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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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来了电影队,这是农村孩子的天大喜事,不吃饭也得去看电影。三马带着三个弟弟急急往北岸赶。
“三哥,能见到二嫂不?”仗头跟西庄离北岸的距离差不多,只是方向不同,仗头肯定有很多人去北岸看电影。
“知道叫啥,就能见到。”
“为啥?”
“一吆喝名字,她队的人肯定瞧她,咱不就见到了?”三哥的小聪明令弟弟们很佩服。“谁知道二嫂叫啥。”
七兵嚷嚷:“俺知道!”
“你知道?叫啥?”
“叫二嫂!”
大家笑。三马弹一下七兵的脑壳:“叫声二嫂,得有一半小媳妇回头!”
赶路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比他们走得快,像过节一样。
“三哥,俺先去占地方?”
“去吧!”四象撒开腿往前跑去。
几个西庄的妮儿笑闹着向前跑,其中有三马心仪的二鹃,老贼头的二丫头,她长得很好看。“老六,你照看老七,俺在前面等你们!”不等六士回答,三马就蹿出去追二鹃了。
六士七兵茫然地站在路上。都是同龄人结伴而行,他俩小,没同龄人,又不敢自己去,便尾随大孩子。
他们尾随的人里有三豹:“呀,你们俩小冤种跟着俺们干啥?”
六士吓得不敢说话,七兵没挨过老贼头家人的揍,不惧:“三豹哥,俺也去看电影。”
“谁是你哥?!你们爱干啥干啥去,别跟着俺!滚!”三豹张牙舞爪地吓唬他们,六士拉七兵站住。站了一会儿,周围都是陌生人,小哥俩越来越害怕。
“三哥!三哥!”三马早没影儿了,六士快吓哭了。七兵捅捅六士:“六哥,来!”七兵冲进麦田,向前跑去。六士犹豫一下,跟上:“老七,等等俺!”
七兵和六士顺着麦垄往前跑,远远地跟上了三豹他们。见到熟人,他们松了口气,慢下来,跟三豹他们保持同步。
电影开映了,正片前面加映《新闻简报》,感兴趣的人不多,不少人趁这个工夫呼朋唤友。银幕前拥挤的人群中,小伙子们耐不住青春的萌动,故意在大姑娘、小媳妇身边挤来挤去,惹起一片尖叫娇斥。子牛和怀涛也去揩油,二卒没去,他被《新闻简报》吸引住了。
这期是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的外事活动。二卒看得很专注,他是农民,能当副总理,俺也是农民,能干出啥名堂?这想法一出来,他自己也吓一跳,俺在西庄啥都不是,啥路儿没有,咋可能嘛,纯属胡思乱想。对冤种来说,胡思乱想太奢侈,根本消费不起,必须戒掉,比戒掉烟酒还彻底。可气人的是,他越想戒掉,越戒不掉,眼睛看的是正片中那个哭哭啼啼的朝鲜姑娘,心里惦记的却还是这个昔阳老农民。二卒狠狠捶了自己脑袋几下,暂时平息心猿意马,关心银幕上朝鲜农民的命运。
电影散了,大家议论着回家。二卒他们三个落在后面。怀涛摸出支烟点上,子牛抢过来吸一口,递给二卒,二卒摇头:“俺不吸,别糟践了。”“就是!”怀涛抢回去美美地吸着。
“哎,二卒,你咋不去挤香油?”二卒笑笑,不答。子牛不甘心:“到底为啥,说呀!”
“傻**,这还要问?哈哈!”
“你知道?吸多了吧你?”
“俺当然知道!”
“为啥?你说!”
“二卒有对象了,自家的花生还吃不完呢,挤别人的香油干啥。哈哈!”
二卒笑:“怀涛,你真他娘的讨厌!”大家笑。
“哎,你对象叫啥?”
“好像叫玉镯。”
“日,《拾玉镯》呀!”
“你瞎日个毬!哎,你没拍张照片送给玉镯?”
“俺家没钱。”子牛和怀涛为之叹息。
走了一会儿,子牛提议:“咱去看看玉镯,咋样?”
怀涛:“好啊!好啊!听说是大美人呢!”
子牛拉着二卒想往回走,二卒挣脱:“别去!别去!”
“咋,怕俺挤她香油?”
“不是。俺队本就穷,俺家又是最穷的,只要有女的肯嫁,俺就很知足了,千万别生事端!”
可生不生事端二卒说了不算。老贼头得知二卒定了亲,还打听到玉镯爹是仗头的队长。歇晌时,他拉着土生,躲开众人:“俺小儿还一个没定亲呢,冤种先定?日,不把它搅黄了,俺……”老贼头不知如何表达是好。土生看着他,直到他那股劲儿下去。
“那个妮儿叫玉镯。”
“啊,你知道?”
“我认识她爹,常在公社一块开会。”
“那你咋不说给俺小儿?”
“你家******彪,哪个合适?”
“哪个都合适!”
土生不回应他,管自抽烟。老贼头先自气馁了:“就算不说给俺小儿,说给别人嘛,反正不能让小冤种捞着!”
“不可理喻。”
“不刳鲤鱼?啥意思?刳鲫鱼?”
土生苦笑:“别管啥鱼了。你说吧,找我干啥?”
老贼头忸怩一笑:“俺在咱村儿好使,出了村儿没几个人认识俺,嘿嘿。”
“让俺把你刚才的话传给玉镯家?”老贼头重重地点点头。“别费那劲了。听说玉镯是个瞎子。”
“嗯?真的?那小冤种赶紧娶了她吧!”
“咋改主意了?”
“一窝冤种,再加个瞎子,文渊个死冤种,这辈子就甭想翻身了!哈哈哈!”
土生暗自摇摇头。老贼头如此疯狂,谁见了都会不舒服吧。
又到冬季招兵时。文渊和秀秀坐在堂屋里,一个吸烟,一个做针线。
二卒进来:“爹、娘,招兵了!”
“哪年不招兵。咋了?”
“俺想报名!”
“嗯?”
“你够岁数?”秀秀掐指计数。
“早够了!一直数着呢,俺今年都十八了!”文渊和秀秀都没想到,二卒已经这么大了。
“子牛也报哩!”
“他家跟咱不一样。”
“咋不一样?”
“他不要帮着养家。”爹说得对,二卒不禁黯然失色。
“多大点事儿呀,报去吧。咱不能耽误小儿的前程。”文渊不语。秀秀急了:“咱要养不活这个家,磕死算了!没本事养,还生个**!”
妻子的愤怒,令文渊没法再装聋作哑。他咳嗽两声吐口痰:“俺没说不让他报呀。”
“可你没完没了地念秧儿!啥叫子牛不要帮着养家?”文渊刚想说话,被秀秀堵回去,“凭啥你的小儿能出去拜将封帅,俺的小儿就得留下养家还债?”
“俺说这话了吗?”
“你没脸说,俺替你说!”
“你呀!俺想说老二身子骨太弱,报了名也没用。”
“是你招兵啊?有用没用你说了算哪?二卒身体是不咋的,那是饿的,到队伍上吃几天饱饭,就长壮了。”
“好好好!老二,你报去吧。”
回头一看,二卒早溜出去了。
村里的几个适龄青年一起去公社见招兵的人。大家在门口推推搡搡,都不敢进去。二卒不怕,“俺先进!”
看着二卒,招兵军官疑惑:“姓名?”二卒站得笔直,却没听懂,“啥?”
申昊:“你叫个啥?”
“哦,俺叫二卒。”
“姓二?”
“姓张。俺西庄都姓张。”
军官:“弓长张?立早章?”
二卒晕了,不明白啥意思。申昊解释:“是不是张飞那个张?”
“是吧?俺不是很清楚。俺没读过书。”
军官怀疑:“一天都没读过?”
“半天都没读过。”
申昊:“是弓长张。”
军官甲乙相互看看,暗中咧嘴。军官乙清清嗓子,喝口水:“张二卒同志,你保卫国家的积极性这样高,非常好!只是……”二卒的外形令军官乙不知咋说才好。“俺知道,俺长得不咋地,人家都叫俺大头大嘴罗圈腿……”几个人忍不住笑。
“可俺自己练过!”
“你练过?练过啥?”
二卒突然喊起口令来,“向左转!齐步走!”然后自己跟着口令表演,除了立定稍息齐步走,还踢正步呢。申昊和两个军官都强忍着不笑,二卒却操练得一本正经。
军官甲:“立定!”二卒慢了半拍才立定。“向右转!”二卒转反了。申昊他们三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卒倒不尴尬,再转向正确方向:“这个俺练得少,下次不会了。”
军官甲抽出一张表格递给他:“体检去吧。”
二卒拿着表格直发愣:“俺不会写字。”
“找人帮你填也可以。”
二卒敬礼:“是!”
二卒从招兵办出来,跑向大伙,“俺可以体检了!”
“啊,连他都能过?!”
大家一窝蜂冲向招兵办,没人理他了,二卒自己对着空气傻乐。
入伍体检。
医生叫名字:“张二卒!”
二卒愣了一下,过去:“叫俺?”
医生愣了一下,不相信地看看表格:“你多大?”
“十八。”
“真十八?哪年生的?”
“兔年。”
医生拿起体检章子盖在表格上——不合格。
“俺过了?”
“没有。”
“为啥?”
“这次不招骑兵。下一个,张子牛!”
子牛从医院里出来,等在外面的二卒急忙迎上去:“医生啥意思?啥这次不招骑兵?”
“哦,可能是说你的腿吧。”
二卒看看自己的腿:“俺的腿能当骑兵?”
“我也不知道。”
“俺的腿挺有劲的呀,恁大筐河泥都能抬,当兵咋就不中呢?”
子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难地看看路过的招兵军官。
招兵军官已经走过去了,着实不忍,又走回来:“医生的意思是,你双腿的形状不适合当步兵。”
“适合当骑兵?”
“骑兵常年骑马,双腿的弯会大一些。”二卒看看自己的腿,罗圈太明显,不禁沮丧。军官拍拍二卒肩膀:“别灰心,万一侵略者打过来,你还有保家卫国的机会!”二卒勉强笑笑,比哭还难看。
开饭了,小花给哥哥们盛饭。
“二哥,他们真不要你呀?”小花暗中捅了六士一下。
“捅俺干啥?”
“二哥本来就挺难过的了,你提这干啥?”
“二哥难过,俺还难过呢!”
“你难过啥?”
“吃不到白馍了呀!上回大哥当兵,就偷到一个,还被五哥在路上给吃了!”
“胡说!你没吃?”
“俺吃了一小半,你吃了一大半!”
“你俩别吵了!就算当上兵,俺也不帮你们偷白馍,丢人!”
“你也当不上。人家说了,你那罗圈腿,啥兵都不要!”二卒真生气了,给了五炮一巴掌。五炮想打回来,被秀秀一巴掌搧回去。“你们二哥已经够憋屈了,你们还嘚吧嘚吧没完没了,皮子痒啊?!”
五炮不敢跟娘耍横,只好不满地瞪了二哥一眼,端起碗走了。二卒也端着碗走了。
一直没开口的文渊说话了:“人哪,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俺早说别去报那个名、别去报那个名,就是不听,咋样?啥兵都不要,丢不丢人哪?”
“不敢报名才丢人哩!谁说啥兵都不要了?人家说老二适合当骑马的兵。”
“那就是句客气话,你还当了真,嘁。再说了,现在谁还骑马打仗啊?人家都使那啥、坦克,一个坦克几十吨。知道一顿多重不?比咱队的花牯还重!几十头花牯摞一块,你骑马跟人家打?压都把你压扁了!”
“哼,老二走不了,可算遂了你的心了。”
“咋叫遂了俺的心?是遂了他自己的命。”
“你又找贾和尚算命去了?”
“还用找他?谁还看不出,咱老二就是土里刨食的命。”
二卒一直在门外听着呢,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