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二卒踏上了漫长的填坑之旅。
早上起来,啥也不干,先拉几车土;喝罢早汤去上工;中午歇晌,啃着杂粮馍再去拉几车;下午上工;收工后又去拉;夜汤喝罢,只要还能看得见,还是去拉土。如此执着地填坑是否影响了外人,二卒不知道,他知道影响了家人,每当他的手摸到车把,家人就从身边迅速消失了。一开始他很难过,说好的亲情呢?咋一声不吭就没了?时间长了,他慢慢释然了,或者说麻木了——那坑的确太大了,沾上它就像服无期徒刑,与其中途越狱被加刑,莫如一开始就死活不被抓进去,哪怕一生潜逃。
玉镯对填不填坑没有自己的判断,或者说以丈夫的判断为准,因此没烦恼;有空就去,没空不去,去了也只是帮忙,不是主力。她主要的职责不是拉土填坑,而是救助拉土填坑的人——二卒每天上床都累个半死,她用按摩帮他活过来。
不考虑丈夫付出的辛苦,玉镯倒有点喜欢拉土呢,跟公婆弟妹住在一起,不得不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合于妇道,憋屈得很,出来拉土自在多了。
玉镯第一次陪二卒去南大坑拉土是个中午,南大坑只有芦苇刷刷摇摆。
“呀,芦苇!真好看!”
“好看啥呀。”
“俺村没河又没坑,干死了。要有这么个坑、这么些苇子,美死了!”
二卒笑:“搬到你们村儿去吧。”
“咋,你不喜欢?”
二卒苦笑:“有一回,俺和四象差点被揍死,就在这儿。”
“啊?被谁?”
“还有谁,老贼头。”
“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吧?队里也不管?”
“人家说了,这叫人民内部矛盾,让俺自己化解,用无产阶级感情。”
“咋化解?”
“谁知道。反正俺不知道。”
“干部也不知道?”
“知道个屁,土生大山那样的,除了念文件,还知道个啥。”
“那你们要是真被揍死了呢?”
“死了俺就更不知道会咋样了,还操那心?呵呵。”二卒苦笑笑。
玉镯对啥叫冤种有了深一层的了解。那天,她陪二卒拉了好几趟土,她要填平的似乎不仅是村北的大坑,还有冤种这个深坑。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年后,他们会在南大坑盖房。
只要一有空闲,二卒和玉镯就推个独轮车拉土垫坑。村民们一开始还开他俩玩笑,后来习惯了,好像这是村里的固有风景,熟视无睹。
拉土填坑大家没法帮,脱坯可以。二卒把土拉好,再找十几个人,一天就能把盖房用的两千块坯脱出来,摆到晒场。春天脱坯,夏秋晾晒,冬闲干透了便可盖房。春季雨多,要下雨了,活儿再忙,大家也会帮你把坯垛起盖好。这时也不分冤种光棍了。谁家都要盖房,没人帮,土坯早泡成泥浆了,永远别想盖起房。共同的敌人能把冤种和光棍的鸿沟填平,老天爷经常扮演这个角色,可惜,笃信天启的中国人却不懂这个天启,愚蠢地坚信真诚合作是暂时的,利益争斗是永恒的。于是,雨过天晴,各归其位,光棍还是光棍,冤种还是冤种,争斗还在继续。
这天清晨,玉镯挎着包袱从院里出来,二卒跟在后面。
“真不要俺跟你一起回?”
“不用。你在家歇歇吧。天天不是出工,就是垫坑,都累瘦了。”
“没事儿。”
“俺看娘一眼就回。估摸也不是真病,是想俺了。俺给你带好吃的,啊?”
玉镯走了。
二卒嫌生火做饭麻烦,收拾一包生红薯干,带上一罐凉水,继续推土。
玉镯到娘家时,娘正抱柴火准备起火,见她进来,笑了。玉镯嗔怪地嘟起嘴:“娘,你不是病了吗?咋不歇着呢?”“病啥,娘是想你了!正赶上咱这儿有会,你姐她们都回来了。快屋去喝早汤!”
玉镯跟娘进了灶间,姐妹们正喝早汤呢。玉镯拿碗盛饭,跟大家一起边吃边聊,话题集中在她身上。
“四妹,你咋出嫁后再没赶过娘家的会?”
“这回要不说娘病了,你怕是还不回吧?”
“不怕姐姐们笑话,俺没钱,空手回不让人笑话?”
“咱们姐妹,谁笑话谁?”
“你们不会笑话,可村儿里还有别人哩。人家不光笑话俺,连咱爹妈都笑话。”
“这倒是。那些爱扯老婆舌的,巴不得找点茬子嘚吧呢。”
“四妹说得是。不过娘最疼你,你回来得少,娘不开心呢。”
“只要你们过得好,俺也没啥不开心的。不过该回就回。”
“有啥难处,跟姐说,俺们都会尽量帮你的。是不是?”
二姐、三姐纷纷应和大姐的话。
“唉,除了没钱,俺还得干活呢,没空儿呀。”
“谁不在队里干活呀?总有歇的时候。”
“队里活儿不少,家里活儿更多。俺分了宅基地,是个大坑,一年怕是都垫不平哩。”
“啊?分个坑,咋盖房呀?”
玉镯有苦难言。
大姐猜测:“他家冤种?”
玉镯点点头。姐姐们这下子都理解了。但除了叹息,也无可奈何。
最闹心的是玉镯娘,她愿意自己闹心,让女儿们松心。
“快吃吧,吃完了,你们去赶会,散散心。”
“娘,俺就不去了。你没事儿,俺就放心了,待会儿俺就回。”
“回都回了,急个啥嘛。”
“俺家那口子,准定又得玩命干一天。”
二卒推土。土生迎面过来,二卒跟他打招呼。
“支书。”
“早上见玉镯回娘家了,你咋没跟去?”
“没空儿哩,趁她回娘家,多推几车。”
“真知道心疼媳妇。杀两盘去?”
“等俺把坑垫平吧。”
二卒语气平实,不带情绪,土生还是有点心虚,他尴尬地笑笑,向老贼头家走去。
二卒每天拉着满满一车土,像花牯一样喘息着从村街走过,就好像一把小刀反复在伤口上拉,让它总也合不上,永远血淋淋地摆在土生面前。二卒恨不恨自己,土生不太在意,社员们会咋想?这是土生操心的。
冤种和光棍,皇帝那会儿有,总统那会儿有,现在叫主席了,还有。但过去的冤种大多在小事上被欺负,现在大家天天能看到二卒拉土填坑,而且不知哪天才能填完,这冤得也太大了吧?过去的光棍都是具体的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老贼头,冤有头债有主,冤种知道该恨谁。现在大家都知道老贼头是欺负二卒他们的光棍,可填坑赖不到他,是队里定的。那队里算不算光棍呢?
经过多年思想教育,谁也不敢轻易怪罪他,因为他就是组织。可土生并不踏实,他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想给帅介绍对象,文渊却不买账,还趁机要宅基地,自己很恼火,就用宅基地整他。不,那回想把小花说给瘸外甥未果,他就很恼火了。不管始于何时,反正都怪文渊不知好歹。至于整人对不对,土生无需想,决定是自己做的,但名义上是组织,就算有问题,谁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强大的组织消解了良知的约束,只要有它撑腰,土生什么都不怕。
一队送亲队伍进村,由五嫂领着,向老贼头家走去。
老贼头家小卧房改成了洞房,比二卒的洞房像样多了。可新郎官大龙躲在里面,死死地抓住窗框,不肯出来。老贼头拼命拖他。
“俺就不出去!”
“不出去也得出去!”
“要娶你娶,俺就不要!”
“放你娘的屁!女人是干啥的?就是生小儿的!出去!”
“就不!”
父子俩继续拉锯。
五嫂领着送亲队伍进了老贼头家院子。新娘从自行车上下来,有些跛。
小卧房里父子俩还在拉锯。大凤探头进来:“爹,到了!”
老贼头急了,松开手,抄起斧子:“俺就是把它剁了,也得让你出去!”
老贼头朝大龙的双臂砍去。大龙惊叫一声,急忙撒手。斧子劈进地里。
外面迎亲的唢呐吹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大龙被老贼头连推带搡给弄了出去。
老贼头指挥成亲队伍转村,很多村民围观。大龙推着自行车走在前头,新娘坐在车后,倒是看不出啥。
二卒推着一车土走过来。他把独轮车靠到路边,啃红薯干喝凉水,看着游村队伍。大龙看见二卒,急忙避开眼神,那表情不像娶亲,更像上刑场或屠宰场。
老贼头倒是得意洋洋:“二冤种,你媳妇还没抱窝呢吧?等着吧,肯定是俺家大龙先生小儿!走,到冤种家门前转一圈!”
二卒平静地看着他,嚼着生地瓜干,等迎亲队伍走过,推车向宅基地走去。
成亲队伍从文渊家门前走过。老贼头给乐班子打招呼:“各位,卖点力!”
乐班子吹奏得更响了,曲调是“仇恨入心要发芽”。
院子里,文渊和秀秀屏气凝息地听着。
“麻烦了,大龙媳妇一进门,就恨上咱家了。”
“多大点事儿呀!哎,听说大龙媳妇是跛子呢。”
文渊兴奋:“真的呀?”
“听说的。要不你去瞧瞧?”
“俺可不去。哎,跛媳妇生小儿跛不?”
“啥意思?”
“她要生一窝小跛子才好呢!”
“呸呸呸,可不带咒人的啊!遭报应。”
“俺要能干过他,还费这唾沫。”