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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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生和大山还在队部下棋,从脸上贴的纸条看,大山输了。文渊给他们敬烟。
“帅想报名参军,是吧?”“支书圣明,一猜就准!”“每年这会儿就这事儿,还用猜?大山,给他张表儿。”
大山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表格,文渊想接,大山又缩回去:“好生填,写坏可再没了。”“哎,哎!”大山这才把表格递给他。“谢谢支书队长!”文渊走了。
大山不解:“支书,真让帅去当兵啊?”“咱队就一个名额,他那个小身子板儿,跟大龙一比,瞎子也不会要他呀!”“这叫……这叫陪衬法!(恍悟)哎呀,支书,我又跟你学了一个宝贵的工作方法!”大山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又夸张地掏出钢笔,要记录。“跟我就少来这套吧,摆棋!”
天已黑了,子马还在扎马步。他练得很苦,额头上见汗。子牛跟他爹从外面进来。
全善:“子马,招兵了!”子马继续扎马步,不理睬。“你不打小就想当兵吗?机会来了!大龙和帅都报了呢!”子马还是继续扎马步,不理睬。全善:“要报名,明天就得去公社,人家可不等咱!”“当了兵,能揍老贼头不?”“能啊!当然能啦!你又有枪,又有……”子牛赶紧阻拦:“爹,别乱说!人民解放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不能随便打人的!”“不去!俺就想揍老贼头!别的,免谈!”
庆山一家三口在吃饭。
庆山猛地把碗撂下:“你报了名?”“嗯。”“咋不跟俺们吭一声?”“哪年我都想报,哪年你们都不许。今年再错过,明年没机会了。”“你是独子,不是可以不报吗?”“可当兵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再说,我中学毕业,部队就需要有文化的。”“中学毕业咋了?就有文化了?你瞧瞧你,除了称称粮,还有啥一技之长?”“我报名参军,就是为了学一技之长!”“当兵除了学打仗,还能学啥?”“还能……还能学******思想!”“娘的,除了抬杠,你还会个屁!”
庆山被激怒了,想揍儿子,被老伴拦住:“他爹,当兵也挺好,回来不就能吃国家粮了嘛。”“狗屁不会干,那粮吃下去不烧心哪?”“不管咋说,名报了,就不能撤。”庆山一声叹息,饭也不吃了,点上烟,郁闷地抽着。庆山妻示意兴旺快走。
兴旺起身:“娘,我回粮店了,值夜班。”走了。“你说,俺那么多手艺,他咋就一样也学不会呢?”“兴许你太能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能啥好儿都落咱家吧?”庆山叹息。
兴旺弄了身仿军装穿上,令顾客不由多瞧两眼,尤其是老太太。
“你帮俺瞧瞧,称准吗?俺眼神不好。”“肯定准。”“你都没瞧,咋就知道?”“俺不用瞧称,瞧瞧这小伙子,准没错。你是退伍兵吧?”兴旺羞赧又兴奋地笑笑,不直接回答:“为人民服务。”“哦,还真是退伍兵。那俺没啥不放心的了。”兴旺把船斗里的粮倒入顾客的口袋里。
俩老太太出去,暂时没顾客。主任进来,兴旺迎出来。
“主任,我的申请批了?”“没有。”“为什么?”“兴旺,店里的工作离不开你。”“这工作谁都能干哪!我当兵可就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希望你能去部队好好锻炼一下。可哪里都是革命工作嘛,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啊?”
主任把表格还给兴旺。兴旺接过,很是沮丧。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别这么消沉。这礼拜跟我去我哥家吃饭,我那大侄女从县里回来。别忘了啊!”兴旺机械地点点头。主任慈祥地笑笑,走了。
兴旺坐在麻袋上,嫌硌,起身从麻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气恼地扔到一边,再坐下。他拿起表格,上面盖章处空白着,像一条阻断了他前程的河。
兴旺想撕了表格。刚撕个小口儿,忽然灵机一动,起身捡起刚扔的胡萝卜。
胡萝卜的截面很像图章。
全公社报名的男青年集中在院子里听申昊宣布体检通知。大龙站在最前面,等着念到他的名字;帅站在最后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兴旺跟那些在公社工作的青年站一起。
申昊一个个地按村儿念名字。
大龙着急:“干部,啥时候到西庄呀?”“别急,你们村儿小,排最后。”
申昊还是按部就班地念。
别村儿的男青年哄大龙:“小西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老想往前挣巴。”“就是,除了晒点土盐,要啥没啥,还挣巴个啥嘛。”大家哄笑。
“土盐咋了?你家不吃盐?你娘白毛女?”“瞧瞧,小西庄不光村儿小,肚量也不大,开句玩笑就急了。俺娘白毛女,你爹穆仁智呀?”大家更笑了。大龙恼了,想动粗。
“你们干啥呢?不想听,出去!”申昊的呵斥,压住了大龙,他压低嗓子威胁对方:“等着!待会儿念完俺的名儿,咱俩撂轱辘,谁输谁爹黄世仁!”“还周扒皮哩!怕你?”
终于念到西庄了。
“西庄,张帅!”
大龙呆了:“念完了?”“名单念完了。念到名字的,到右边集合,去县医院体检!”
大伙有的兴奋地去左边,大多数沮丧地站在原地不动。从外表看,留下的大多不错。
兴旺也没念到,很沮丧。
申昊想走,大龙拉住他:“俺呢?”“你叫啥?”“张大龙。”“哪队的?”“西庄。”申昊看看名单,“没你。你们村儿就一个,张帅。”“咋没俺呢?!”“我只管念名单。为啥没你,我不清楚。”大龙傻了。
申昊想走,帅也挤了过来,他还不相信会有自己:“真是我?!”“你是……”“张帅!西庄的!”“没错,你看看。”申昊给帅看名单,上面果然写的是“张帅”。
帅还是难以置信。申昊笑着推他一下:“快集合去吧。”
帅刚要走,狂怒的大龙向他猛扑过来,抱住张嘴就咬。帅急忙躲闪,还是被咬住肩头。帅一声惨叫。申昊眼疾手快,伸出二指插入大龙鼻孔。大龙吃疼,松口抬头。
“民兵!”上来两个维持秩序的民兵,把大龙打倒在地。
申昊关切地查看帅的情况:“咋样?”还好,大龙咬住的是帅的老棉袄,帅的肩头有些红肿,没破,但老棉袄被咬破了!申昊指指大龙:“押下去!”
民兵把大龙拖下去。大龙一路嚎叫,不似人声。
土生家堂屋里,老贼头气得目眦尽裂:“到底咋回事儿?俺大龙还给抓起来了呢?!”
土生媳妇很紧张:“俺不知道呀!俺真的不知道!你问土生!”“俺就是来问他!土生人呢?”“哦,去公社,还没回。”“俺去公社找他!”老贼头转身往外走,土生迎面进来。
老贼头一把抓住他:“到底咋回事儿?!”土生往后看看:“进来!”
大龙畏畏缩缩地进来。老贼头放开土生,急忙看儿子咋样。上下打量一番,完好无缺,老贼头这才松了口气。他揪住儿子:“咋回事?”
大龙看看土生,不敢说话。老贼头也看土生。
“没咋回事儿,人回来,就完了。”“可脸丢了,人回来有啥用?!(对大龙)说,咋回事儿?!”大龙还是不愿意说。老贼头急了,动手揍他。
“要打回你家打去,我要歇了。”老贼头翻了土生一眼,揪着大龙的耳朵就往外走。大龙吃疼,挣巴。老贼头气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大龙疼得弯下腰去。老贼头还要打,大龙呻吟着说:“都怪你……”“怪俺?有俺**事?”“政审没过……”
老贼头愣了:“政审……”
大龙被抓不久,公社让土生把他带回去教育。一见到大龙,土生上去就是一耳光,骂他给西庄丢人!土生还要打,被公社革委会主任常毅拦住:“行了,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搞体罚的。”土生收手,但还是踢了大龙一下:“站好了!好好听领导讲话!”
大龙努力站好,双眼充满恐惧。
“张大龙,我知道,每个有志青年都希望进入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锻炼。但这座炉子不是随便进的,需要符合一定的条件。能炼成钢铁的,进去;炼不成的,进去白占地方。坦白地说,你条件不够。至于咋不够,你们土生支书会告诉你的。回去吧,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实践中,努力改造自己,发挥光和热!”常毅说完,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
大龙愣愣地站着。土生推他:“还瞅啥?走吧!”
土生和大龙出去,民兵押着兴旺进来。大龙陷在自己的恐惧中,没看见;土生疑惑。
老贼头这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逼视儿子:“你啥条件不够?喜欢打架?”大龙摇摇头。“你他娘的说话呀!”“俺……你还是问支书吧。”老贼头转身看着土生:“到底咋回事儿呀?你跟俺说一声!真是急死个人!”
土生看了老贼头一会儿,才开口:“你爹那事儿,公社还记着哩。”“俺爹?俺爹都死好几年了,咋还碍事儿呢?!”“政审有一条,凡是大饥荒时家里饿死过人的,都不要。”“啊?!”
老贼头傻了,土生媳妇也愣了。老农民哪里想得到,政审如此诡异。
“为、为啥?”“领导没说,俺猜……”土生欲言又止。“到底为啥呀?!”土生恼了:“问、问,就知道问!问你娘个蛋!你自己也长个脑袋,不会动动啊?!”土生的光火,令老贼头的焦躁降了下来,强迫马上变成乞求:“俺这玩意儿不好使,你就跟俺说说吧。”
土生也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你最恨谁?”“文渊!”“你会把枪给他吗?”“俺没枪。”老贼头的冥顽令土生又生气了,“假如!你娘的,你那里头都是屎呀?假如你有枪,会给他吗?”“当然不会!”土生不再说啥,接过妻子手里的湿毛巾擦脸。
“哦,俺明白了!可俺不恨国家呀,国家咋恨上俺了呢?!”“有人说,大饥荒饿死人。赖国家。”“俺没说!俺爹不是饿死的!”“可你跟人家说,你家没粮,你爹才饿死的。”“俺家那会儿还有粮,是吧,大龙?”大龙点点头。“就算饿死的,俺也不敢赖国家呀!”“跟我嚷嚷没用。公社听到的,可不是这话。”
老贼头愣了。他想忘了爹死的情景,可咋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