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五嫂很快带来了秀秀。
小户人家头婚都没钱操办,何况二婚。拜过堂,秀秀被扶进小卧房坐床。小卧房换了窗纸,扫了墙壁,铺了新被褥。文渊娘把一个红包递给五嫂,由她塞到秀秀身下:“秀秀,委屈你了,你婆家的确有难处,别往心里去。”秀秀摇摇头。
秀秀名字秀气,却长得人高马大。
文渊是过来人,轻车熟路。他端着油灯走到床边,轻轻揭开盖头,露出秀秀饱满健康的脸。秀秀并无羞怯,只是有些紧张。文渊以为是初婚的缘故:“过了今晚就没啥了。”秀秀突然冒出一句,“俺饿。”文渊这才想起她一天没吃东西了,赶紧拿了两个白馍。
秀秀一手抓一个白馍傻看着。“吃吧,俺特意给你留的。”秀秀咬一口左手的,又咬一口右手的:“呀,一个味儿!”“那当然,一锅蒸的。”秀秀左一口、右一口地啃着白馍,被噎住了。文渊端来水:“别急,慢点。”“俺从没吃过全白的,太香了!”秀秀哭了。“别哭,以后俺的白馍都给你!”“谁哭了?噎的,白馍太细粘嗓子。”秀秀就着白水把馍吃了下去,“以后只要有白馍,让俺干啥,俺就干啥!”文渊想说,又有些不好意思:“俺想叫你……”“不就叫俺给你生小儿嘛。有白馍,俺一定给你生,你说生几个,就生几个。”文渊亲亲她,秀秀脸红了。“俺还要你对帅好。”“帅是啥?”“俺以前的小儿,他娘走了,俺才……”“媒人只说填房,没说小儿啊!”文渊一愣,秀秀不会是五嫂骗来的吧?没想到秀秀主动要求:“俺想看看孩儿。”
操持一场婚礼,文渊爹娘累了,睡得很香。文渊进来想抱帅,娘下意识地搂紧孙子:“干啥?”“秀秀想看看帅。”爹也醒了:“看看吧,多相处,就不生分了。”
秀秀抱着帅仔细端详:“挺招人稀罕呢。”“自己生的,更招人稀罕。”
帅拉了,文渊急忙把他送回奶奶那里。
文渊回到新房,秀秀已经睡到了被窝里。文渊脱了衣服想钻进去,秀秀推他:“你睡那头。”文渊硬要进去,不想秀秀比他力大,“你睡过去!”“为啥?”“俺爹俺娘一辈子都那样睡。”当地习俗,夫妻一辈子都分头睡。“那咋生小儿?”秀秀一愣,这个她没想过,也没人教过。“你不说给俺生小儿吗?要想生小儿,就得一头睡一会儿,再分开。”秀秀好像突然明白了,“只能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就一会儿。”文渊掀被子。秀秀脸红了,但不再推拒,还让出地方。
文渊吹灭油灯,钻进被窝。
第二天早上,娘一边干活,一边给秀秀介绍灶间各种物件的摆放,其实也没啥东西。娘将杂面野菜糊糊盛到碗里,再夹点咸菜丝。院子里,文渊和爹在整理货篮子,准备吃了早饭去赶集。秀秀把野菜糊糊端出来,爷俩接过碗出去吃。
娘单给秀秀一个白馍,自己吃野菜糊糊。秀秀把白馍给婆婆:“娘,这可使不得!”“不是给你的,是给俺孙子的,你替他吃。”
每村有个饭场,西庄的饭场在村头大槐树下。文渊父子跟大家蹲在一起,边吃边聊。
新军看着文渊直笑:“新郎官,还起得来呀?腰不酸?”大家笑。文渊也笑:“谁是腰?哪村儿的?谁家的?”大家更笑。“昨晚一起睡了一宿?”“哪能。”
谁也说不清这习惯是咋形成的。夫妻也不能一头睡,一头睡一会儿,赶紧分头睡。别以为被窝里的事,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你能守口如瓶,墙壁和窗户却挡不住窥视的目光。窗户都是纸糊的,也没窗帘,窗纸一撕,啥都看得清;门上没锁只有闩,要想拨开并不难。久了,不必别人听房,你撒了种子也会马上分头睡,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太贪色、不是人了。文化习俗是最好的监视者,无需谁派遣,住在你心里,随时监督你的一言一行,甚至想法。
新民还不肯罢休:“文渊哥厉害呢,娶俩媳妇,快赶上东庄李大狗了。”全善不同意:“瞎说,李大狗可是三妻四妾。”“文渊哥再娶一个,不就仨了嘛!”文渊爹不高兴了:“这可不敢乱说,妨人哩。”新民自知失言:“娘的,这嘴该掌!”打了自己一嘴巴。新军转移话题:“二叔今天赶哪个集?”“北岸,有会哩。”新军还想问什么,文渊爹起身,示意文渊快走。
远处,老贼头端着饭碗正朝饭场走来。
北岸集逢会,人很多。集上摆着各种百货、吃食和生鲜菜蔬,还有打把势说书卖艺的,很是热闹。文渊跟着爹卖熟肉,卖完去找熟识的养羊户老傅买羊。
看了羊,文渊爹跟老傅正捏手指头讲价钱,突然被推了个趔趄,是老老贼头。“老傅,你的羊我买了!”“人家先看中的,你等下个集吧,俺家还有好几只哩。”“不让你作难,这王八蛋不买了。”老老贼头恶狠狠地瞪着文渊爹。
文渊爹吸口气,稳住声音:“则东他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不能恁霸道。”“俺霸道?哪回收羊不是你抢俺生意?”“俺咋抢了?是俺出价比你高嘛。对吧,老傅?”“没错,你老哥做买卖最公平。”老老贼头不干了:“啥意思?俺做买卖不公平?”“你也公平,可你出价的确没人家高。”“不管你说啥,他不买了,你卖给俺。”
文渊爹坚持要买,老老贼头急了要揍他,被老傅拦住:“在西庄你最光棍,可这儿不是西庄,这是俺北岸!”老傅一喊起来,几个北岸人围上来。老老贼头还不服:“咋的,一起上?俺……”没等他说完,被人一杠子敲到脑袋上,扑通倒地,一顿胖揍。
文渊爹边遮护着老老贼头,边求情:“各位北岸兄弟,别打了!”老傅不听:“俺早就想揍他了!他不让你买不打紧,哪天把别的买家都打跑了,他成了羊市一霸,卖啥价钱还不都他说了算?买卖还咋做?这是断俺活路呢!狠狠揍!揍服了算!”
文渊看着很解气。文渊爹踹了他一脚,让他赶紧拉着羊回去。
土生带着几个西庄人跑来。北岸人一哄而散,只留下瘫软在地的老老贼头和一身是血的文渊爹。
老老贼头侧歪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养伤。老贼头磨好杀猪刀,起身要出去。老老贼头要他等等土生。
土生来了:“二叔,他真被打伤了,找郎中配了好几副药呢,俺亲眼看见的!”论辈分,土生管老老贼头叫叔。老老贼头怀疑自己被文渊暗算了,让土生去打探。老贼头不信:“鬼才信!俺去砍了他全家!”土生不乐意了:“咱村儿多少人都看见了,为了护着二叔,他也挨了不少。你不谢人家也就罢了,还砍人家,你家将来在西庄咋活?”老老贼头也要他听土生的。老贼头恨恨地在磨石上把杀猪刀一摔两段。
文渊爹真在家养伤呢。文渊给他敷药:“爹,你咋替他挨揍呢?俺都恨不得他被揍死!”“都一个村的,该护着就得护着,要不以后咋见面?”“见不到才好呢!”“没了他,还会有别的光棍。”“那咱走!”“天下虽大,可不是咱说去哪儿就能去的。再说这是咱的老根儿,轻易不能动,动了对后人不利。你也会当家长,一定要记住!”
豫北人安土重迁,很多家长至今还不愿意子女远离家乡去发展。
秀秀把熬好的药端过来:“爹,咋样?”“没事,你傅大伯手上有数,落在他身上都是实的,落在俺身上的都是虚的。”在跟光棍的缠斗中,冤种能获取一点点胜利都很不容易,文渊爹不禁自得,文渊两口子也笑了起来。文渊爹提点儿子:“文渊,你要照顾好秀秀,让俺快点见到别的孙子。”文渊答应得痛快:“哎。”秀秀羞得躲进屋里。
晚上上了床,文渊掀开秀秀的肚兜:“咋就怀不上呢?”“问俺?俺问谁去?”“俺就不信了!”文渊熄了灯,压到秀秀身上。
娘也为子嗣大事睡不着呢:“听说老贼头又生了一个小儿,叫二虎?”“嗯。”“送子娘娘也是势利眼,欺善人、怕恶人哩。”“埋怨有用?以后每顿给秀秀加半个白馍。”“还加?那么些个白馍真是白给她吃了,啥都不长,还不如给帅吃了长身子呢。”“帅能生娃?能生,俺每顿给他俩白馍!”文渊娘翻过身去不理他:“就会跟俺抬杠。”
小两口忙活完分头睡了,文渊还兀自小声念叨着。“叨咕啥呢?”“俺都有了帅,肯定不是种不中。你说……”“你意思,俺的地不中?”“俺没说,这不问你呢嘛。”“你拐着弯骂人哩!俺知道,你娘也埋怨俺白吃白馍哩!”“哪有。”“别当俺聋子!再逼俺,俺去偷个人,看看俺到底是不是盐碱地!”“越说越没边了,睡觉!”文渊气哼哼地翻身闭眼。秀秀却默默念叨起来:“小儿呀,你在哪儿呢?快来救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