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二卒在自家灶间改造炉灶。他砌好最后一块坯,坐上锅:“点火吧。”
小花把火点着,续进去一斤柴火,又往锅里倒了十斤水。
火在烧,人在看,柴火渐渐烧完了,锅开始冒气。大家相互看看,谁都不敢揭开锅盖。二卒揭开,只见锅里的水开了。
“真烧开了?”秀秀舀出一点试着喝到嘴里,又赶紧吐出来,“哇,真开了!二卒太聪明了!你咋想出来的?”
二卒笑得很自信:“俺试了十几回呢。”
“赶明儿给你大姨他们都盘这种……啥灶?”
“月牙灶。”
“哦,月牙灶。人家帮咱恁多,总算能回报了。走,花儿,跟娘看你大姨去!”秀秀母女走了。
文渊摇摇头,不以为然:“这玩意儿能卖钱不?”
“俺没想过,俺就想,少拾柴火,就少跟人吵架。”
“还想着上回打架呢?”
“哪回俺都忘不了。”
“老二,你气性太大。你记住,人生在世,不受气是不可能的。该忘就忘,记着没用。”
“俺没想记着,可就是忘不掉。”
“唉,好吧,该说的,爹都跟你说了,剩下的,你看着办吧。”文渊转身就走。二卒无语。
走到门口,文渊又停下,“把它拆了,咱家不用这玩意儿。”
二卒诧异:“为啥?”
“你那些弟弟天天捡柴火,还有恁多空闲胡闹呢。要是不用捡柴火了,他们还不得把这个家给拆了?”
二卒有点发懵,爹的逻辑他实在理解不了。好在玉镯钦佩的目光令他觉得自己干的并非毫无意义的蠢事。
秀秀去大姐家是借麦。
玉镯要回娘家,秀秀不能让她空着手回去。偿还能力有限,秀秀每次借粮也就十斤、二十斤的。虽然跟大姐最亲近,秀秀也只借这么多。借别人的必须按时还,借大姐的也还,但不定期,总说有了就还,没有先欠着,欠久了,谁还记得清,总有一些不还了。有大姐保底,秀秀在婆家说话自然硬气,可也正因为是保底,秀秀轻易不跟大姐开口。玉镯初次回门儿,事关全家脸面,秀秀这才出马。
麦借回来,二卒和四象推了一宿,把麦磨成面,秀秀再带着玉镯,把面蒸成馍。
早上,二卒和玉镯喝干红薯叶做的糊糊,秀秀准备玉镯回娘家的篮子,七兵跟在娘身边。
“娘,你要去姥姥家呀?”
“娘不去姥姥家。你二嫂要回门,这是给她带的。”
“啥叫回门呀?”
“就是回去看她的娘。”
三马探头进来:“老七,咱给爷奶送馍去。”麦面金贵,谁家蒸点馍,都得想着老人,多少送点,是个意思。
“娘,俺跟三哥去看爷奶,待会儿回门啊。”
七兵的误用令大家笑起来。
“你个臭小子回啥门,你这叫回家。新媳妇回娘家才叫回门呢。”
七兵和三马拿着馍走了。
秀秀装好礼篮,白馍还剩两个,都发得不太好,形状不周正,只能自己吃。虽然没读过书,除了她和二卒,两个馍八个人,每人能分多少,玉镯还是能算出来的。
“娘,咱天天喝干野菜汤,就别带白馍了吧?”
二卒帮腔:“就是,要俺说,啥也别带了。”
秀秀给了他一下:“玉镯说是懂事儿,你说是惹事儿。哪儿有空手走亲戚的?你是瞧不起亲戚呀,还是讨饭去了?”
“可咱家就剩这点麦了。马上要过年,给爷奶的肉馍是咋也不能省的,哪儿够啊?”
“不够就借。”
“借了不得还?”
“还没到你当这个家呢,你就别瞎操心了。”
全家甚至全村,就二卒想事远,大家能把眼眉前的事对付过去就行了。他不敢说这两种方法哪个更好,但知道自己跟爹娘的主要分歧就在这里。
二卒着篮子,和玉镯从家里出来。
“咱家真没麦了?”
“粮囤子你不见过吗?假的。一年得吃半年野菜,春天吃鲜的,吃不完晒干冬天吃。你家呢?”
“俺家麦也少,可逢年过节总还是有的,一年也吃不了多久野菜。”
“俺家按人头分的那点麦太少,麦罢每人分二十斤,辛苦一年,总要尝一口吧?就算再俭省着吃,到过年走亲戚也没了,只能跟人借。咱队能借的都借遍了。”
“明年麦子丰收就好了。”
“咱队的地都盐碱,种啥啥不长。”
“为啥?俺队就不盐碱,咱俩队离得也不是很远哪。”
“不知为啥。也怪,听老人说,咱队的地以前也不盐碱,大饥荒以后才盐碱的。”
雪地路滑,二卒着篮子,还要照顾玉镯,走不快。寒风吹得玉镯小脸儿生疼,不过第一次回娘家,还是蛮开心的。
二卒继续给她介绍自家情况:“俺家亲戚少,咱爷咱爹都弟兄俩,还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包头。咱娘家里亲戚多些,可大伙也都清楚咱家啥情况,不太挑礼儿。你家呢?”
“俺家人对你家情况没恁了解,指望俺嫁个好人家,能过上好日子。”
“那他们该失望了。”
“不跟他们说呗。”
“还能瞒一辈子?该说说,咱确实穷。”
“那俺娘该担心了。”
“倒也是。那跟他们说,咱以后会过好?”
“当然要说,可不知他们信不信。”
“咱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信不信,由他们吧,咱管不了。”
“就是,先把眼下这个坎过了再说吧。哎,站下。”玉镯拉住二卒,为他整整衣领和衣襟。二卒立正:“放心吧,俺保证不给你丢人!”玉镯娇嗔地捶了他一下。
回到娘家,玉镯把篮子里的白馍和肉馍摆在案板上:“娘,这是俺婆婆特意给你带的!”
“你看,回来就回来呗,还带啥东西呀。”话是这么说,玉镯娘还是很满足的。
玉镯爹进来,玉镯和二卒招呼他。
“亲戚们都来了,过去见见吧。”
玉镯和二卒正要跟爹走,大姐夫进来。玉镯给二卒介绍:“咱大姐夫。”
“大姐夫!”大姐夫明知故问:“这是……”
“俺那口子。”
“俺叫二卒。”
大姐夫故意用评审的眼光打量二卒和玉镯,显见的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表情。玉镯和二卒有些尴尬,但还得忍着。
玉镯娘有些不安,想干预,玉镯爹暗示不要,他倒要看看二卒如何应付。二卒倒是淡定起来,憨憨一笑。
大姐夫无趣,转向他们带回来的礼物:“四妹,小西庄的麦咋样?有咱的麦好吃不?”
玉镯掰了一块递给他:“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对了,俺那儿叫西庄,不叫小西庄。”
“呵呵,大伙都这样叫哩。”
“别人咋叫,俺管不着,俺只管咱自家人。俺没大姐嫁得好,俺不怨谁,可俺也不欠谁的,那些没咸淡的话,俺可不受。”
二卒感激地看了玉镯一眼。
玉镯的话把大姐夫立马弄尴尬了:“俺没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你不爱听,俺以后不开就是。”
玉镯爹开口了:“饭没咸淡不中吃,话没咸淡不中听。好了,都到堂屋吃饭去吧。”
玉镯看了二卒一眼:“你去吃吧。早上喝的汤太稠,眼下还没化呢,俺找金环槐花她们玩去。”玉镯说完就走,留下二卒不知咋办才好。
“这妮儿,都被她娘惯坏了。走,咱喝酒去!”
玉镯爹转身走了。大姐夫和二卒同时起步,差点撞上。二卒止步,让他先走。
二卒随岳父和连襟来到堂屋,里面已经摆上了酒摊,几个亲戚起身。
“这是俺四女婿,二卒,西庄的。都别说小西庄啊,要不四妮儿该不高兴了。”
二卒冲大家点头。
玉镯爹又给二卒介绍:“三叔、四舅、二姨夫。”玉镯爹介绍一个,二卒招呼一个。
玉镯爹:“都坐吧。”大家按主客尊卑坐下,二卒末席。
大姐夫看了二卒一眼,二卒微笑着回看他。玉镯爹和亲戚都看着他俩。大姐夫拎起塑料壶倒酒。二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姐夫刚才看他是在问他谁倒酒哩。
“是该俺倒酒吧?”二卒憨憨的反应令大家笑起来。“俺没上过酒摊儿,不懂。”
大姐夫不信:“你没上过酒摊儿?”
“没。”
玉镯爹:“算了,不知不怪。(对大女婿)你就倒吧。”
大姐夫挨个倒酒。轮到二卒,大姐夫看岳父。
玉镯爹:“第一回来家,喝不喝,都倒上。”大姐夫给二卒倒上酒。
玉镯爹举杯:“四妮儿回门,请你们几个过来陪陪新女婿。来,先干一个!”说是陪新女婿,其实就是考察哩。二卒倒没在意,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众人干了。二卒也跟着干了,辣的咳嗽流泪。众人这才相信,二卒真没喝过酒。
玉镯爹嘱咐:“吃口菜。”
二卒吃了一大口肉,又吃了一大口白馍。大姐夫面露不悦。
“四妹夫,你们队能分多少麦?”
“二十来斤吧。”
“够吃不?”
“咋够。每到过年,俺都要借几十斤麦磨面蒸馍,孝敬爷奶父母,剩下的留着走亲戚,自己就吃不着啥了。”
“咋还?”
“麦罢还麦,不够,就还人情。”
二姨夫:“人情咋还?”
“白给人干活呗。”
三叔:“别光拉,喝着!”
二卒急忙放下手里的白馍,给大家倒酒。大家举杯。
玉镯爹:“二卒,不能喝,就意思意思吧。”
“中,俺喝了也是浪费。嘿嘿。”二卒放下酒杯。
大姐夫端起来又递给他:“第一次来家,咋也不能轮空嘛。沾沾嘴,也是个意思。”
二卒看看岳父,玉镯爹点点头:“年轻,身子也不差,再来一杯,应该没事。”
二卒接过酒杯,主动跟大家一一碰杯,又干了。
大姐夫:“四妹夫,男人要啥都会才中。”
“干活俺啥都会,吃喝玩乐就不中了。不对,俺好吃肉,嘿嘿。”二卒说着又吃了一大口肉,貌似要把送的肉都吃回去。大家直皱眉头。
“对了,俺还会下棋!俺村儿没人能下过俺!嘿嘿。你们下棋不?谁想来一盘?”二卒满面红光,目光散乱,显然已有醉意。大家面面相觑。
“哦,对,这是酒摊儿,不是棋摊儿。来,再干一杯!”二卒说着拎起塑料壶又要给大家倒酒,可他眼神涣散,把酒倒在玉镯爹的杯子外了。大姐夫急忙夺过塑料壶,玉镯爹低头吸吮桌面上的酒。
二卒凑过去:“爹,俺来!”他也低头吸吮桌面上的酒,弄得玉镯爹不知该不该继续吸吮了。
大姐夫拉二卒:“四妹夫,你喝醉了。”
“俺没醉!俺下棋还能赢呢!嘿嘿!”
“好、好,你没醉。你听,玉镯回来了,叫你呢。”
“玉镯回来了?她叫俺干啥?”
二卒想起身,却晃悠起来,差点把桌子撞翻,幸亏几个人伸手扶住。大姐夫扶着二卒去灶间。进了灶间,玉镯还真回来了。大姐夫讥笑着把二卒交给她,自己回堂屋。
“喝醉了?”
“没。”
“还说没,俺一直听着你出洋相呢。”
“俺出啥洋相了?不可能!哎,你不是去……”
“俺哪儿也没去,就在灶间呢。”
玉镯娘端来一只碗:“给他喝了,醒醒酒。”
“娘,俺没醉!(对玉镯)你看,俺没醉吧?娘俺都认得哩!”
“扶他去小屋躺躺吧。”
玉镯扶二卒向小屋走去。路过灶台,二卒蹲下低头观察炉灶。
“要吐啊?快扶他去猪圈,别糟践了!”
“娘,不是,他看灶呢。走,先去躺躺,待会儿再来看,啊?”
二卒却动手要把灶膛里的火撤了。
“你干啥呀?”
“这灶费柴,俺给改成月牙灶。”
“要改也得等闲时呀,现在吃饭呢!走,别胡闹!”
二卒还想挣扎,但酒意上来,只能任由玉镯把他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