止呢。
我说,你说我听。
她说,这事有些吓人,具体经过是这样的,那天入夜后,一对情侣从校外回来,在后街的路上遇到几个农民工或者其他什么人,虽然就是这么传的,但我总觉得应该不是农民工,我在轻轨上遇到的农民工叔叔就特别和善礼貌。接着说后来,那对情侣遇到几个神秘人后,男的被一顿暴打打晕,女的被强奸。后来你来猜,你说。说完她一颠再把狗抱紧,狗舔着她下巴,她看着我。
我说,又是学校给安排转学,警方介入私了?
她说,不对。这事和之前那事性质不同,有点严重,不仅是强奸,还是轮奸,对方好像三四个人呢。她停顿一下,搂紧她的狗,接着说,然后那女的保研了。
我说,学校安排?
她说,是的。
我问,男的呢?
她说,什么也没有。
我感叹道,可真惨。
她说,是呀,我们也说那男的可怜。你看,莫名其妙被打昏,醒来发现女朋友被别人强奸了,肯定想死,再过两天发现女朋友保研了,应该也就不那么想死了,可是再后来发现就这样没后续了,毕业后连女朋友也走了,估计也不想活了。诶。
泥土被雨水翻开,融入潮湿的空气,是雨后特有的问道。我深吸一口气,跟着她也是一声叹息,想老半天憋出一句,总之活着就好。
她叹得更深,说,也只能这样想了。
两股悲伤的情绪总叫人无言,于是我们在静谧中沉默了。
没来由的低落使我烦躁,我隐约觉得是类似失望的情绪,却又搞不清楚为何,或者失望的指向是什么。莫名在一段空白的时间里感到莫名其妙。
我不想再在原地待下去,看着雨滴渐歇,于是出言说,到外面走走。
她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看时间,惊讶道,啊呀,已经这么晚了。不去了不去了,我得回家了。
我稍微发愣,才意识到我还在旅途中,而她只是饭后散步途中不小心弄丢了狗,现在狗找到了,确实该回家了。我连忙说,走,送送你。
她说,只能送一段。
我无法反驳,只好同意。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路上我不断旁敲侧击,试图用各种方法探索她是否系儿时记忆中高马尾的主人。
那件事里分明是小美和小屎让我印象深刻,不知为何我会对眼前这女孩是否跟记忆中的人物重合如此执著。或许当时肚子的感知告诉我,自己此生从未遇到过束这么紧的马尾,这使我心存好奇。或许当时我成年后最大的喜好便是寻找未成年前的喜好,这是我存心好奇。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我问她许多侧面问题,比如,是否你从小就扎马尾,再比如,是否你的小学曾发生过踩踏事件,或者,小学时你是否见过有一头屎黄色头发的女同学。
其实,我可以问些正面点的问题,比如,你小学是否与我在同一所学校,或者,以前你是否见过我。但正面问题的回答往往太准确,无非是或否两种。如果是的话,我会很开心,如果否的话,我可能会伤心得需要她的关心。但因为后者情况之糟糕,致使我放弃前者之美好。
最终我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就是她可能是那高马尾,可能不是那高马尾,或者不可能是那高马尾,再或者,不可能不是那高马尾。
临分开前,我得到比较准确的反馈是,这四种可能或者不可能都有可能。
这就足够了。
离去前,不知是她说的话还是我说的话起了作用,让她对着我作出一段莫名其妙的总结,而我的回答更莫名其妙,显得她的话本就没有不对之处。
她说,我就说我之前怎么不理解这个世界,还差点为此怀疑自己反社会,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本身就有问题。但你就不同,我觉得你和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你说是吧?亟峇。
不是,我看她一眼,随后望向远方,说,这个世界就是个我。
而之前,我们还进行了一番类似辨证的交谈,内容同样奇异,但却并不能为莫名的总结作出丁点解释,二者毫无联系,甚至之间过渡的话语仅是一句,诶,绿灯可以走了。
大概内容是这样的:
她说,宇宙里我最喜欢的还是月亮。因为它既没有星星渺小,也没有太阳那般耀眼,只是静静地在夜空中发着光,时不时还能根据不同情况变化不同形状,真好,我喜欢自由自在,清新明亮的它。
我听后立马觉得有必要纠正她的错误,于是激动道,我跟你说,宇宙的星球中,月亮算体积比较小的,它只是颗卫星,有些星球或许比地球还要大。而且月亮不会发光,你看到的光是太阳照到月球表明的反射光。还有月球也不会变形,那是因为太阳的光被中间的地球拦住,只能反射被照到的部分,所以就会有阴晴圆缺的变化。
见她没说话,我接着兴奋地比划道,说到最喜欢,我也有,叫作参宿四,这么说你可能不知道,但猎户星座知道吧,对,你肯定知道,肉眼也能看得见,是三颗连在一起的星星。来我指给你看,哎,今天刚下雨看不到,之后你可以自己找,很容易找到的。参宿四就是猎户座里的一颗红超巨星,比太阳还要大,是夜空里除太阳以外的第十亮星。我说的夜空是宇宙里的夜空。知道红超巨星吗,就是又红又大快爆炸了,就是说这是一颗濒临死亡的恒星。当参宿四的燃料用完,外部质量无法抗衡内核引力,就会开始塌陷。像太阳这么大的恒星就会塌缩成外面围着星云的白矮星,比太阳大的恒星则会爆炸成为超新星,之后塌缩成密度非常高的中子星或黑洞,黑洞引力非常大,大到能掳获经过的光。
她一直听我说,等到我停顿许久后,才发现我已发言结束,赶忙说,这就死了吗?
我说,是呀,没什么站得住脚。
我猜她并没有听懂我之前的发言,或许她仅仅因为单独一句话而被触动。我见她眼神又要成为先前那般幽暗,我立即接嘴道,不过引力是很神奇的,即使散成星云,引力也能拉着它重塑,重新坍缩形成新的恒星,又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她的眼中恢复神情,看向我问道,所以太阳月亮星星里,你更喜欢星星?
楞了一会,我刚想脱口而出,太阳月亮都是星星啊,然后忍住了。
我说,是的,我也喜欢。
她微张嘴,仰头道,这时候理应来颗流星让我许个愿。
我说,流星一直有,只是看不见。
她说,看不见怎么办?
我说,眼睛闭上直接许愿就行。
随后她拥着狗许愿五秒,睁开眼望着我,说,别难过了,会过去的。
我说,啥?
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
我举头望向实际早已消逝却经过亿万光年才到达的流星光辉,而实际的实际是,满眼映着混沌的青云。
她说,你确实很棒。
我说,谢谢你看清我。
之后便是莫名其妙的对话,之后的之后她便招手消失在小巷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